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跳……銀跳跳。

我迷迷糊糊地張開眼，四周的景象一片模糊。

“醒醒，銀跳跳。”

耳邊斷斷續續傳來的輕聲低語最終匯聚成一個清晰的聲音，我有些楞忡，半晌才反應過來那竟是我自己的聲音。

但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樣：這個聲音比我更加沈穩平靜，一聽就讓人安心。

“銀跳跳，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四周逐漸明亮，就見這方不知名的小天地裏竟是白茫一片，只有一株看起來年歲久遠的墨梅佇立其間。一個身影此時正站在樹下，目光柔和地看著我。

那身影我並不陌生，正是百華仙君——也就是，“我”。

“仙君，這究竟是？”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到底該問什麽。

“我先問的，你先答。”她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記得……”她的神色讓我莫名安心，不自覺便順著她的話開始回想。

我最後的記憶，似乎是停留在了前世書被翻開的剎那？當我發現子墨仙君與藍昭他們是一夥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前世書在我面前被翻開，我見到了前世書的靈識，然後就……

——不，不對。

我還記得前世書翻開之後，我……不，是百華仙君臭罵了前世書和藍昭他們一頓；還記得藍昭因為煉化了百華仙君的金身，遭到了雲曇仙君和春風君群起而攻之；還記得百華仙君因不滿雲曇仙君她們的畏首畏尾，轉而召來了唐卿等人助陣；甚至還記得百華仙君獨自走向藍昭，一刀斬向了自己的金身——

“這不可能啊！”我驚叫出聲。

雖說我和百華仙君是前世今生，但靈魂畢竟是同一個，又不是《犬夜叉》裏桔梗和死魂蟲的設定，我和百華仙君必然不可能同時存在——既然前世書翻開之後百華仙君回歸，我的意識就應該消失了啊？

對啊，我現在應該消失了啊？為什麽還能在這裏同百華仙君對話？

想到這裏，我看向對方的目光更加疑惑。

“道理確實是這麽個道理，但總有意外嘛。”仿佛是看穿了我心中的不解，百華仙君笑著擺了擺手，“看你什麽都記得，我就放心了。”

“百華仙君，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我和你，我們……？”這話說的實在沒前沒後，我忍不住一邊朝她走一邊追問。

可沒走兩步我就發現不對勁，因為不管我怎麽走，我和她之間的距離都沒有變化。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句話前世書沒說錯。”墨梅之下的身影眨眨眼，神色竟帶了一絲俏皮，“但其實，你又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這突如其來的哲學思辨是怎麽回事。

我忍不住在心裏吐槽。

“一方面，我和你確實同春風和顏逸之一樣，雖然是不同的人，但因為有著同一個魂魄，所以本質上沒區別。”百華仙君笑意不減，耐心給我解釋，“但另一方面，我們是前世今生的關系，相當於各有各的人生，即便獲取了彼此的記憶也無法對彼此的人生感同身受——這一點，你能理解吧？”

“能，畢竟你的平生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場電影。”我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

“所以跳跳，你覺得要判斷一個人的存在，究竟是看其靈魂，還是看其意識？”百華仙君突然發問。

這一問，著實把我問住了。

藍昭他們一心想讓我恢覆記憶、讓百華仙君“回來”，就是因為自始至終都覺得我不是她——從這點來看，在他們的心目中唯有百華仙君的意識才是百華仙君本人。可如果意識才是本人，那靈魂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只要意識存在，沒有靈魂也沒關系？

“是選戈薇還是桔梗的世紀難題啊。”百華仙君感嘆。

“……仙君，你都從我的記憶裏看了些什麽？”我提出質疑。

“別太介意，就當是扯平了，畢竟我就是你。”百華仙君對此卻是毫不介意，甚至很是理直氣壯。

其實我對此並不介意，我介意的是現在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百華仙君一刀劈向了自己的金身，隨即整個世界便被一片刺眼金芒所籠罩，現在我和她身處這處虛空之中，那其他人又是什麽情況？

百華仙君這一刀究竟成功了沒，這個世界還存在嗎？

“仙君，我們到底——”我再次追問，她卻將食指放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跳跳，你這一世過得很好。”百華仙君神色坦蕩，目光越發溫柔，“我這個人，本來也沒什麽追求，就是喜歡邁開步子向前走，於是走過山川湖海，走過四季歲月，或許是因為走得太快，一不小心就走過了整個人間——喏，後來你也知道了，我一大步跨進了這片純白虛無，在裏面快走疾跑了成百上千年，卻再沒見過新的景色。”

“真是太無聊了啊，無論是這一成不變的白，還是一個人走過的時間。”

“後來我放棄修為和記憶躍入輪回，任靈魂在人間裏轉過一世又一世，遍觀人間百態，遍歷人間萬種——雖然每次都只有生死之交的那一瞬間能夠看到她們的記憶，但這些卻讓我、讓我們的靈魂前所未有的充盈。”

“可跳跳啊，人間從來苦長樂短，唯有你這一世，過得最幸福。”百華仙君笑了，“雖然很弱，雖然很慫，但你有師父，有顏逸之，有糖糖，有翠華山的同門，有紅塵裏的朋友，你這一世遵從本心一心一意向前跑，卻也會註意相看身邊景色，是我……不，‘我們’最開心的一世。”

我的臉上有點發燙。

這麽多年從沒有人這樣說過，哪怕是顏逸之，也沒有這樣直白地誇過我。

“仙君，你過譽了。”我支吾了半天，只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所以也唯有你，是最應該繼續在這人間活下去的。”百華仙君繼續道。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我一楞，我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

見墨梅之下的人並沒有玩笑之色，我再遲鈍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急忙道：“仙君，你說過你就是我！”

“對啊，我就是你，所以你活就是我活，沒毛病。”百華仙君依然笑著。

“你剛才那個關於靈魂和意識的問題該不會是——”我突然理解了她剛才那個提問的內在含義。

“藍昭他們覺得意識才是我，可我覺得，靈魂才是我。”百華仙君一揮手，我與她之間的距離竟然消失了。

她就這樣站在我面前，一頭烏發垂地，一豎眉心殷紅，我甚至能從她的眸子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平心而論，她的樣貌要比我好看許多，但奇怪的是我竟打心眼裏覺得我們並無二致。

“跳跳，人間真好啊。”百華仙君牽起我的手，然後摸了摸我的頭。

“嗯，我知道。”我也知道她的心意已決，無人能夠改變。

“但這人間是你們的人間，我與它已經相去甚遠。”百華仙君垂眸，眼中似有莫名情緒湧動，“我再待在這裏，已經不合適了。只要我在一天，藍昭他們就一天不會死心，人間經不起這些王八蛋們反覆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會支離破碎。”

“可，仙君，你真的舍得這人間？”我反手抓住她的胳膊，聲音微微顫抖，“在人間的輪回於你來說只是記憶的走馬燈，你從沒親自感受過這人間種種，就這麽煙消雲散，你真的舍得嗎？”

百華仙君猛然擡眼與我對視，片刻之後，神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你剛剛……說什麽？”她問。

“總會有辦法的，你不用去死！”我聲音更大了。

百華仙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嘴角慢慢抿起來，肩膀也開始抖動，最後終於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笑聲驚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笑了好一陣子，百華仙君終於拍著自己的胸脯順了順氣，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一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跳跳啊，你真是太可愛了，我已經好久沒這麽開心過了。”

“我說錯什麽了嗎？”我對此著實是滿頭問號，明明前一秒還是生離死別的低迷氣氛，怎麽轉眼就變成了歡樂喜劇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以為，你也看得見我的記憶。”百華仙君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我是看得見啊，但……”我話還沒說完，自動噤聲。

百華仙君也不說話，只是帶著笑意促狹地看著我。

“……原來，是這樣。”半晌之後，我的臉漲得通紅，終於知道她在笑什麽了。

師夜如曾問她是不是已經得窺大道，當時百華仙君沒有回答，但我知道，她確實已經窺見了。

歷經得道成仙和再入輪回，百華仙君已經參悟了天道規則，更窺見了仙境之上的更高境界——這也是為什麽我能與她在此對話的真正原因。

她確實已經與人間相去甚遠，但也僅僅只是此方人間而已，她作為百華仙君、或者說作為百華仙君存在的意識已經突破了此方世界的天道制衡，如今的她已然可以去到另一方境界，與這方世界徹底脫離。

所以她讓我活下去並不是說她要去死，而是她要離開這裏，去往其他世界！

“你說的對，這麽多世過去，明明故事萬千卻沒一個是屬於‘我’的，這多少讓人有點不爽。”百華仙君擡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所以，‘我’打算去找‘我’的故事。”

“……仙君，你這是犯規啊。”盯著她看了許久，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百華仙君這一走，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離開，她可能永遠不能再回到這個世界，說是於此間消亡也不算錯。

自此一別，世間再無百華仙君——哪怕我對她的記憶再爛熟於心，我也永遠不會是她了。

“已經有這麽多犯規的了，不差我這一個。”百華仙君一拂袖，墨梅之上忽然洞開一個漩渦，我看見顏逸之和唐卿她們正圍著昏迷不醒的我焦急呼喚。

“就此別過吧。”她擡頭看了眼漩渦之中的顏逸之、或者說春風君，然後再次看向我，眼眸含笑。

“謝謝你。”我其實還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吐出的，卻只有這三個字。

謝謝她拯救了這人間，也謝謝她讓銀跳跳活了下來。

“都是自己，客氣什麽。”百華仙君擺擺手，末了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伸手擁抱了我。

“回去吧，去春風他們身邊。”她在我耳邊輕聲道，一點金光自墨梅樹幹中射出，逐漸強烈，“……，再見，銀跳跳。”

金光最盛時，我忍不住閉上了眼。

再睜眼時，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景象，我就被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還好，還好……”顏逸之的聲音發顫，連抱住我的胳膊都在不住顫抖。

“跳——百華仙君，你沒事吧？！”唐卿的眼中有淚水，她剛要叫我卻突然頓住，叫出了百華仙君的名字。

我感覺顏逸之的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我吃力地擡頭看向眾人，發現大家的神色都很覆雜。

我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麽，不禁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然後伸手抱住了顏逸之。

“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我沒事，我回來了。”我靠著顏逸之的肩膀，輕聲道。

這一句話讓顏逸之猛地推開了我，他盯著我，滿眼的難以置信。

“……跳跳？”他的眼中漸漸有了狂喜的光芒。

“嗯，如假包換。”我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顏逸之再次用力抱緊了我。

“日.你個仙人板板！”唐卿用力捶了下我的腦袋。

“唐卿你怎麽回事，我是傷員！”我瞪她，要不是顏逸之抱著我，我高低得跳起來還個手。

“不可能，剛才你明明是百華！”此時，雲曇的低吼也自不遠處傳來。

我循聲看去，他此刻正半蹲在地，攙扶著癱倒在地生死不明的藍昭。

“百華仙君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看了他半晌，我緩緩開口。

“你說……什麽？”聽見我的話，藍昭吃力地睜開了眼睛。

“你們一直在追逐她的腳步，卻從不明白她在追逐什麽。”我拍拍顏逸之的後背示意他放開我，然後在他的攙扶下站起來走到了雲曇他們面前，“她將靈魂交給我了，從此以後我只會是銀跳跳——至少，這一世。”

“不可能的，你明明已經恢覆記憶了，你明明已經……”藍昭掙紮著起身，將手伸向我的方向，“我明明已經再次見到你了！”

“有了她的記憶，我就是她了嗎？”我反問。

藍昭的動作頓住。

他死死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是想要從我的眼中看出些許端倪，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睜大了眼睛。

“你不是她，你竟然……真的不是她……”他喃喃低語，滿是不可置信。

“百……不管你現在是誰，我們總有一天會將你找回。”雲曇沈默，卻並不甘心。

“找不回了，她已經不在這裏了。”我頓了一下，繼續道，“百華仙君，已經不在這方世界了。”

所有人都是一楞。

“你們明明知道我的靈魂和百華仙君的是同一個，但你們並不認為‘我’是百華仙君——因為我沒有她的意識，這麽說你們應該能理解吧？”我斟酌著用詞，“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你們認識的、認識你們的那個百華仙君的意識，已經不在這方世界了。哪怕現在的我擁有她的所有記憶，我也不是她。”

“銀跳跳，你到底做了什麽？！”雲曇大怒，剛要起身，卻被藍昭抓住了。

本已奄奄一息的他，眼中竟突然有了一絲光亮。

“她……窺見大道了？”藍昭的聲音很輕，卻透出一種病態的偏執。

我心中一驚，沒想到他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個中因果。

“原來是這樣……”也並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自顧自地輕笑起來。

“藍昭？”見懷中人狀態有異，雲曇不禁臉色一沈。雖然藍昭差點釀成大禍，但終究是認識了幾千年的好友，他也不想看到好友萬劫不覆。

“曇花，百華是真的不在了。”藍昭擡眼看向雲曇，目光灼灼，“我金身已毀，肉身也快煙消雲散，憑著幾千年的交情，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說。”雲曇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想通，但因著是好友最後的請求，他爽快應下。

“幫我靈魂入輪回，指點我重修仙道。”藍昭一字一頓說得清晰，也聽得我膽戰心驚，“不管多少世，讓我再次得到成仙。”

“你……”雲曇一楞，他也隱約明白了什麽。

“藍昭，你不可能再找到她的！”雖然我並不擔心百華仙君，但藍昭這種執念，委實讓人深感可怕。

“誰知道呢，畢竟萬千世界，萬千可能。”藍昭的身體開始消散，看向我的目光卻異常平和。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我不是百華仙君，面對我時，便沒有了面對她時的可怕偏執。

“跳跳，不論百華，今生和你相識……其實也挺有趣的。”在即將完全消散之際，他突然笑了。

——就像是我第一次進兩忘齋，他見我時那樣。

而後，目送好友消散的雲曇什麽也沒說，沈默地轉身離開；子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顏逸之，似是欲言又止，但最終也還是跟著雲曇一同消失不見。

轉瞬之間，一場足以滅世的危機便就此歸於沈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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