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家,杜瑩瑩手機就快炸了。

她把女兒送回臥室，關好門,才拿著手機到陽臺。

杜英山的聲音很憤怒，直截了當地訓斥：“老三，你怎麽跟爸媽說話？有你這麽做事的嗎？你當著全家人的面，到底想幹什麽？”

杜瑩瑩平靜地說，“話我已經說了，至於起因，二姐沒告訴你嗎？”

杜英山痛心疾首,“老三，你和老二私底下有什麽意見,可以跟我說，我們三個人開誠布公坐下來談，你不要頂撞爸媽。爸媽年紀大了,身體本來就不好,媽剛才頭疼,可能要去醫院,爸發了很大的脾氣。老三,爸媽如果出了事,你是要負責的！”

負責嗎？

她笑笑,平心靜氣地說,“讓爸媽休息休息,實在不舒服，就去醫院吧。今天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預料到，更沒想到爸媽發這麽大的脾氣。”

杜英山呼哧呼哧直喘,“老三，因為房子，是吧？我買房子，爸媽出了一部分錢，你有意見，是不是？杜瑩瑩，我告訴你，爸媽的財產是爸媽掙的，爸媽有處置權，爸媽願意給誰就給誰，爸媽認為誰最需要就給誰。爸媽可以給，也可以不給，甚至還可以捐出去，爸媽願意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你憑什麽這麽大意見？你有什麽質疑的權利，你有什麽資格？”

這句話，上一世杜英山也是說過的，拿著遺囑對兩位妹妹侃侃而談。

“你有意見，或者你有需要，你可以提，可以和家裏商量，可你做了什麽？啊？你還當著孩子的面，你讓你女兒怎麽想？你有沒有把家人當成家人？”

杜瑩瑩拿累了，把胳膊肘撐在陽臺。

“你聽聽你今天說了什麽話？遺囑，杜瑩瑩，這兩個字是你提的嗎？爸媽還不到60歲！你就想著分財產了？爸媽養你30年，你對爸媽有什麽回報？你孝順爸媽了嗎？你照顧爸媽了嗎？爸媽病了你端過藥嗎？你端屎端尿了嗎？你怎麽說得出這麽惡劣的話？”

不愧是事業單位的，興師問罪一套一套，杜瑩瑩望著樓下綠地，瞇著眼睛，憧憬自己的新居。

足足十多分鐘，那邊才停下來，杜英山像在點煙，忿忿地說，“老三，你必須向爸媽道歉，當著全家人的面鄭重道歉！爸媽不原諒你，你就別進家門！”

幸好是2010年，換成舊社會，自己就得沈塘了。

杜瑩瑩摸摸自己的臉，不太疼了，依然火辣辣，“道歉？可以，但媽也要向我道歉！當著全家人的面向我道歉！”

說到這裏，她哽咽了，提高聲音，“我可以當著全家人的面把話說清楚，二姐告訴我的事情，我也想請爸媽落實一下。”

杜英山楞住了，帶著難以置信，“老三，你什麽意思？爸媽不把房子給你，你就沒完了是不是？你還威脅起爸媽來了？”

他像一只憤怒的霸王龍，咆哮著“白養活你這麽大”，杜瑩瑩擦擦眼淚，覺得很沒意思，“我還有事，掛了。”

僅僅幾秒鐘，手機再次響起來，是杜姍姍。

“杜老三，你把我害死了你。”她氣得聲音都變了，語無倫次地喊，“現在所有人都怪我，說我挑撥離間，說我攛掇你惦記爸媽的房子，杜老三，你什麽意思？把鍋往我腦袋上扣！我告訴你，我跟你沒完！

活了29年，杜瑩瑩第一次見姐姐這麽狼狽，有點滑稽，也有點解氣：上一世，她向自己借錢一去不回，又把母親推給自己，可比今天過分多了。

她慢悠悠地，“怎麽啦？是你跟我說的啊？你說爸媽要把房子給你和我，不給哥，沒錯吧？”

“我我我，我說的是以後！你這麽往死裏折騰，爸媽給個屁！”杜姍姍帶著哭腔，顯然被家人責怪，“我早就發現了，杜老三，自從你鬧離婚，你就跟吃錯了藥似的，家裏讓你往東，你偏往西，讓你別離，你非離！你買套房，開你那個破店，你翅膀硬了，抖起來了！誰的話你都不聽了！”

杜瑩瑩低聲說，“杜老二，爸媽既然答應了，為什麽不辦手續？為什麽不給到你我手裏？哪怕寫張紙也行啊？”

杜姍姍比她還憤怒，“廢話，爸媽還沒死呢！換成你，你家茵茵惦....”

她打斷，“可爸媽給哥了啊！”

杜姍姍噎了一下，更憤怒了，“你跟哥比得了嗎？他長子長孫，他是男的，家裏頂梁柱！你跟他一樣嗎？茵茵應該找馬浩宸！”

忽然之間，杜瑩瑩意興闌珊，連反駁的興趣都沒有了，說句“我累了”就掛斷了。

電話第三次鳴叫，是嫂子姜佳。

“瑩瑩，我一直不知道你對我和你哥有這麽大的意見。”認識十來年，姜佳一直是個爽朗的嫂子，第一次這麽嚴肅，這麽上綱上線：“既然你提出來了，咱們就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

“你覺得我和你哥占了家裏的便宜，是不是？你覺得爸媽幫我和你哥幫多了，對不對？我問你，誰家不給兒子買房？你老公家裏不也給你老公買房了嗎？宋子嵐家裏不也給宋子嵐買房了嗎？天經地義的事，怎麽到了你這裏就不行？”

“還有，你別忘了，這麽多年是我和你哥和爸媽生活，是我和你哥照顧爸媽陪著爸媽，幫忙店裏的生意。你呢，瑩瑩，你做了什麽？自從結婚，你回過幾次家？你照顧過家裏嗎？你....”

杜瑩瑩打斷她，心平氣和地說，“哥剛才已經給我電話了，我覺得，他代表你就可以了，該說的，我和哥說清楚了。”

一個呼吸的功夫，剛剛安靜的手機再次喧囂，是家裏座機。

杜瑩瑩長按幾秒，手機黑屏，整個世界清凈了。

接下來的時間，她回到女兒身邊，驚訝地發現，茵茵坐在小書桌前看書：是杜文浩的舊教材，茵茵9月份就一年級了，提前看看總沒錯的。茵茵只喜歡看童話，聽故事，從不主動碰書。

“表現這麽好啊？”杜瑩瑩摟住女兒，“媽媽給你100分。”

茵茵把書一扔，一聲不響紮進她懷裏，“媽媽，找我爸爸。”

小姑娘仰起臉，想摸她的臉，又不敢，眼神滿是期待：“我找我爸爸。”

母親的巴掌、兄姐的憤怒沒能令杜瑩瑩低頭，女兒一句話，令她視野模糊。

“對不起。”她摟緊女兒，“媽媽很抱歉。”

茵茵吸吸鼻子，不說話了，緊緊依偎著她，仿佛一松手，媽媽就變成清風從窗戶裏刮走了。

之後兩人洗澡，吹幹頭發，穿圖案相同的睡衣，擠在一張床上。女兒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杜瑩瑩半夢半醒，前世今生的事情混在一起，無法分辨。

咚咚。

似乎有什麽響動，她警覺地仰起頭，分辨聲音來源。

大門方向？

杜瑩瑩用最快速度摸到手機，穿拖鞋，小心翼翼走出臥室，發現大門縫隙有燈光。

小區治安不錯，住進來一年多，從未發生這種事，她想也不想就撥打110，發現手機是關著的，手忙腳亂地開機。

“有人嗎？”外面的人咚咚敲門，力氣很大，“裏面有人嗎？”

有人喊她的名字，隔著一層門板，似乎有點耳熟。

她不敢相信，躡手躡腳走到門邊，扒著貓眼一瞧--果然是孟卓然，滿臉焦急地往裏面看，身邊有警察，物業的人也在，正用一大串鑰匙捅著鎖眼。

今天第一次，杜瑩瑩心中被溫暖包裹。

“我在的！”她回身從沙發抓起自己的外衣，匆匆披上，到門邊打開防盜鏈，“有人啊！”

片刻之後，她向警察道歉：“我到家的時候手機沒電，直接沖上了，忘了開機。”

孟卓然也挺不好意思，“我太著急了，應該再確認一下，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警察見多了這種烏龍，拿出表格讓他們簽字，一擡頭，見到臥室門口站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換成笑臉：“做得很對，得有保護自己的意識，有困難找警察叔叔，是不是小姑娘？”

茵茵被一大堆人嚇呆了，怔怔的不說話。

送走好心的警察和物業，客廳恢覆安靜，燈光從敞開的大門照進來，不知名的小蟲飛來飛去。

杜瑩瑩心裏亂糟糟，把女兒哄回臥室。

孟卓然站在原地，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傍晚他給杜瑩瑩發短信，遲遲沒回，以為她還在路上，就沒著急。到了10點，孟卓然試著打過來，發現杜瑩瑩關機，有點奇怪：兩人都是24小時開機的。

給於耀陽打電話，對方最後一次聯系杜瑩瑩是周五，已經隔了一天。

難道出了事？

想起杜瑩瑩獨自帶著女兒，住的又是出租屋，孟卓然二話不說，立刻報了警，自己開車用最快的速度趕過來。

想不到，鬧了個烏龍。

到家的時間嗎？杜瑩瑩不記得，只記得天黑了，自己抱著女兒走了很遠的路。“嗯，晚上。”

面前女子裹緊大衣，黑發還沒幹透，眼睛腫得很厲害，仔細望去，半邊臉頰有些紅，孟卓然心往下沈--出事了。

“店裏的事？”他沈聲說，“有客人鬧事？”

杜瑩瑩搖搖頭，“沒有的事。”

他想了想，試探著，“茵茵爸爸找你了？”

馬浩宸？杜瑩瑩楞了楞，有點莫名其妙。

難道是家事？孟卓然皺著眉，回憶她周末的行程，“家裏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提到“家”，杜瑩瑩本能地繃緊身體，頓了頓才否認了。“嗯~路上有點堵，到家晚了。”

夜風從敞開的窗子吹進客廳，打個旋兒，兩人相對而立，誰也沒有出聲。

一個小腦袋從臥室探出來，一聲不吭地盯著媽媽。

孟卓然看看手表，深夜12點，再看看滿臉倦意的母女，輕輕嘆口氣。

“手機給我。”他指一指。

杜瑩瑩茫然，遞過去，發現對面男人在自己的手機輸入一排數字，擺弄兩下，遞還回來。

“我設成緊急號碼，按1就好。”孟卓然解釋，搖一搖自己的手機：“記住，隨時隨地打給我。”

杜瑩瑩點點頭。

孟卓然想一想，走過客廳，蹲到小女孩面前，並不意外地發現，茵茵也哭過了，眼神驚慌，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在“鬥魚”店，小姑娘神氣活現的，給他扒拉扒拉講解“大富翁”的玩法，還炫耀“我幫我媽媽拍照片，傳到淘寶！”

他想問，卻沈默了，從衣袋摸出黑色錢夾，掏出一張小小的卡片，攤在手心，“茵茵，這個給你，上面有伯伯的號碼，遇到事情打給伯伯，會打電話嗎？”

茵茵想了想，看向媽媽，媽媽點點頭，於是她也點點頭。

“伯伯的名字也在上面，孟~卓~然。”他一自治講解，放柔聲音，“茵茵，你馬上就是小學生了，大孩子了，能幫媽媽的忙了，對不對？”

茵茵露出一個笑容，用兩根手指捏住名片。

之後孟卓然告辭，大步走出客廳，轉過身，“杜瑩瑩，我們~是朋友吧？”

杜瑩瑩認真地點點頭，握住他伸出來的右手，很暖。

那晚她做了亂七八糟的夢，夢到自己給病臥在床的母親換紙尿褲，被子一掀，尿騷味、老人體臭撲面而來；一轉頭，哥哥卻怒斥“你給爸媽端屎端尿了嗎？”

醒來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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