李家人這幾年大多時間都在徐州，京城的房子只派了些小廝管事照看著，雖然寬敞、氣派，卻顯得有些冰冷。第二天一早，李守敬親自帶著月華在府裏走動，指了各處建築給他瞧，玉蟾、菊香幾個丫鬟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最後李守敬讓丫鬟們在外面候著，自己帶著月華走進內院一個叫“蒔蘭苑”的精致小院，他站在院子裏，有些感慨地說道：“你娘出嫁前就住在這裏，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都是她親手打理的，你看看吧。”

冬天，木本就蕭疏，經李守敬這麽一說，月華更覺得裏頭荒蕪得有點淒涼，只有幾樹早開的梅花正在吐蕊。他仿佛看見一個慈祥親切的身影站在那梅樹底下笑著修剪花枝一般，怔怔地出了一回神，便又走進正屋，裏面或許曾有過各種精美的陳設，現在卻已經被搬空了，只剩下空蕩蕩的四面墻壁在證明那個人曾經存在過，就好像他腦海中殘留的記憶一般，明明那麽模糊，卻讓他不禁流下淚來。

李守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男兒有淚不輕撣。”

月華連忙擦了眼淚，然後擡起頭來。

“你的信上說得模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趁著現在沒人，你說說看吧。”李守敬說道。

於是，月華便將這幾年自己在月旃氏那裏的遭遇到的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特別是最近這幾個月的事，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才說完。

李守敬沈吟了一會兒，又細細地問了月華幾個問題，然後憂心忡忡地嘆了一聲，說道：“這件事在我看來，有三分是你父親偏寵縱容的原因，三分是那月旃氏狠毒奸詐，還有四分卻是你自己不爭氣的緣故。”

這話有點刺心，但月華此時對舅父十分信任，反而拱手向李守敬深深一揖，說道：“還請舅父指教。”

李守敬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其一，你在汪媽媽、碧枝等人為你換了藥食之時便已經知道月旃氏對你起了殺機，但當時你沒有想辦法脫困，而是躲在幾個丫鬟仆婦的羽翼底下任由她們為你奔走，這是致使她們下場淒慘最大原因。華哥兒，你甚至不需要與旃氏撕破臉，只需要找個諸如‘想念祖母’的理由便可以搬到月老太太那裏去，上有老太太照管，下有汪媽媽、碧枝等嚴查藥食的來歷，旃氏還敢明目張膽地毒害你不成？”

月華知道李守敬說得都對，但是心裏卻總有一股氣梗在胸口，正想說卻被李守敬打斷。

“其二，汪媽媽死後，你害怕月旃氏再次下毒，是以吃不敢吃、喝不敢吃，只將一通怨氣發在下人身上，鬧得無人敢親近你，卻根本不曾註意到那時候你父親已經連換了兩個大夫，月旃氏是絕不敢在那個時候對你下手的。”李守敬搖了搖頭，說道，“如果那時你好好配合，身體迅速覆原，那麽，即便沒有證據，你父親和祖母也會心存疑慮。偏偏你卻鬧出那種無知小兒之態，讓他們如何信你？”

月華低下頭，薄唇緊緊抿起。

李守敬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繼續說道：“其三，搬到外院以後，你父親、祖母都挑了身邊最信任的人給你，月旃氏並不曾插手，可是，你是如何對待他們的？寧願親近一個八歲的小丫鬟也不讓她們近身侍候，動輒對她們發脾氣，擺少爺架子，你自己就不曾問問自己，為什麽他們在你父親、祖母身邊時也不曾往月旃氏那邊走動，到了你身邊怎麽就不聽話了呢？你再問問你自己，萬一你有朝一日淪落為奴仆，攤上了這麽一個主子，你會不會另尋出路呢？”月華的頭垂得更低了，原先臉上還有的一絲抵觸也全都變成了認真。李守敬卻仍不放過他，重重地說道，“那個叫青蓮的，分明就是被你的舉止生生地逼到月旃氏那邊去的。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你竟然把她發賣了，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她既與月旃氏相勾連，定然知道月旃氏那邊的事情嗎？她是得你父親信任的人，而你又可以任意發落她，用她的前程一逼，還怕她不在你父親面前說出實情來？但你卻因一時之氣，被個老婆子一個眼神一激便把人交給她們去發賣，我只怕那月旃氏做夢都會笑醒過來。而你還不知道，你錯過了一個絕好的翻身機會！”

怪不得，周媽媽那麽快就把青蓮發賣出去了，月華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頭，但此時卻已經追悔莫及。

“你說，你落到如今這種處境是不是全是你自己造成的？”李守敬嚴厲地說道。

“是。”月華點頭，說道，“全是甥兒一手造成的。”

“你雖然只有十歲，但你向來聰明，我知道你能想明白。”李守敬放軟了語氣，摸著他的頭說道，“這些你不是沒有想到，你只是光顧著怨恨父親待你不公，祖母心志不堅，不願意向他們求助是不是？總想著憑你自己去鬥月旃氏是不是？”

“是。”月華又點了點頭，說道：“舅父，甥兒知道錯了。”

“你畢竟是月家的子孫，舅父能幫你的不多，以後還是要靠你自己才行。”李守敬嘆了一口氣，說道，“但所謂的靠你自己並不是要你一個人去單打獨鬥，而是利用你身邊可用的一切來改變你現在的處境。不單是忠於你的人可用，不忠於你的人更可以用，一味的怨恨只會讓你失去冷靜，更容易被蒙蔽而已。”

月華“卟嗵”一聲跪下了，說道，“求舅父教誨。”

李守敬這次沒去扶他，只居高臨下地站在月華面前，說道：“你若是真心求教，便記好我說的話：第一，跟你幾個弟妹們交好，尤其是月耀，但無論是學業還是其他的都不要壓過他；第二，可以不得你父親喜歡，但一定要讓老太太站在你這邊；第三，心裏想什麽不要露在臉上；第四，同等對待所有的奴仆；敬著月旃氏，找個時機每天去給她晨昏定省。能做到嗎？”

“是，甥兒記下了。”月華咬了咬牙，才堅定地回答道。

李守敬便又說起一些具體的事情，如何在月府裏培植起他自己的人手，如何讓月旃氏放松警惕之類的話。最後，李守敬想起月華所說的玉蟾，便又提醒道：“還有那個小丫鬟，你越是喜歡她越不能表現在明處，否則，遲早給她惹來災禍。”

月華想起汪媽媽幾個，心裏也隱隱有這種感覺，便點頭答道：“是。”

甥舅兩個在蒔蘭苑裏說了很久，然後才終於走了出去。外頭除了月華和李守敬身邊的人之外，還多了好些人，最前面兩個是李守敬的一兒一女，兒子李佳木是一個大概十二三歲的少年，年紀雖然不大，但他目光清澈，笑容明朗，已經頗有幾分翩翩少年的模樣。而他旁邊的李佳容跟月華年紀相當，卻是一派端莊沈穩的氣度，眉宇間卻有幾分月華生母的樣子，月華幾乎是第一眼看過去便心生好感，連忙上去拜見表兄表妹。

李守敬卻笑了起來，說道：“佳容比你大半歲呢，該叫表姐才是。”

月華臉上一紅，便重新改了口。

雖然，月華剛剛才被李守敬教訓了一通，但那些話反倒是讓他心裏大定，如同掃除了心裏長久以來積澱的塵埃一般，心中平靜而堅定。再加上表兄表姐跟他相差都不大，三人很快便玩到了一處。

就連玉蟾、菊香幾個看了都松了一口氣，在月府，她們何嘗見過這樣輕松快樂的月華？

但愉快的時光總是短暫，兩天以後，李守敬將李苡萱的嫁妝單子交給了月華，又給了月華兩房陪房，指了萬管事等幾個人跟著月華，還賞了玉蟾四個人大把賞錢，然後才把月華送回了月府。

月華回去之後頭一個去見了老太太，把自己在李家的所見所聞，還有表兄表妹的趣事說給老太太聽，樂得老太太合不攏嘴，又重新收拾了一份厚厚的禮物給李家兄妹送過去。回到永輝堂之後，對未能跟去的青橙、霜降也是和和氣氣的，還把從李家帶來的點心賞了他們，看得青橙、霜降直瞪眼。

時間長了，月華並沒有變回原先那種陰郁、暴躁的樣子，依舊和和氣氣的，底下的人都紛紛議論月華去了一趟李家便整變了一個人。只有玉蟾有些不適應，原先侍候茶水、飯食的一些活計都交給了夏雨，她倒只能遞些東西了。

不久，在月望的主持之下，月旃氏把一直放在她那裏照管的李氏陪嫁拿了出來，除了月華生母在世是動用過一些之外，還少了兩間鋪子，和一此珍稀的藥材，月旃氏推說那兩間鋪子所在的地方出了反軍，她怕鋪子受波及而變賣了，至於藥材是怕放久了沒了藥效便拿去送人了，最後折了價從自己的體己裏面拿出銀子補給了月華。除了田莊、鋪子、家什這些東西之外，還有一些金銀首飾及六千多兩現銀，只要月華不是要置新宅，這些東西盡夠他用一輩子的了。

月華拿到這份產業之後，第一件事是跟老太太商議著在永輝堂置了一個小廚房，由李守敬送來的陪房負責。

對於月旃氏可以控制的東西，他畢竟還是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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