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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袖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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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袖之臣

長夜孤燈,蘊月杏目微闔,只閉目養神。趙怡、蕭子軒、趙愷呆在一側,呆若木雞。

三更已過的時候,蘊月忽然睜開眼睛:“老爹,把兒子的官袍拿來。”

趙怡皺眉,蕭子軒忍不住:“你究竟要做什麽?你也想想你爹爹養你十六年,用盡心思,你若魯莽,他!”

趙怡聞言心中大慟,鼻子來不及酸澀卻已經揮手,咬著牙,迸出話來:“愷兒,你讓豆子、阿繁進來給小爺更衣!”

須臾,豆子阿繁進來。

豆子一進門就發了脾氣,早已經滿是塵土扯得稀爛的官服往地上一貫:“姥姥的!什麽破東西,這麽稀罕!小爺你被打傻了!”

“豆子!”趙怡一聲低喝,火氣十足。

豆子一楞,更是火冒三丈,指著趙怡的鼻子一通臭罵:“屁!舊賬不算!舊日姐姐也不提了!現在你兒子被打,你連個屁都不放,還讓他上朝,做什麽王爺?!”

一句話直戳趙怡心窩,趙怡霎時捏緊拳頭,關節發白格格做響。蕭子軒站起來喝道:“豆子!你住嘴!”說罷喘了口氣,低著聲音說:“你不要急,你小爺不打也打了,他有分寸!”

“屁分寸!”

話未說完,阿繁走上去拉了拉豆子,豆子皺了眉,盯著阿繁住了嘴。阿繁又把官袍拿起來,拍拍上面的灰塵,走到蘊月面前:“小、小賊,你要破釜沈舟麽?”。阿繁什麽也不懂,但隱約感覺蘊月這回滿臉的果決,不同往日。

蘊月睜開眼,卻是微微笑開,氣若游絲:“哎呀!幹什麽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你別哭哭啼啼像個野丫頭,想想法子讓小爺少痛點是正理!”

阿繁低了頭,好一會擡起頭來,咬著牙說:“阿繁以後再不那麽淘氣了!”

說罷拿了繃帶和小木板在蘊月胸前做固定,又把那身破官袍輕輕給蘊月穿好。一旁豆子諸人都看的目不轉睛。

未幾,收拾妥當,也到了要上朝的時辰。豆子忍了又忍,幾次甩手不幹,末了又自己跑回來,陪著蘊月出門。

蘊月一走,趙怡就垮了,手扶在書房門框上,滿頸青筋。蕭子軒癱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趙愷看見自己的父親這樣,又是傷心,又是莫名,隱約還帶了憤怒,最後舔舔嘴唇:“父王,他……這是怎麽回事?”

趙怡手上又是一緊,朝誰身上都發不出的火氣,是怎麽也忍不住了:“你往日不是惦記我寵他?今日他去送死,你怎麽不羨慕!”

趙愷一愕,心裏更覺難堪傷心,呆在那裏面紅耳赤。蕭子軒回過神來,心裏只有送死這兩個字,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世子!你別怪你父王。他一肚子的火氣冤屈,不能朝別人發,只有向你發。你是他兒子,這時候也擔待你父王一點!”

趙怡禁不住,走了出去,滿園的劍戟揮灑。剩下趙愷和蕭子軒,蕭子軒便徐徐說道:“世子,二十餘年前,先帝當日立志革新,力圖收覆燕雲十六州。你父王是朝中第一等的顯貴,先帝委以重任,發精兵二十萬北伐。奈何戰況膠著處先帝忽然駕崩,進退兩難之下你父王強攻西夏大涼城,因而獲罪,身陷囹圄,景怡王妃也因此駕鶴歸西。你父王半生戎馬落得如此下場,哪裏還敢親近你們。養了個棄嬰,親手送進禦史臺,那也是羊入虎口、朝不保夕。今日小月……若是曲家反噬、古光用計,小月免官、流放也是頃刻之間罷了!”

趙愷低了頭,想到自己長這樣大……只覺得心亂如麻,不能理清。

……

蘊月滿臉青腫,一身官袍破爛骯臟,還沒到朝上,禦史臺諸人已然圍著問個不停。蘊月渾身疼痛,連呼吸深一些都痛入骨髓,全憑一口氣硬撐著,此刻只能擺擺手。

孫繼雲見狀眉頭大皺:“成、何體統!何、何人所為?!”

張挺搖搖頭:“江大人,如此便在家中歇息,請家仆告個假又何妨?”

蘊月想了想,只說了一句:“曲家二公子打的下官!”

旁邊祝酋英臉色沈了去,看了看蘊月的眼神,滿是深思。孫繼雲已然發怒:“如、如此仗、仗勢欺人!”

慕容淩抿著嘴,半天嘆氣:“此事如何?”

孫繼雲一凜:“還、還是一句,折辱禦史,論罪、量刑!”

慕容淩又嘆氣,卻和祝酋英對了對眼神。蘊月顧不上他們,心中堅若磐石。

及上朝,眾人眼中詫異,蘊月成了焦點。

蘊月全憑一口氣,趁著皇帝還沒有張口問的時候,咬著牙,直挺挺的跪著:“啟奏陛下,臣殿中侍禦史江蘊月,越級上書!”

趙恪原本正要張口,不料被捷足先登,驚訝未過,蘊月旁若無人,將生平力氣化成此刻全部勇氣:

“今日臣面目不端、朝服不整,乃因昨夜路上遭襲。

“臣初入禦史臺,臺中諸位大人便教導,禦史臺,風憲之地!糾察百官過失,是以位卑氣高,即便朝中重臣也不敢更不能輕易折辱。

“今臣路中被劫,辱及者,臣也,實則辱及禦史臺,更甚者藐視朝廷法度!

“故,臣奏請陛下將此藐視朝廷、折辱法度的仗勢之徒繩之於法,以正視聽,以嚴法度,以明賞罰,以教百官!”

話到此處,蘊月微喘一口氣,等著皇帝問話。

趙恪心中隱隱動怒,發話卻愈加淡然:“折辱卿家者何人?”

等的就是這個,江蘊月心中一聲冷笑,胸前也不覺得痛:“折辱朝廷者,乃我朝刑部左侍郎、參知政事、莊國公曲諒之孫曲峻!”

眾人驚訝,只議論紛紛,然而咱們江小爺的重磅炸彈這才華麗麗上場:

“微臣位卑,雖受辱於人前,但卻無心公報私仇!臣除奏請陛下以法度示臣,還奏請陛下褫奪莊國公所受朝廷職務,退出朝堂!”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蘊月一鼓作氣:“曲二公子身無寸職,而敢當街毆打朝廷命官,尤其是糾察百官過失的禦史,原因無他,乃自矜身份耳!如此,莊國公雖無過,陛下雖無過,卻因此陷於因私廢公,乃至於群臣詬病、萬民不恥!故,臣奏請陛下,體臣之用心、允臣之所奏!”

江蘊月說完伏在地上,小氣兒亂喘,心裏聽天由命。只哀嚎:皇帝,你別給臉不要臉!小江我七情上面,用力演這出戲,你他姥姥的別不領情!

江小爺如此獅子大張口,狗血程度和前面風聞言事也有得一拼了!祝酋英站在蘊月的對面只覺得哭笑不得,心裏卻明鏡一般:這江小爺真他娘的劍走偏鋒走上癮了!

兵部的事情塵埃未落,曲啟禮可說是七上八下的死活不知。古光鐵定是幫著袁天良的,幫到什麽程度,是不是會順帶給曲諒一刀,不知道!江蘊月這麽一招,曲諒雖然臉面丟盡,好歹實力保存,這買賣穩賺不賠,皇帝八成是要幹的!

如此想來,祝酋英毫不猶豫,撲通一聲跪下來,狠狠一磕頭,生怕底下的嗡嗡聲蓋了過去:“臣、殿中侍禦史祝酋英附議!請陛下褫奪曲大人朝廷官職、曲家退出朝堂!”

下面張挺大驚,兩個小的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膽!往日千叮萬囑的教導要謹慎再謹慎,今日怎麽這樣魯莽!不遠處的孫繼雲可沒想那麽多,想到往日皇帝的種種暗示,卻未如江蘊月一般想得更深,尤其聽完江蘊月的一番鏗鏘言辭,早已經義憤填膺。

出列,跪的一個比一個重,頭磕的一個比一個響:“臣、附議!”接著長篇大論:“莊國公子孫何功?又居於何職?敢折辱朝廷命官!莊國公身為國丈,受朝廷俸祿,封朝廷侯爵,不思陛下天恩,不嚴於律己,反縱容子孫為禍,其根本在於仗勢欺人!”

“況外戚本不應攝政,自古教訓,丹青染血。又、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便無事也該避嫌,況今惹事!若其他宗親貴族因此效仿,擊打朝廷命官,如此,天下手無寸鐵,身為白丁之蟻民豈非朝不保夕?!請陛下將曲諒逐出朝堂,嚴懲曲峻,以儆效尤!”

……

嘖嘖!這就成了他皇帝有私心、十惡不赦了……饒是趙恪好脾氣,會隱忍,也被數落的臉面無光。

江蘊月終於明白了,這孫繼雲原來是比賽型選手,越是高壓越是出彩,眼下被意氣所激,壓根就沒怯場這種說法,連結巴都不結巴了。話說,某人真就是名不虛傳,真正的風憲直臣犟驢子,一塊塊骨頭在嘴巴裏吐出來,什麽修飾都省了,怎麽直接怎麽來……小江相公,小兒科啦!汗,瀑布汗……

趙恪沈吟時許,始終沒有表態,慕容淩、江蘊月禁不住各自著急,若不能一錘定音,則後事難料!眼下,慕容淩就是再有顧慮也不敢再猶豫,出列:“臣、附議!請陛下嚴懲肇事者,莊國公也不應再供職朝廷!”

這一下禦史臺可算是異口同聲、眾口一詞了!

那邊古光終是忍不住一聲冷哼,出列:“啟奏陛下,莊國公身為陛下外祖,多年兢兢業業,於情於理,豈能說逐就逐!”

江蘊月頭一回聽聞古光如此直截了當,心中反倒疑惑,難道自己猜錯了?古光會幫著曲諒?頃刻間,江蘊月不覺得痛,卻額頭直冒冷汗,渾身發虛變軟,也不知道是痛的還是嚇的。

古光一說話,朝堂震了三震,半天無人敢言語。正膠著,卻是戶部左侍郎林澈出列:“恰因是陛下外族,諸位禦史才有此意!臣、戶部左侍郎林澈,奏請陛下允禦史臺諸人所奏。”

林澈?林澈公開與古光叫板?娘的,什麽心思?

皇帝仍未說話,孫繼雲忍不住,再跪前一步:“外戚不可擅權!請陛下下旨!”

慕容淩、祝酋英、張挺一起,氣壯山河:“請陛下下旨!”

事已至此,禦史臺已然是群情激憤,不能輕易平息。趙恪一番沈吟,一路走下來,先把江蘊月挽起來,看見江蘊月滿臉煞白,豆大的汗掛在額頭,嘴角一縷鮮紅。皺了眉:“卿家!傳太醫!”

江蘊月翻白眼,發了狠,手緊緊揪著官袍,忍著罵娘的沖動,只蹦出話來:“請陛下下旨!微臣直言極諫,若陛下為難,臣雖死無怨!”

趙恪心下一動,雖知蘊月甚深,此刻卻有半縷迷惑:這小子,是真是假?

一句“臣雖死無怨”讓諸人從震驚走向震驚,霎時發現大變的雨水已然潑到臉上,避無可避。

古光雖料到皇帝會有一番舉動,卻料不到這樣快、這樣直接,但到底是幾十年的官宦經歷,當下一陣喜一陣憂。皇帝彈壓曲諒,實則無異於自斷臂膀,於己、於文重光有益,況曲啟禮一走,袁天良也能安撫下來,只是兵部憑空露出漏洞,李存戟必然借機介入兵部。但兵部再查,無論如何自己也討不著便宜,只是皇帝此舉未免過於蹊蹺……曲諒,今日連林澈都翻了林泓的舊賬要整倒你,同是洛陽權貴,你我幾十年此消彼長,我為你說的這兩句好話,也算盡了情意!自此打定主意,閉目養神。

文重光此刻一目了然,國字臉依舊端凝,只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曲諒跪在那裏百感交集,只覺得可笑又想哭,萬萬料不到!前面自己還千方百計想兜回來,才一轉眼,自己的不孝子孫竟然惹了禦史臺,落了把柄闖出此等大禍!一時間不免慌亂,一時埋怨兒子這樣懦弱,一時心酸不懦弱的卻又這樣不成器!到底心裏又還有不甘,到底是自己的女兒耗盡心血才把皇帝托上來,到底還有一點情意留著吧?前兩日皇帝也未曾一棍子打死……

趙恪想把蘊月扶起來,蘊月卻並不領情。趙恪只得放下蘊月,又親自走到孫繼雲身邊:“孫卿家!朕,知你忠心耿耿,此事從長計議!”

趙恪領教過孫犟驢子麽?趙恪沒有!他只領教過鄧煥手下的孫犟驢子!

孫繼雲一聽皇帝跟他打哈哈,犟脾氣徹底蘇醒,當即毫不客氣,雙手揪著皇帝冕服那寬大的袍袖,一字一句、裂金碎玉:“陛下要做亡國之君?!”

趙恪一聽倒吸一口冷氣,微微怒氣凝聚,面色就冷了下來:“原來不聽你孫繼雲的,朕就要亡國?!”說罷意欲拂袖而去。

孫繼雲一聽皇帝直呼其名,當即大怒,想也不想,雙手緊緊拽著趙恪的衣袍,一拉一扯間,裂帛聲響徹大殿!趙恪冕服的袍袖當朝撕裂!

孫繼雲一楞,事已至此卻更是視死如歸:“外戚不可攝政,請陛下下旨!”,言畢,雙手抓得更緊。

趙恪一震,那邊袁天良立即跳了起來,指著孫繼雲的鼻子大罵:“好你個孫驢子!你要造反!”,說罷就要上來扯開孫繼雲。

旁邊慕容淩、張挺見狀想也不想撲過來護在趙恪身邊,祝酋英則騰地一聲站起來,指著袁天良:“大膽袁天良,陛下尊前豈容你生判罪名!還不速速退下!”

袁天良原本軍人出身,哪裏怕祝酋英一個小兵,只冷笑一聲:“今日你們禦史臺倒是一個鼻孔出氣!在大朝之上就威逼陛下,將陛下的朝服都扯爛,本官給你一個造反之名如何不對!”

“哦!下官竟不知兵部一個侍郎還能給人定罪!袁大人,朝堂之上,豈容你輕視禦史中丞,你方才喚孫大人什麽?!陛下跟前,容你這樣放肆?”慕容淩立即嗆聲:“禦史臺有錯,陛下在此,國法在此,還輪不到袁大人你上躥下跳。若說造反,你手握三十萬禁軍,又在朝上目無君上,誰造反?”

袁天良語塞——同禦史臺的罵官吵架,你找死!

趙恪眼見變成朝堂混戰,深吸一口氣,正要自己找臺階下,恰在此時,一聲長笑聲震殿內外,眾人愕然,紛紛看去。卻是王華!

王華從從容容走到趙恪跟前,跪下行禮:“恭喜陛下!”

趙恪又是一楞。

王華款款說來:“恭喜陛下得此忠直諍臣!得此裂袖之臣!”

那邊林澈了悟一笑,同樣道:“恭喜陛下,前朝太宗有耿直諍臣魏征,是以政治清明;今陛下得裂袖之臣,乃盛世出良臣!請陛下納諫、寬宥!”

文人就是文人,黑的都能說成白的,這麽一轉彎,趙恪迅速衡量了眼前情形,長舒一口氣,心中泛起喜意,挽起孫繼雲:“卿家請起,卿家心懷天下,不徇私情,錚錚鐵骨,可擎天!”

曲諒一聽,早在一旁早已癱倒,曲啟禮閉了眼,一咬牙,富貴於我如浮雲,出列請罪:“啟奏陛下,臣,兵部主事曲啟禮,認罪、請罪,請陛下去臣官職。”

趙恪看了看裂掉的冕服,終於下定決心,一甩手,回到禦座:“刑部左侍郎、參知政事、莊國公曲諒,即日起以莊國公銜離京歸洛陽,無詔不得入京!兵部主事曲啟禮免職!曲峻……當朝杖斃!”

當朝杖斃……江蘊月聞言一軟,只癱在禦座前,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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