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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士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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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裏禦史臺孤燈一盞,燈芯卻爆了又爆,像是個好兆頭。

鄧煥攤開翰林院抄錄的《風聞言事疏》,又細細看了起來。

“我,江蘊月,從七品小吏,綠色的羅衫,上面不過一點點大的小繡花,真是低微到極了,但小心小肝的我心懷國家、胸裝人民啊!請皇帝可憐可憐我這片心意,聽聽我的小嗓門吧!

“我聽說前朝的時候禦史臺的官員能‘風聞言事’。一個官員要有半點兒陰謀的風聲傳出來,就別指望當官了。因為禦史臺的招風耳就是沒有一星半點證據,也能把人趕回老家賣紅薯去,這是不是太狗血呢?不是的!因為真正的高人啊,跟聖人差不離了,所以別人連風言風語都沒地兒說去。

“現在我聽說禦史臺的鄧老兒同柴郁林這個暴躁的酷吏,以及袁天良這個粗魯的武夫勾結,貪汙禁軍的資費呢!我不懷私心,勇敢用力的上諫,奏請皇帝再也不要讓他們當官啦!

“為什麽呢?風聞言事!有殺錯,沒放過嘛!皇帝你想想啊,萬一真有這樣的事,你皇帝小兒的江山就毀在這兩條大蟲的手上啦!

“小吏我也不是胡攪蠻纏,完全是為了皇帝,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啊!再說了,現在禦史臺中為了這件事情,官員間相互攻訐,究其原因也是鄧老兒、柴郁林袁天良這些人不懂謙讓、人品有問題嘛!風憲之地,言事為公,怎麽能讓這些有私心的人呆著呢?請皇帝還是讓他們洗洗睡了吧!

“我嘛,從七品小吏,只比朝不保夕的販夫走卒好一點,沒了頭頂這烏紗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之所以大膽到這樣說,實在是忠心到不能再忠心的地步了。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我手捧直腳襥頭、綠色官服,在家裏坐在席上,等待皇帝降罪。

……

“臭小子!”鄧煥一面看一面忍不住笑出來,卻又是自言自語的罵:“倒長了雙毒眼!坐席待罪?我看你是連官都不想做了……”

說罷,嘆了一口氣,笑容凝在嘴角,只看著燭火兀自出神,不覺間,濁淚潸然而下。

“咯吱”一聲,一雙官靴探了進來,鄧煥慌亂回神,正要掩面拭淚,卻又發現是自己的老部下臺禦史張挺,便也不再掩飾,只舉了袍袖,輕輕地沾了淚水:“老了!看多一會折子這眼睛就流眼淚,倒成了總角小兒了。”

張挺低了低頭,緩步走過去,在鄧煥身邊站住,舉手磨墨:“大人還記得?當日遇著寧熙黨爭,您那會還是位監察禦史,張口千言,下官一個主簿,磨墨不及、筆下不逮。”

鄧煥點點頭,嘆道:“一晃三四十年了……”

張挺欲言又止:“大人……”

鄧煥擡頭看他,滿室的昏黃,一屋的寂靜幽清,淌過了無數的崢嶸歲月,當白雪沈落在鬢邊,便又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不必多說,我這就要上折子了……”

張挺一躬身:“便讓下官再當一回主簿,為大人下筆吧。”

鄧煥點點頭,慢慢踱步:“臣禦史大夫鄧煥頓首伏罪……”

張挺小心翼翼下筆,不自覺鼻頭酸楚,只頻頻用帕子擦著臉,唯獨怕自己的眼淚染汙了鄧大人最後的一份奏疏……

疏成,鮫紗濕透。

說話間,孫繼雲也踏了進來:“是、是哪、哪位大人、人?”

鄧煥微微笑起來:“倒成了咱們三人道別!也罷!”

孫繼雲大吃一驚,趨步上前:“大、大、大……”

鄧煥揮手,落在孫繼雲肩上:“繼雲,我這就要走了,你不要出聲,也不要說話,只聽我說完!”說罷又看了張挺一眼。

張挺應聲站起來:“大人請吩咐!”

“繼雲,你耿直,張挺,你忠厚。我這一走,就靠你們為臺中的晚輩們保駕護航。禦史臺素日情景,你們了如指掌,我所思所想所行,你們都要體諒。繼雲,你日後凡事要多用心思揣摩,對蘊月、酋英兩人多予磨練。張挺,你要時時維護好這兩個孩子,尤其酋英,多加忠厚勸解……陛下大業,幾十年情意,我都托付你們了!”

“大人……”

……

承熙三年三月,禦史大夫鄧煥上書,自言德行不恭以致流言四起、同僚攻訐,請皇帝允其出世,令奏請褫奪柴郁林、袁天良等人監察禦史職務。

一石驚起千層浪,原本極小的一件事情眼看演變成禦史臺的大震蕩。

皇帝趙恪連番召見古光、文重光、黃澄、任予行等人,並再三挽留鄧煥,但鄧煥去意堅決,且堅持柴郁林等人不應再兼任監察禦史。

眼見處在漩渦中心的鄧煥自行請辭,袁天良、柴郁林再也沒有什麽理由再呆著,也紛紛上折請罪。

同月,皇帝下旨,禦史大夫鄧煥以從二品太子少傅銜出世,一代罵佛轟然倒塌。

四月,皇帝趙恪下《禦史臺改制敕書》。自此,皇朝禦史大夫虛設,禦史臺最高長官為正五品禦史中丞,下一名臺禦史,六名監察禦史,兩名殿中侍禦史。另,禦史臺兼領諫院之職,分設左右司諫各一名。

與此同時下召的,是禦史臺諸人遷任。

孫繼雲、張挺原職不變;

大理寺少卿柴郁林不再兼任監察禦史;

兵部右侍郎袁天良不再兼任監察禦史;

翰林院侍讀學士王華轉兼左司諫,刑部右侍郎曲諒因此不再兼任左司諫。

章淳年事已高,準以從五品翰林院侍讀銜出世,餘方大同、慕容淩留任監察禦史。

江蘊月、祝酋英留任殿中侍禦史,有越級上書之權。

小江相公初出江湖,卻是手握屠龍刀,戰神般沖入戰圈,見神殺神,遇佛屠佛。一揮手,一封《風聞言事疏》將禦史臺諸位高官、老官揮下馬來,自此江湖成名。

禦史臺的巨變落在各人心裏都是不小的震動。孫繼雲直接成了炮仗,一點就著。文書稍不合心意,兜頭就丟,江蘊月首當其沖,常被砸的抱頭鼠竄。

但祝酋英更加穩重了,乃至於孫驢子都挑不到錯來噴他。只是他也疏遠了江蘊月,看著江蘊月的眼神有一摸深思。

不過也不只是祝酋英如此,餘者方大同、慕容淩等幸存的監察禦史都沒再敢把江蘊月當晚輩來對待,見了面,正正經經的一拱手:“江大人!”

小江相公似乎沒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照樣的吃喝拉撒睡。說他沒心肝,也不對,他敏銳的感覺到了祝酋英的態度,卻也只是聳聳肩,不近不遠,淡的像水。對慕容淩等人的一句“江大人”,卻又是趕緊彎腰低頭笑容可掬:“豈敢、豈敢。”。

這副樣子,也基本算江小爺寵辱不驚吧,但也只能到基本這個程度而已了。因為實際上他小心小肝的的確是想要趁機落個罪名辭職回家呆著,但皇帝這番安排,江小爺不僅如意算盤打不響,還被犟驢子照足一天三頓的飯量來罵,讓他郁悶的想找面墻撞撞。

趙怡對江蘊月那副小肚腸摸得一清二楚,與蕭子軒一合計,某天月黑風高殺人夜把他提溜到書房開打。

這幅陣仗,恁得熟悉,江小爺一進門就抱著腦袋直嚷:“早就說過小爺的刀不長眼睛的,你們支開豆子,又想打我!”

趙怡看見他這副不爭氣的熊樣,反倒好笑:“你什麽沒長,這脾氣倒是見長。這回要不是鄧老,那封折子足夠你流放到嶺南去和林老做伴!你不怕死?別讓我說中你想乘機辭官!”

“所以我當時問老爹嘛,要是直接遞給皇帝,他不高興可以留著不發嘛!誰讓你不管我!”,江蘊月理直氣壯回敬回去,然後話頭一轉:“不過話說回來,老爹,刑不上士大夫,小爺我研究過刑典的,去嶺南我也沒什麽意見,聽說那邊荔枝好吃……”

“啪……”蘊月後腦勺華麗麗的被蕭子軒一掌揮了個狗j□j。

“你怎麽不想想為什麽鄧老要出來給你收拾爛攤子!就憑你那封奏疏,鄧老若是……袁天良、柴郁林能放過你去?!王爺這要是幫你遞了這折子,古光能不知道?你腦子進水了?”

江蘊月撇著嘴,那臉上的不服氣也同樣華麗麗:“就說嘛,沒事讓豆子去打酒……”

“小子,你拿了我的顏料塗竹簽,你說說你都看見什麽,說好了,今晚我再不打你。”趙怡翻出一把竹簽,在手裏把玩。

“又考我……”蘊月嘟囔了一句,滿臉的不屑:“早看出來了,方大同和章淳就一對炸過頭的老鵪鶉,硬的能磕崩牙。小樣的沒事就煽風點火,不知道想幹嘛。柴郁林肯定和鄧老兒不對盤,再加上個孫結巴!什麽鬼風憲之地,比小時候看豆子打架還亂。還有朝中那些人,古老兒比墨還黑,從頭到尾楞是沒說一句實在話,看不懂他要搞什麽勾當。黃澄倒是好像和袁天良不大對頭……哎喲,總之就是那個亂!還有,早先是祝酋英吃了火藥,現在成了孫驢子點炮仗,沒把我轟死!老爹,您手眼通天,疼疼我這掛名兒子,給我挪個地兒吧?”

趙怡一笑,不說話,看著蕭子軒。蕭子軒坐到蘊月身邊,掰開他的手,摸著他的頭:“沒打疼?”

蘊月翻白眼:“什麽把戲,打一把,塞顆糖……老頭,疼疼我這沒爹娘要的娃吧?”

蕭子軒一聲冷笑:“你看到鄧老與柴郁林、袁天良不對,眼下皇上又把這兩人連同章淳一並掃走,可明白這意思?”

“嘶~~~~”蘊月捏著下巴假裝深思:“前段思慮過度,沒想過……好像也對啊,難道……哦~~~~鄧老兒是故意的吧?”

“你就給我裝吧!”趙怡似笑非笑。

蘊月坐直,認真道:“我真是裝的,我瞧不出來鄧老兒與老爹真有一腿……哎喲!別打嘛!我只管試試看,因為鄧老兒對付祝小兒的手段,我都瞧不上……老爹當時那表情……而且萬一鄧老兒和老爹真沒有一腿,反倒是他和袁天良有一腿,那鄧老兒肯定得把我和祝小兒弄死,所以把心一橫,下手辣了一點,嘿嘿……”

“風聞言事……‘據說’?!鄧老和柴郁林勾連……什麽下三濫的手段……”趙怡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

蘊月直勾勾的盯著趙怡,忽然嘻嘻一笑:“老爹,這回,好像兒子猜對了,對不對啊?老爹心裏高興著呢,嘿嘿,兒子瞧出來了。”

趙怡擡眉,閉眼,手指一點一點。旁邊蕭子軒忍著笑意揭曉謎底:“大理寺少卿柴郁林是我朝有名的酷吏,身兼監察禦史,每打擊異己,卻又是古光大人的學生;袁天良,兵部右侍郎,多年賅管禁廂兩軍之花銷,卻又兼任監察禦史,以致兵部潑水不入。此兩人卻都與古光大人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我朝禦史臺奉太宗‘曲從中制’的家法,實為監督限制執宰權力而設,今禦史臺四分五裂各自為政,就是鄧老耳聰目明,也難保得陛下政令暢行。”說著蕭子軒搖搖頭,整容道:“蘊月,你不明白?鄧老,國士無雙!當之無愧。小月,在這樣的臣子面前,你那明哲保身,不害臊?”

蘊月深吸一口氣,一拍大腿:“怪道他這樣!可他怎麽知道柴郁林會上當?我瞧章淳啊、柴郁林啊都奸到家了……”

趙怡睨著蘊月,悠然道:“不是他們上當,是祝酋英或者你上當,不料你真就是榆木疙瘩,連人的眼色都不會看……”

“鄧老與古光的恩怨由來已久,古光謀算再深,他身邊的黨羽卻不見得耐得住,勢必置之死地而後快!只要你兩小的……這回禦史臺幹幹凈凈,小月你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認真給陛下辦差,知道了麽?”

我的天,冤死了!蘊月心裏大叫,郁悶道:“全在這等著呢!老爹,是個人都明白那個坑不能跳的嘛!有您這麽教兒子的?看起來恨不得推我去死……”

“蘊月,你這回有辦得好也有辦得不好!鄧老想必不曾料想,本該他自己說的話竟由你先說了,他一輩子的名聲!蕭先生評一句‘國士無雙’,你細細體會著。

“只是你聰明反被聰明誤,若你能同祝酋英商量著,那日後波詭雲譎,你們兩攜手,也容易些,可惜了。爹爹不能護著你一輩子,這回扶著你走,也只到這裏,往後的路,還是那句,你自己掂量著。這裏是一份朝中諸人的履歷,明後兩日休沐,你到東郊的般若寺靜心,面壁去吧!”趙怡難得的語重心長,不覺間帶了寂然。聽的蘊月心裏升起一股悵罔。

勉強提起一點精氣神,江蘊月不怕死的又皮:“老爹!兒子猜對了還要面壁?……”。

趙怡恨鐵不成鋼,一腳踹在江蘊月的屁股上:“臭小子!不知道的人評你一句‘崖壁千仞,無欲則剛’,你爹我,死人堆裏爬過來的,就知道你想辭官同豆子鬼混。你趁早死心,再有下次,亂葬崗裏,我當沒養你這兒子!滾!”

江蘊月小媳婦狀摸著自己的屁股,乖乖閃人,這回他也已經是正正經經爬上虎背,再也下不來嘍!捧著一大疊的文書,咱們的綠衣小吏江蘊月正式開啟了他的官宦生涯。

看著蘊月離開,趙怡驀然覺得自己老得老氣橫秋,略嘆一口氣,又從書案抽出一畫軸。

旁邊蕭子軒一笑,忙秉了燭臺,湊了上去。

畫軸展開,只見畫中線條纖細若絲,卻力透紙背;萱草芳逸娟然,玉瓶端凝莊重,正是皇帝趙恪的《瓶納萱草圖》。

“潤而不膩,謔而不佞,謀而不私,器也!”蕭子軒一遍又一遍輕聲念著,末了擡頭,笑的安慰:“王爺,咱們蘊月當得起這句話。”

這輩子,謀國不成反見謗,哺育辛苦終成器。

到底還算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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