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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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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奢靡鋪張、金碧輝煌的端王府,鎮遠王貴為天子同姓親王,府邸卻幾乎見不到金玉珠翠,格外簡樸。

房室多以百年香木或鋼鐵建造而成,遠遠望去如鐵桶一般,冰冷肅穆,令人見之生畏。

李忠凝視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又想到了女兒,再低頭看了看臥病在床的老伴。

她還是雙目渾濁,無聲地盯著頭頂的房梁,炕洞裏塞滿了取暖用的柴火,身體卻依舊如屍體般冰冷僵硬,嘴唇慘白、毫無血色。

一家人本能享天倫之樂,誰成想如雪會被風流成性的端王看上?

若非如此,他們三口怎會連夜出逃遇上山匪,以至如雪被匪眾淩.辱,自此落下了病根。

即便赫敬定出手相救,不僅賜藥還收留了他們,好好的寶貝閨女還是說沒就沒了,老伴又眼瞅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這日子還怎麽過啊……”

李忠掩面痛哭,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竟仿徨無助如稚子,淒切的哭聲在寂靜而寒冷的雪天更顯悲慘。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他身形一頓,茫然無措地連忙起身,拿衣袖擦去了臉上縱橫的淚水,不敢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副脆弱的模樣,三步並作兩步地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位高挑纖瘦的藍襖女子,雲鬢如裁,明眸皓齒,她懷裏抱個托盤,上面擺著一瓦罐熱湯,還在冒著白氣。

李忠瞳孔緊縮,未進王府前常年做苦力、因而粗糙如老樹皮的手劇烈顫抖,幾乎連心跳都一瞬間停止了。

“娘不肯喝藥,許是嫌太苦,我特意燉的蓮子湯,放了許多糖,正打算送去給她喝呢。快些吃了藥,快些好起來。”

女子露齒一笑,道:“等開春了,我去西街的三娘那扯兩匹時新布料,給爹做身衣裳,您看您袖子都磨破了。我平日裏能花幾個錢,不必事事都為我省著。”

李忠再也忍不住幾年來低沈而崩潰的情緒,放聲大哭,道:“好!好!等你娘病好了,爹告假幾天,帶你們娘倆兒去飛鳳潭……別站著了,外面冰天雪地的,快,快進來!”

房門關上,簡單的木門後是小小一家的喜怒悲歡,不予外人得見。

赫敬定身量極高,挺拔如松,站在簌簌的落雪中遺世獨立,輪廓分明的面龐在白雪的映照下竟柔和了許多。

琥珀似的眸子中盡是淡然與平靜,和江離所聽傳聞中殘暴殺神的形象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去。

那修長而勻稱的五指握著一把油紙傘,替自己和江離攔住了狂舞的雪花。

“聽說王爺酷愛偃師之技,為此苦尋五年,我還以為你的要求是讓我教上兩招,沒想到啊,居然是幫他們。”

江離悶頭灌了一口酒,意猶未盡地砸吧砸吧小嘴,白嫩的食指勾著酒葫蘆上串的繩環,晃悠來晃悠去。

“若只用於睹物思人,其實完全沒必要做成戰鬥型,材料那麽貴,都夠用十幾個陪伴型傀儡了。”

傀儡共分為四大類,戰鬥、護衛、陪伴和玩具,制作難度以及成本隨之遞減,最強大的自然是戰鬥型傀儡。

“李伯為人忠厚純良,傀儡若能護他與妻子安寧,銀錢與珍材何足為惜?”

赫敬定將傘往江離的方向偏了偏,目光微斂,註視著身旁少女的側臉,竟是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專註與忘神。

為何會看到她時有異常熟悉的感覺?

為何會慌亂、會害怕,左胸裏本該空空如也的地方竟隱隱作痛?

本……不該會痛的。

江離身形一頓,本是死寂而空洞的銀灰雙瞳中竟平白出現了一縷血絲,紅潤的唇瓣也微微抿起,旋即卻笑得露出潔白的小米牙。

“哎,你是我見過最傻的人!”

赫敬定脖頸一錯,做出了一個在正常人眼中看來格外奇怪的動作,仿佛身體某處卡了一下,轉瞬便恢覆了正常。

江離自然是完全看不到這一幕的。

“人,孤是人。”他低聲道:“要成為天偃的人……”

“你不是人,還能是神仙啊?”

江離被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逗笑了,聽到後半句時則登時不悅地拿竹棍敲了敲地面,道:“天偃?那是我的夢想,不準和我搶!”

天偃的位置全天下只能有一人,老爹是,老爹的老爹也是,往上數幾百年,江家歷代家主皆為當世獨一無二的天偃。

若是江離失天偃之位,被赫敬定一個半道出家的業餘小王爺給奪了去……

那她十成十是沒臉見列祖列宗了!

王爺怎麽了,王爺就能橫刀奪愛、不顧人多年夙願了?

李氏見到“如雪”後心情大好,吃完藥也喝完了蓮子湯,正和女兒說著體己話。

李忠是個明白人,當即掩了門出來,看見紛揚落雪中獨自生悶氣的少女,正傲氣地抱臂背對著男人,一聲不吭。

男人替少女拂去了肩頭的幾片雪花,和持握重劍、毫不留情地砍殺叛軍時的狠厲截然不同,那雙手的動作無比輕柔。

江離轉身,玲瓏小巧的玉足不輕不重地踩了一下他的腳,算是消了氣。

“王爺的大恩大德,老仆無以為報……”李忠剛來便要跪下,赫敬定扶了他的肘部,“功勞皆歸偃師,孤左不過是費了些唇舌。”

江離素來不喜拐彎抹角,徑直警示道:“傀儡終究只是傀儡,可寄托哀思,卻不能萬事依賴,否則恐生大禍。”

她語調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麽,只是那些舊事被塵封在了記憶的角落,如今說起來也帶著些許不真切的虛幻之感。

“當年……老爹為了懷念我那難產離世的老娘,做了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傀儡。”

江離勾唇笑了,然而赫敬定卻覺得那笑容中盡是苦澀與無奈。

“相貌完全相同,不過,老娘溫柔善良、她冷血無情,老娘博學多才,她除了打架做啥啥不行,幾乎是和老爹故意對著幹。”

杜若,就是這樣一個奇女子。

有時候江離甚至懷疑自家老爹的天偃名號是假的,否則怎會出現如此離譜的失誤?

“傀儡是死物,不能當成活人,你們必須走出來,切忌沈溺於過往。”她故作輕松,聲音越微不可查的有幾分顫抖。

活人就是矯情,為了所謂的感情要死要活,勸人時長篇闊論、仿佛皆是聖賢哲人,可到了自己卻是兩眼一抹黑,什麽都看不明白,仿佛是個傻的。

她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李忠笑道:“我會把現在的如雪當成自己親閨女,無所謂她是人還是傀儡。什麽禍不禍的都比不上一家團圓重要,哪怕只是一場夢,我和孩子他娘也想一直做下去,永遠不要醒。”

“我曾經有過一個傀儡。”

江離俏麗嬌美的小臉上已然見不到任何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一潭死水的冷漠,瞳仁上的血絲愈發多了。

“盡管別人眼裏的他是個殘次品,但在我看,他是我此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完美的傀儡。和李伯你一樣,我將他視為最信任的人。”

赫敬定兀的開口問道:“後來如何?”

“沒有後來,”江離噗嗤一聲笑了,方才面若冰霜的少女仿佛只是一個幻覺,如今她依舊活潑可愛,還帶著些讓人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的狡黠味兒,“只有‘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必須變成人,只有這樣才能和你在一起,別人才不會說你是瘋子。

——無論是成為天偃繼承榮譽,還是殺光皇室為江家報仇,我替你做,不哭了,好不好?

——不要你做我的主人,我想要……

“你”是誰?

“我”……又是誰?

赫敬定頭痛得厲害,長眉緊蹙,拼命克制卻無濟於事,俊美的面容上竟布滿痛苦之色。

李忠仍執迷不悟,聽他道完謝後,江離隨手拔了酒葫蘆的木塞,高高地懸起,櫻唇接了清冽甘甜的酒液,唇瓣被染得濕潤明亮。

有滴酒液蜿蜒成一線,順著白皙細膩的脖頸滑入胸前的衣襟,暈染開來。

像一滴淚。

“長記別伊時,和淚出門相送。”

她搖搖晃晃地拄著竹棍離開,大山沈默不語地跟在身後,隔斷了赫敬定近乎瘋魔的目光。

只有軟糯的少女哼唱聲回蕩在風中,混合著冰冰涼涼的雪花、和那些煙火紅塵一同沈沈地壓在了他的心上。

“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

那是正門的方向,她想離開王府。

赫敬定薄唇微啟,並未朗聲,卻確信她能聽得一清二楚,“孤要知道你的名字。”

“王爺不是立志要成為天偃麽?”

江離猛然回首,一縷長發調皮地黏在了她的唇角。不施粉黛便已清麗脫俗,若是那雙眸子能視物,必然清妙靈動,天下無雙。

“於慎微處探明解惑,這項能力對天偃來說必不可少,你猜,我叫什麽?”

赫敬定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眸中熠熠生輝,掌心不知何時已握了一枚觸手溫潤、成色極佳的玉佩——

玉佩上雕刻著盤桓鎮柱之上的螭龍,和一個隸體的“離”字。

“阿離,”他平靜地道,“鎮遠王府豈容你來去自如、肆意妄為?”

江離不可置信地掏口袋——象征著江家家主身份的玉佩,竟被男人不知幾時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摸了去。

“東西還我!”

赫敬定步履沈穩地向她走去,江離牽絲蓄勢,打算強搶,誰知絲線分明劃過他的皮膚,卻絲毫不傷——

既聽不到他吃痛的悶哼聲,更沒有削下骨頭或血肉的手感。

“不可能!”她神色一凜,“傀儡絲足以切金斷玉,區區血肉之軀怎麽會……”

纖腰被鐵臂緊緊箍住,薄唇摩挲著她的耳垂,溫熱而潮濕的氣流激得她起了一層戰栗的雞皮疙瘩。

男人不容置喙地輕聲呢喃,猶如情人的耳語,幾乎成了病態的執念。

“孤不許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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