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進府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同其他的小丫鬟一起，一邊跟著一個姓黃的婆子學規矩一邊幫著做些灑掃之類的簡單活計。這個時候，她也終於有了些丫鬟的自覺，每天拿著比她人還高的掃帚將偌大的院子掃得幹幹凈凈，不再抱怨，也不再偷偷哭泣了。黃媽媽見她做事勤快，又掃得幹凈，便把她派進內院的小花園裏幫忙，誰知內院裏負責園子的丫鬟見了，誇了她幾句，便把活計全推給她一人，自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可憐玉蟾連早飯也沒撈著吃，從五更天一直掃到中午才把整個院子都掃幹凈了。餓過了頭，肚子不怎麽叫囂，倒是整個人累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反正這會兒回去也是被黃媽媽派更多的活給她，便鉆進荷池邊的假山上的小山洞裏睡了一覺，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月旃氏和周媽媽說話的聲音吵醒。

她們說什麽玉蟾聽得半懂半不懂的，但卻註意到周媽媽月旃氏為“太太”，知道是不能輕易驚動的，便沒有出去。而這時，一陣清香飄過來，驚動了她整日沒有進食的肚子，她抽抽鼻子，發現不遠處的水邊有一個飽滿的蓮蓬。她打量了一下距離，猜想那說話的兩人看不見這邊，便大著膽子走過去，用掃帚勾著蓮徑將蓮蓬摘了下來，可惜，就要到手的時候一個沒拿穩掉進了水裏，發出“咚”的一聲。好不容易再將蓮蓬撿了回來，背後便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

“誰在那裏？”

被發現了！玉蟾心裏一慌，將蓮蓬和掃帚拿在手上走出了山洞，怯怯地向周媽媽行了一個禮。

周媽媽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發現不過是個七八歲大的小丫頭，穿著一身粗使丫鬟才穿的棉布衣服，頭上用紅繩紮了一對圓圓的包包頭，長得圓臉大眼，看上去憨頭憨腦的十分可愛。周媽媽略松了一口氣，說道：“你是新來的丫鬟？叫什麽名字？在哪裏當差？”

玉蟾又屈膝一福，說道：“奴婢叫常玉，在黃媽媽身邊學規矩。”那個時候，玉蟾還沒有改名。

周媽媽見她答得得體，便點了點頭，說道：“跟我過來一下吧，大太太有話要問你。”說完，率先往前走了過去。

玉蟾便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

到了小亭子，周媽媽一回頭見玉蟾還提著掃帚，不由得笑了一下，說道：“這是要見大太太呢，你提著個掃帚做什麽？”

玉蟾連忙折回頭，把掃帚靠在石橋的欄桿上，摘得的蓮蓬也擺了上去。然後匆匆地跑回小亭子，清清楚楚地說道：“奴婢問太太安。”

月旃氏見是這麽一個傻乎乎的小丫鬟，心也放下了大半，同周媽媽笑道：“小小年紀，口齒倒是清晰。”

“我在家的時候，娘說我是個小話嘮。”玉蟾說道。

月旃氏“卟哧”一笑，周媽媽卻板了臉訓道：“大太太說話的時候不能隨意插嘴，讓你說的時候你再說，沒讓你說的時候就閉上嘴。”玉蟾答是。於是周媽媽又跟月旃氏說了剛才怎麽發現她，又把她的姓名，來歷告訴了月旃氏。

“哦？既是黃媽媽身邊的人，應該是在外院幫忙才對，怎麽會跑到園子裏來了？”月旃氏問道，“你方才在那裏做什麽？可有聽到什麽？”

玉蟾便說道：“管園子的朱媽媽說人手不夠，黃媽媽便讓奴婢過來幫著幹點活。奴婢從早上掃到剛剛才掃完，想歇一歇，結果在假山那裏睡著了。後來餓醒了，看見池邊有蓮蓬就摘了下來……”她說著小心地看了月旃氏一眼，見她臉上並沒有怒色，才繼續說道，“聽到這位媽媽在講故事。”說著，她的肚子適時地“咕嚕”了一聲。

“也是個可憐見的。”周媽媽說道，“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吧？黃媽媽對這幫小丫鬟也太苛刻了。”

月旃氏點了點頭，又問玉蟾：“知道周媽媽在講什麽故事嗎？”

玉蟾想了半天，老實地搖了搖頭，說道：“奴婢沒聽明白。”

月旃氏這才放下了心，向周媽媽說道：“派個人把這丫鬟送回黃媽媽那裏，替我跟黃媽媽說一聲，讓她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周媽媽會意，喚了小丫鬟燕紅過來送玉蟾回去。待兩人走遠，周媽媽笑著說道：“這小丫鬟倒是怪有意思的，不過那黃媽媽性情最是小氣，受了大太太這番敲打，只怕會把氣都出在這小丫鬟身上。”

“若是如此，這小丫鬟還能出頭的話，便讓她到我身邊來吧。”月旃氏隨意地說道，又同周媽媽聊起了別的事情。不久，雲娥遠遠地從橋上跟包了過來，“卟嗵”一下子跪在了月旃氏面前，說道，“大太太，求您去看看大少爺吧，他、他……”

“他怎麽了？”月旃氏站了起來。

雲娥哭著說道：“大少爺他不肯吃東西，也不肯喝藥，連水都不肯沾，從昨天起便是如此，奴婢們如何勸說他都不肯聽。”

月旃氏冷笑了一聲，說道：“慌什麽？通知老爺了麽？”

“青蓮去通知老爺了。”雲娥說道。昨天，月望處置完汪媽媽幾年，順手便將青蓮、青橙賜給月華，讓她們留在月華身邊服侍，又從外院選了三個老實可靠的丫鬟，兩個小廝放在月華身邊，而雲娥也因為稟報及時被提為大丫鬟，而老太太則挑了一個為人實誠的婆子過去照顧月華。這次，月旃氏完全沒有插手，便只還有雲娥算是她的人了。

“那我們也去看看吧。”月旃氏說著，周媽媽便將候在園子外頭的肩輿擡了過來。

一行人趕回蓉華院的西廂房時，月望和老太太都在了，老太太坐在床邊一個勁兒的哭，而月望則如困獸一般地在屋子裏轉著圈。月旃氏捂著胸口快步走了過去，連聲說道：“華哥兒這是怎麽了？好好的怎麽會不肯用飯了？”

月望陰沈著臉沒有說話。

一幹丫鬟、仆婦都垂手立在一旁，誰也不敢說話。月旃氏便走到了床邊，小聲地問道：“華哥兒，你這是怎麽了？不吃飯這病怎麽會好？是不是廚房做的菜不合你胃口？想吃什麽，告訴我，我讓人幫你做！”

月華盯著月旃氏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要汪媽媽和碧枝姐姐，這些人我都不要！”他今天一早醒過來便見著身邊的人又換了一批，還以為是月旃氏給安排的，卻全然沒想到都是月望悉心安排的。他也想照碧枝所說的一般好好活下去，可是，身邊的人他一個也不敢信，他平日吃的喝的看起來都像是有毒的樣子，他什麽都不敢吃，什麽都不敢做，只能壓抑著心裏的恐懼，用這種消極的方式來應對，也許，是還期待著誰來關心他。

月旃氏便皺起眉頭，輕聲說道：“汪媽媽和碧枝她們犯了錯，已經攆出府去了，老爺特意給你找了幾個可靠的人，你看青蓮、青橙你都是認識的吧？素日在老爺身邊服侍最得力的，瞧瞧老爺多疼你。”

“汪媽媽她們才沒有犯錯，她們只不過是護著不讓你來害我罷了。”月華看著月旃氏，眼裏平靜得嚇人。

“混帳！”月望大步地走到床邊，氣急敗壞地指著月華說道，“你雖然年幼，可也是一堂堂男兒，讀過聖賢書的，竟然如此是非黑白不辯，全然聽信一界無知婦孺的挑撥，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幾年是誰在照顧你生活起居，誰對你噓寒問暖，又是誰安排了這些人來照顧你？不知感恩便罷了，還妄圖以自己的性命相脅，完全是一派無知婦人作派！你也不想想清楚，除了關心你的家人，誰會在意吃不吃飯、用不用藥？”

月華不為所動地看著他，說道：“所以，父親只需要在意大太太和她生的兒女就可以了，何必來管我？”

月望雖然已有四子一女，但最疼愛的始終是月華，如今聽了他這一番幾近於忤逆的話不由得感到又失望又痛心，他指著月華的臉，好半天才迸出話來：“好，好，就當我沒有……”

“你胡說什麽呢！”老太太拍著床板打斷了月望的話，哭著說道，“他都這樣了，你罵他還有什麽用？早做什麽去了？我好好一個大孫子，就幾年不在他身邊就被你們教成這個樣子。早知道，真該把他帶到金陵去。”說完，就伸手抱了月華，說道，“華哥兒，聽祖母的話，先把飯吃了好不好？你這麽空著肚子不餓麽？”

月華掙紮開來，用被子蒙了頭，說道：“我不餓！”

“都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怎麽可能不餓？”老太太大急，轉頭吩咐趙媽媽做一份三鮮湯來，說道，“華哥兒，我讓趙媽媽親自去做，不讓其他人動手好不好？一會兒祖母先給你嘗嘗你再喝好不好？”

“娘，您別把他給寵壞了！”月望跺著腳說道。

老太太轉頭看向月望，說道：“當年，我也沒有少寵你們兄弟幾個，怎麽就不見把你們寵壞了？要我說，華哥兒有個什麽，那都是你們當爹娘的不盡心的結果，到這個時候越是該想想你們自己如何教導的才是，怎麽能全怪孩子一個人？”

“娘，您別怪老爺，老爺雖然每天忙於公務，在家的時間也不多，但只要一有時間就來看華哥兒，督促他讀書、寫字，關心他的身體。”月旃氏擦了擦眼睛，哽咽著說道，“都是媳婦不好，身為月家的兒媳婦，教養子女本就是媳婦的責任，但媳婦偏偏是華哥兒的繼母，心裏總怕別人說閑話，只敢關心他的吃穿用度卻不曾用心教導，要是媳婦早些註意到那些下人的挑唆，早早把她們打發出去何至於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媳婦的錯，娘就責罰媳婦吧。”說完，就一屈膝跪了下去。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她雖然並不完全相信月旃氏的話，但月望已經處置了這件事，她現在也只能順著月望的話說罷了。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月旃氏便哭著說道：“娘不責罰，媳婦更加無地自容了。”

隨她一起來的周媽媽等也都紅了眼眶，一時間，屋子裏響起一片嚶嚶的哭聲，月望見了心中不忍，便說道：“這也不能全怪你……”

老太太便看了他們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趙媽媽端著碗熱騰騰的三鮮湯和一碗噴香的蔥油面條過來了，她把東西放在床邊的小幾上，說道：“大少爺以前最喜歡吃趙媽媽煮的三鮮湯，還說配上筋道的面條最好吃，大少爺還記得嗎？”

“華哥兒要是不放心，祖母先嘗嘗你再吃好不好？”老太太說著端起碗嘗了一勺湯，又吃了一口面，然後把面夾進湯裏泡一泡盛進勺子裏餵給月華。

這是月華小時候最喜歡的吃法，月華便想起以前在老太太跟前時，老太太摟著他，一勺湯一口面餵他的情景，他的雙眼也變得模糊起來。老太太柔聲哄道：“來，吃一口，看看趙媽媽的手藝是不是跟以前一樣。”

月華便張口接了老太太遞來的面條，他已經餓了一整天，鮮美的湯汁一入口刺激得他口水四溢，雙眼下意識地瞟向了月旃氏，只見她勾起了唇角，好像在嘲笑他一般。月華一俯身，趴在床邊大口地嘔吐起來，連昨天以前吃的東西都原原本本地吐了出來。

“華哥兒——”老太太驚叫出聲。

月旃氏也白了一張臉，說道：“怎麽會這樣？”

月望連聲叫道：“去請大夫，請妙仁堂的林大夫！”

周遭的丫鬟們更是亂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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