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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忘川·青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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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愛的那個女子,已經死了。他們的愛情,也終將死去。

第壹章

窗外已是一片漫漫煙霞,路人匆匆鳥雀歸巢。

流笙將軒窗放下來,身後卻傳來細碎腳步聲。竹簾收到一半,轉身看見身著玄色錦袍的男子含笑進屋,打量素雅茶室。

“我本以為今日沒生意了,公子倒是挑了個巧時候上門。”

男子將目光移到她身上,順手拉出竹椅坐下,坐姿是高門貴族常有的優雅。“途經小鎮時,打聽可有何特產,百姓卻都道若是能得忘川一杯茶,便是最大的特產。”

流笙笑而不語,煮了茶遞過去,面容隱在裊裊茶霧之間:“公子既然來此,便知我的規矩,茶鋪的茶只給有故事的人喝。”

男子晃了晃手中茶杯:“我一輩子沒經過什麽刻骨銘心的大事,簡單至極,姑娘這杯茶,恐要白費了。”

屋外翠竹唰唰作響,似晚風拂過,流笙從微掩的門看過去:“若公子來此只為了討一杯茶,那這杯茶送給公子也無妨。”

男子笑開:“果真是聰慧的女子。聽說只要講一個故事,你便能回答我任何一個問題。”他似在思忖,蹙著的眉頭一點點松開,“自己雖未曾經歷,卻聽過不少別人的故事,便挑一個講予姑娘你吧。”

流笙點頭算作答應,又笑了笑:“在先生講故事之前,還請告知外面的人一聲,別把我的竹子踏壞了。”

看男子似乎有些驚訝她如何發現了外面形如鬼魅的人,流笙輕笑了一聲:“這世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話落,又輕嘆了一聲。

第貳章

大秦的國宗是雲山宗,第一代宗主知言先生是位知無不言的大智慧者,深受當代聖上敬重。後大秦設監察司,直接受命於皇帝,凡經監察司的案子不走刑部,一得證據啟明皇帝即可判罪,而監察司要職均由雲山宗弟子擔任。

監察司查案雷厲風行,為達目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朝臣都將監察使稱作地獄使者。當朝聖上年過半百,雲山宗已送三名弟子下山,雖少卻精,這些年明裏暗裏完成了皇帝下達的不少任務,威名赫赫。

眼見又是雲山宗要派遣弟子下山的時候,皇帝召來太子,讓他親自走一遭,去接這即將成為國之棟梁的人才。

秦蘇僅帶了一個侍衛,悠然上路了。

他對監察使的印象都來自於從雲山宗走出的三名弟子,印象中是黑衣黑袍、長刀森然、嚴肅古板得不符合他們的年齡,大多時間黑帽罩臉,遮住了一雙該是殺伐果決的眼。

當秦蘇不急不緩來到雲山,正是二月草長鶯飛的時節。郁郁山頭隱在霏霏煙霧中,眼前是一條蜿蜒而上的青石階,花苔斑駁,一路燕囀鶯啼。他將玉扇搭在眉骨上,看見前方並不是想象中的綺柱重樓,只有三三兩兩成不規則分布的竹屋。

他踩著落竹漸近,聽見細碎風聲中傳來女子清脆嗓音:“我們剪刀石頭布,誰輸了誰洗碗。”

又是另一個朗朗的男聲:“好,輸了不許耍賴!”

秦蘇腳步停了一下,微微偏著頭,眼底透著絲興趣。聽見屋內較勁半天,女子輸給了男子,卻理所當然道:“雖然是我輸了,但是今天你還是要洗碗,因為你如果不洗,我就會告訴師父是你把野豬滿門抄斬,害得他吃不上飆油的燜豬蹄!”

隔著門能想象男子憤怒的表情:“你每次都是這樣!無賴!無恥!”

女子的嗓音很坦然:“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我這樣。”

男子哀號一聲,摔門而出,恰恰看見站在門外唇角挑了絲笑的秦蘇,楞了一下,已經隱去面上的憤怒,一派高深莫測世外高人的模樣:“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秦蘇看著變臉比變天還快的男子,彎起嘴角:“在下奉父命前來拜見莫問先生,還望公子通報一聲。”

“師父下山打野豬去了,麻煩你明日再上山來。”女子從屋內鉆出來,手上拿著一根玉米,嘴角還粘了一顆玉米粒,頭發亂糟糟地散在肩上,眼睛卻明亮得晃人眼。

秦蘇微笑地看著她:“你不問問我是誰嗎?”

女子咽下嘴裏的食物:“那你是誰?”

他笑出聲,玉扇在掌心拍了拍:“我是秦蘇。”

她點點頭:“嗯,秦蘇,師父下山打野豬去了,麻煩你明日再上山來。”

秦蘇沈默半天,笑容溫潤地看著這一對師兄妹:“如今天色已晚,下山卻有些不妥了,不如麻煩兩位給我安排一間臥房可好?”

“為什麽要把你們留在山上?你看你身後的那個人,長得那麽像江洋大盜。”

秦蘇好脾氣回答:“我可保證我這位侍衛不是江洋大盜,不會對兩位的安全造成威脅,明日拜見過莫問先生後我自會離開。”

女子思忖了一下,語氣認真:“你拿什麽保證?”

“在下一向一言九鼎。”

“誰作證?你旁邊那個江洋大盜嗎?”

秦蘇頗為無奈地看著她,她一臉坦然地看過來,瞧見他腰間的玉墜,雙眼一亮:“你那個玉墜兒挺值錢的,不如把它抵給我,我就讓你過夜。”

“這玉墜兒……”他垂眸,低笑了一聲,“這是對我很重要的東西,恕不能答應姑娘的要求了。”

“要麽是你過世的娘留給你的,要麽是拋棄你的女人留給你的,都已經是不在你身邊的人,還留著這個東西做什麽。”

她身形如鬼魅,從秦蘇面前一晃而過已將玉墜捏在手中。

侍衛沈下臉,怒喝一聲“放肆”,劈手朝她襲來,她腳下一閃已經退出三四步遠,撇嘴看著秦蘇:“還說不是江洋大盜,這麽兇神惡煞。”

男子在身後拍手叫好:“你的鬼影迷蹤越發精煉了,下山後我們一定要大幹一筆,到時候就發財了。”

秦蘇望著被女子捏在手中的玉墜,良久,極輕地笑了一聲:“姑娘說的甚對,既然如此,這玉墜便送給姑娘,就當我主仆二人過夜的店錢。”

她美滋滋地將玉墜收起來,朝後一指竹屋:“今晚你們就去那歇著吧,明日師父回來了我自會通報。”

秦蘇頷首,看見她樂呵呵地一頭鉆進了屋內,嗓音還散在門外:“玉修嵐你可別忘了洗碗啊。”

第叁章

夜晚山間寂靜,秦蘇難眠,推門而出,夜風夾著竹香撩過,他微瞇著眼,思緒正翻飛,不料聽見細細碎碎的嗓音飄過來。

“青傘,你知道今天來的那個男子是誰嗎?”

“秦蘇啊。”

“你知道秦蘇是誰嗎?”

“秦蘇就是今天來尋師父仇的那個男人啊。”

“……”

被提到名字的當事人無聲一笑,便席地而坐,看樣子是要繼續聽這墻角了。反倒是玉修嵐跳腳,聲音不自覺大起來:“這大秦只有一個人叫秦蘇,那就是當朝的太子殿下!”

一時靜默。

半晌,才聽見她淺淺的聲音:“他是來接我們下山的嗎?師父說我們就要被送下山,去一個叫監察司的地方給皇帝做事,可是我除了跑得快什麽都不會啊。”

玉修嵐語重心長:“可是雲山宗的弟子,生來就是為朝廷效命的,無關本身質量好壞。像師兄師姐那樣厲害的,便成了監察使。像你這樣的,成不了監察使當個端水送茶的也是可以的嘛。”頓了頓,又問,“你明白嗎?”

“我明白,就好比好的用來了建房子,壞掉的,也不會扔,拿來燒柴也是可以的。”

“孺子可教也。”

秦蘇看著又大又白的月盤,覺著這一屆的監察使,可真的與眾不同。

翌日莫問先生果然扛著一頭野豬回來了,看見秦蘇時竟也不驚訝,揮揮手算作招呼,隨即親自下廚做了一頓烤全豬,說是要給青傘和玉修嵐踐行。

一邊啃著豬蹄兒一邊將身邊兩位弟子貶得一文不值,順道給秦蘇提了些意見。

秦蘇頷首,道:“謹記先生教誨。”又笑道,“不過我觀先生兩位弟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能得此助力,是蘇之幸。”

話落,看見青傘眼神灼灼地看過來,火光之中,面頰緋紅,不好意思道:“你剛才誇我是個人才?”見秦蘇點點頭,扭捏著,“你還是第一個誇我的人。”

撓撓頭,朝秦蘇的位置靠近了些。他聞見她身上飄來的淡淡薔薇花香,周圍是火光映月,她雙眼似星。

“你這樣說,雖然我有點慚愧,但還是很高興。你放心吧,下山後我會努力學習,不給你添麻煩,你也不要害怕,我其實還是很厲害的。”

秦蘇讚同地點頭,聲音有淺淺笑意:“恩,你很厲害。”

她的眼睛笑成了一雙月牙兒,那樣純真的笑,秦蘇這生第一次看見。

他們在山上待了三日,三日後,青傘、玉修嵐隨秦蘇一道下山。侍衛在山下弄了一輛馬車,讓自稱從未騎過馬的兩師兄妹坐了進去。

秦蘇騎一匹黑鬃大馬,聽見青傘壓低了嗓音對玉修嵐說:“我們還是逃走吧。”

“為何要逃?”

“哲人曾說過:江湖,是人血鋪出來的,朝廷,是白骨堆起來的,我們即將游走於人血白骨之間,你不覺得很恐怖嗎?”

玉修嵐奇怪道:“哪位哲人說的?”

青傘沈默了一小會兒,說:“我。”

遠處是無邊藍天,叢叢野薔薇開得正艷,似一路緋色煙霞蔓延。

第肆章

秦蘇將青傘和玉修嵐帶到京城之後便回宮了。老皇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越發忙起來,閑暇時想起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子,唇角有連自己都不曾發覺的笑。

再見她是半年後。有人匿名舉報一朝官貪汙修建堤壩的公款,監察司接手後,不想打草驚蛇,派青傘去搜查證據,不料她行蹤暴露,朝官將證據盡數毀去,等到監察使上門時,反告他們誣陷,鬧到了聖上面前。

事情最後是怎樣解決的已不重要,青傘行動失敗,是監察司不能容忍的。秦蘇因事去了監察司,看見半年不見的玉修嵐攔在黑衣人面前。

“青傘就算再錯也是你們的師妹!她已經被關在地牢五天了,那是關押死囚的地方,她如果死在裏面了怎麽辦!”

監察使的嗓音不含一絲感情:“她死在裏面,證明她不配進入這裏,不如死了幹凈,以免侮辱師門。”

話落,看見秦蘇站在門口,不卑不亢的行禮:“殿下前來所為何事?”

秦蘇看了眼焦急的玉修嵐,淡淡道:“帶本宮去地牢。”

青傘果然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鐵鏈吊起的手腕血跡斑斑,蓬頭垢面。

秦蘇走近:“把人放下來。不過是任務失敗,何必像對待死囚一樣。”

獄卒領命去解開鐵鏈,監察使冷冷回答:“在這裏,任務失敗就等同於死人,她以後是要成為監察使的人,這個身份不允許她有任何失敗。”

秦蘇挑了挑眼角,將癱軟的女子抱在懷裏,低頭,看見她正瞇眼對著他笑,也揚起一抹好看的笑來。

“她以後便是本宮的貼身侍衛,不再是監察司的人。”

他擡步走出地牢,輕聲問她:“你可願跟著我?”

她答非所問;“秦蘇,你笑起來真好看。”

此後,太子身邊便多了一名青紗罩臉的紅衣女子,來無影去無蹤,看似武功不凡,實則只有知情人知道她也就來無影去無蹤這一個本事。

秦蘇提筆批閱奏折,聽她在一旁對月感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玉修嵐這個負心漢,都有半年了,一次都沒來看過我。”

秦蘇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在紙面,半天,悠悠道:“比喻不是這麽亂用的。”

“哦?”她轉頭看過來,一本正經,“那你說說,應該怎麽用。”

她好似從未將他當做是太子,話語間無尊卑可言。這樣的真性情,秦蘇不知對她是好是壞。可每次看著那雙純凈得如繁星墜入的眼睛,他覺得這樣其實是再好不過了。

她看見他挽著唇角淡淡的笑,是一貫風輕雲淡的模樣,心口處跳動漸烈,她捂著自己的胸口,不明所以。

她以為,沒有什麽事會讓秦蘇失態,他生下來就是如此冷靜的模樣。可那天他們在亭子裏遇上了一名女子後,她方知道,秦蘇的感情只是從未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罷了。

女子一襲碧綠衣裙,面容清秀,梳著婦人發髻,看樣子是在躲雨,看見秦蘇時瞳孔猛地收縮,後退了幾步,好半天,才低聲問禮:“臣婦見過太子殿下。”

她看見秦蘇僵在原地,那一瞬間有什麽情緒剎那沖破牢籠呼嘯而出,卻又轉瞬被他拽了回去狠狠壓住,良久,鼻尖淡淡應了一聲。

她站在他旁邊,看見他深不見底的眼,她想,那裏面,隱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往事與悲傷呢。

雨尚未停,女子便匆匆告退冒雨離開了。他看著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

她沈默地跟在他身後回了東宮,看他也不同她說話,與往常極不一樣。她走過去,看著那張俊朗的臉,“她是給你玉墜的人。”

良久,看他終於露出一個笑,擡眼看她:“玉墜已經送給你了。”

“她已經嫁人了。”她將玉墜取下,燭光下熠熠生輝,“她不要你了,你不要想著她。”

“我沒有想著她。”

青傘笑了笑,手指驀然松動,玉墜急墜而下,眼見就要摔個粉碎,秦蘇身形一閃將其接住,捏在手心。

“你看,你還這麽喜歡她。”

她想,他將她帶在身邊,對她這麽好,她終歸是要為他做些什麽的。

細雨未停,冷雨敲窗,柳菱罩一件單衣立於窗前描摹窗外低垂芭蕉,一片青紗映於眼簾。她驚得後退一步,正要喊叫,看見女子明亮如星的眼,鎮定下來。

“你是太子殿下身邊的那名女子,你來做什麽?”

“我叫青傘,我來找你。”她從窗口躍進來,撣了撣發尖的水珠,“你當初為什麽不要秦蘇?他很喜歡你,你有什麽苦衷,告訴我,我會幫你們。”

柳菱驚訝地看著她說出這番話,聽見她繼續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嫁人,但是你真正應該嫁的人是秦蘇才對,我可以幫你殺了困住你的那個男人,你不要有後顧之憂,我會讓你安心地嫁給秦蘇。”

女子沈默良久,薄唇漾出淺淺的笑:“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

青傘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看見她的視線眼光落在自己腰間的玉墜上:“秦蘇不喜歡我了,我也不再喜歡他,這是過去的事情,我們如今都各自有了心上人。你看,他連玉墜都給了你。”

“不是這樣的。”她捏著玉墜,松松緊緊好半天,吸了口氣,“他還喜歡你,他想和你在一起。”

說出這些話,她心裏其實很難受,卻不知難受來自何處,只看著眼前的女子,看她眼底溢出好笑,面上卻有淡淡懷念:“小姑娘,喜歡他這件事,如今該由你來做,我已嫁做人婦,心底也唯有夫君一人,請你以後不要再說這些話了。”

她背過身去,逐客令下得明顯,青傘捏著玉墜,看著對面纖瘦的背影,覺得情愛真是叫人摸不透的東西。

回宮途中她遇上了玉修嵐,半年不見,他的眼底竟已有了同師兄一樣的冷光,讓人望之生畏。她蹦過去抓住他的衣袖,伸手去扯他面上的黑紗,被他避過。

她瞪著他:“玉修嵐你做什麽!”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青傘姑娘請自重。”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張了張唇,說不出來話。她想,時間這個東西可真恐怖。

看他越走越遠,她再次飛奔過去,拽著他壓低聲音:“玉修嵐,我不管你怎麽變成這個鬼樣子,但是我有事求你你還是會答應的吧。幫我查一下秦蘇和柳菱的過去,三日後不把消息送到我就趁你睡著了給你染紅指甲!”

話落,腳下一閃已經沒了身影,只剩下玉修嵐無神地站在原地。良久,天空蕩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監察使辦事的確迅速,不過兩日,一疊厚厚的資料已經擺在了青傘的床頭,她就著燭火看完,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不過是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互定終身,不料皇帝一道旨意將柳菱賜婚於二皇子秦簡,彼時正在爭奪儲君之位的秦蘇想要去皇帝面前求他收回聖旨,柳菱卻不想因她之事導致皇帝對秦蘇生出成見,於是割發斷情,將秦蘇狠狠傷害一番後嫁人了。

她想,他們果然還是愛著的。

第伍章

青傘一直在尋找讓秦蘇和柳菱重新在一起的辦法,盡管每次她這麽做時,心臟都麻麻的疼,搞得她三天兩頭往太醫院跑,生怕自己還沒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就一命嗚呼了。

刺殺秦簡,陷害他謀反什麽陰險手段都用上了,無奈終究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僅未能成功,反而險些喪命。

多虧了玉修嵐每次善後,她才能繼續活蹦亂跳。

不知是第幾次將受傷的她送回寢宮,今夜的玉修嵐卻沒有立即離去,站在床幃外看她一邊包紮肩頭的傷口一邊疼得齜牙咧嘴,語氣森森。

“這麽做,你開心嗎?”

她擡頭,不明所以地看他:“只要秦蘇開心,我有什麽不開心的呢。”

他看著繡著大朵大朵淡色薔薇的簾幕,那些想說出口的話卻如何也說不出來了。沈默半晌,只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是秦蘇清冷的聲音,伴著這滿室的血腥飄散開來。

“你覺得這樣,我會開心?”

玉修嵐袖下手指一緊,說了句“屬下告退”,身形一閃從半開的窗口躍了出去,蕩起一室冷風。青傘猛得將衣衫攬上來,遮住血肉模糊的肩頭,從床上跳下去。

“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秦蘇唇角有笑,眼底卻冰冷一片,走近,冷香盈面:“聽說你最近忙得很,卻是在忙這些?”

她偏著頭,瞪著大大的眼:“這樣有什麽不對麽?你就要即位了,我聽人說,做皇帝的最忌諱和臣子搶媳婦,當然要趁著你還沒即位把人搶過來啊。”

他一楞,半天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瞟眼瞧見她肩頭滲出的血絲染紅了衣衫,眉頭微蹙,伸手將她拉到床邊坐下,就著床上的傷藥為她上起藥來。青傘扭捏了半天,拗不過只得坐著。

“為什麽要這麽做?”

“啊?”

他手指頓了頓:“為什麽要千方百計促成我和柳菱。”

她抿了抿唇,嗓音低低的:“因為你愛她啊。”話落哎喲一聲,原是秦蘇下手重了,委屈道:“你輕點啊,我是為你受的傷。”

“我可沒有求你。”他冷笑一聲,將傷口重新包紮好,“就不勞你操這份心了。”

她猛地擡頭,瞪著大大的眼睛:“你的意思是你不愛她?”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愛她?”他反問。

她咬著唇想了半天,遲疑道:“好像是沒說過哦。可是,你那麽在乎那枚玉墜兒,你們以前……”

“你知道的倒是多。”他打斷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半天,卻淺淺嘆了口氣,突然伸手將她攬入懷。青傘腦袋嗡的一下,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溫暖砸暈了,只聽見耳邊他如沐春風的嗓音。

“傻丫頭,現在你在我身邊,這就足夠了。”

三月之後,老皇帝病逝,秦蘇繼位,內亂倒是沒有,邊疆卻出了些小問題。去年吞並劃為大秦郡縣的小國餘黨叛亂,集結了幾萬兵馬妄圖覆國。

收到消息後,秦蘇任命其兄秦簡為撫遠大將軍前往平亂,朝野上下都對這場戰爭充滿信心,最後這亂倒的確平了下去,卻不想班師回朝的路上秦簡遇刺身亡,舉國皆哀。

秦蘇大怒,全國徹查刺客,一點頭緒也無,只得以皇子之禮下葬。

青傘同秦蘇去王府拜祭時,靈堂前的柳菱一襲縞衣,未挽的發髻上簪一朵白花,面上卻看不出一點悲傷。

她向秦蘇行禮,秦蘇伸手虛扶,聽見她極輕的聲音傳來:“留下來,陪陪我吧。”

青傘就在旁邊,一瞬間緊張極了,瞪大了眼看著秦蘇,眼底透著明晃晃的信息:你們可千萬不要舊情覆燃啊。

像是感受到她的緊張,柳菱擡頭看她,噗嗤笑出聲來。在自己剛過世的夫君靈堂上這樣笑出來,青傘想,天吶,老天保佑秦蘇幸虧沒娶到這樣的女子,不然死了都會被氣活。

“青傘姑娘一同留下來吧。”

她一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夜晚,前來拜祭的朝臣都已散去,柳菱在庭院裏布了兩三酒菜同他們談天。

“讓你們留下來也不是為了什麽重要的事,不過自小便害怕白事,如今不敢一個人待而已。”

青傘想也沒想接話:“可他是你夫君。”

她笑了笑,替自己滿上一盞酒:“不過是存了夫妻的名分,如今他死了,倒落個輕松。”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薄情寡義的女子,想起很久之前,她對自己說她心底唯有夫君一人,想來不過是假話吧。

女子自古多情,她心底愛著的,大概從來只有秦蘇一人。

這麽想著,又聽見柳菱淺聲道:“從今我便是一個人,青傘姑娘若得了空,多來陪陪我吧。姑娘大可放心,我和秦蘇……”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秦蘇一眼,“早已斷的幹凈,絲毫不必擔心我們舊情覆燃。”

被說到心坎,青傘羞愧地低下頭去,不過心底卻佩服柳菱這樣斬情如斷發的決絕,她想,若有一天自己會放棄秦蘇,大概只有死了。

第陸章

秦蘇繼位的半年內,大秦境內發生了幾次天災,邊疆戰事也是接連不斷。恰逢祭日,秦蘇做了一個夢,夢醒後講予星象師,推測出六字箴言。

龍脈現,君主易。

將近來天災人禍與這箴言聯系起來,一切便有了解釋,只有毀去龍脈,才可保得大秦太平。可大秦自建國以來便從未聽過什麽龍脈,最後還是新晉的禮官告知,先皇在位時吞並的南方大國南隋一直有龍脈的傳說。

但南隋已滅,知曉龍脈所在的只有皇室中人,如何能尋得到。但大秦養的兵不是吃素的,走訪探查,還真尋出了一位僥幸逃脫的南隋皇子。

聽說這個皇子如今在某個小鎮隱姓埋名當大夫,當下朝臣紛紛獻計,最終推出的,是最保險的美人計,但為這人選,卻又是一番爭論,幾番商討都無果。

柳菱將今年剛自制的禦香茶遞給又在走神的青傘:“上次聽你說,那位皇子剛從荒漠回來,還帶了叫什麽狼毒花的花草種在院子裏,如今可又有什麽新動向?”

她捧著茶盞,唉聲嘆氣:“還能有什麽,不就是天天澆花施肥,除草松土麽。”

柳菱嗤笑一聲:“倒還是個惜花之人。”

“狼毒花本就不適應大秦氣候,養得活才怪呢。你說,秦蘇到底要派誰去勾引他才會成功呢。”

柳菱朝水裏添了幾顆茶,撐著頭:“誰知道呢。只是……”

“只是什麽?”

“朝裏的那幾位老臣不是一直反對秦蘇納你為妃嗎,若是你能幫秦蘇解決這件關系大秦根基的事……”

有些話,點到為止,青傘不是笨人。

秦蘇收到留書的時候,青傘已遠在千裏之外,信裏說明一切緣由,末了留下一句話。

等我回來,我要風風光光地嫁給你。

事已至此,他只能一道道程序安排下去,暗地裏協助青傘早日完成任務。他想,等她回來了,他一定給她最大的排場將她迎上鳳座,保住大秦根基這樣大的功勞,足夠了。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聽探子來報,青傘成功取得了南隋皇子的信任,並嫁給了他。秦蘇摸著自己的心口,涼涼的,很不安。

終於,她從皇子口中問出了龍脈所在,隱在暗處的探子即刻上報。他幾乎是迫不及待讓人去接她回來,皇後的華服,早已照著她的尺碼裁剪妥當。

可他等啊等,她卻再也沒有回來。

皇子一家下獄問斬,聽探子說最後見她是在監牢裏,此後,再無蹤影。

那些上報的資料告訴他,他的青傘,在和皇子周旋的那些日子裏,假戲真做了。她真的愛上了那個男子,放棄了他。

她曾經說,她最想過的,是尋常百姓平平淡淡的生活,這是她一生最大的願望,可她將來的夫君是皇帝,她只能放棄這個願望。

她說,你看,我為你放棄了這麽多,你以後一定要對我好啊。

他想要對她好,她卻再也沒有給他機會。

皇子死了,她消失了。這是她給他的最後結局。

第柒章

他將故事講完,窗外已明月高照,銀芒穿透竹林鋪滿窗臺,他看著窗外,好像看見撐一把青傘的女子踏月而來,周圍是銀月翠竹,而他眼中美景只有她一人。

流笙雙手托腮,如此童真的動作在她做來是優雅風情:“你想知道什麽?她為何會愛上別人,還是到底有沒有愛過故事中的那個男人?”

他搖搖頭,眉眼有淺淺笑意:“都不是,我想知道,她如今過得是否幸福。秦蘇給不了她想要的,最起碼,她如今能得到。”

那樣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來,好像曾經那樣刻骨銘心的愛都如過往雲煙。流笙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大秦最尊貴的男人,緩緩笑出聲來。

“陛下,你想得太天真了。”

他似乎並不驚訝她猜出他的身份,嗓音低低的:“哦?”

流笙起身,將晶瑩透徹的茶盞推到他面前。這茶盞中方才還是赤紅之水,如今已變得清澈。她不知道她接下來說的話男子是否能夠承受,但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容不得他不承受。

“你說的那個女子,其實她早已死了。”

在秦蘇震驚蒼白的面色中,茶盞清水一蕩,畫面緩緩出現。

黑夜,青傘一襲紅衣翻墻而入,落入一片枯死的花叢中,不料紅光乍現,青傘驀地便倒地,沒了聲息。再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天真無邪地笑著,對著前面的風雅公子甜甜地叫少爺,她說,我叫梨舟。

秦蘇猛地站起身來,克制著顫抖不已的身體,看著流笙:“那是誰?那不是青傘!”

那樣的表情,那樣的眼神,雖是同樣的面容,但那不是他的青傘。

流笙將手指撫上茶盞邊沿,嗓音淺淡:“你說青傘背叛你愛上了別人,其實那並不是青傘罷了。她在落入花叢的時候已經死了,附在她身體裏的人,是愛著別人的花妖,為了保護自己的愛人,要了青傘的命。”

她擡眼看著他,目光輕柔,卻沒有一絲感情:“你說青傘背叛了你,是因為你不知道她有多愛你。”她看見秦蘇灰白的臉,挑嘴笑了笑,“你若覺得對不起她,不若幫她報仇罷。”

他猛地擡頭瞪大眼。

“就算花妖不殺她,青傘也活不久的。”

清水蕩漾,再顯現出來的,是白衣墨發的柳菱跪在秦簡陵墓前,那樣帶著恨意的眼,他從未看見過。

“我知道是他殺了你,好端端的,怎麽就會被刺殺身亡。除了監察使,還有誰能做到。夫君,我會為你報仇,我會像他殺掉我最愛的人一樣殺掉他最愛的人。”

她將恨意藏得那麽深,連他都不曾發覺。

畫面一晃變成了柳菱將特質的香草烘焙成茶,每日一杯拿給青傘飲下,笑臉之後,是撕扯的仇恨。

“那些特質的香草新茶在她體內沈積許久,一旦接觸到狼毒花的香味便會化為劇毒。柳菱想要她死,她必死不可。”

窗外撲通一聲,有什麽重物摔落在地,流笙擡眼望去,黑衣黑袍的男子驚慌失措地沖進來,發白的手指捏住她的手腕。

“你說青傘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笑著推開,似不花一絲力氣:“信不信,由你吧。茶喝了,故事講了,該告訴你們的我也說了,兩位,請吧。”

男子楞在原地,良久,猛地跪在秦蘇面前。

“是我害死了青傘,是我!我殺了秦簡,只要秦簡死了,你就會和柳菱重新在一起,我會帶青傘走,明明該是這樣的,明明該是這樣的……”

而秦蘇像是沒有聽見。

尾聲

她看著兩名男子,一個失魂落魄,一個懊惱痛苦,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而之後的結局,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愛的那個女子,已經死了。

他們的愛情,也終將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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