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三卷 忘川·玲瓏

關燈
無論他對我做過什麽,只要想到那是他,都可以原諒。

第壹章

夏夜蟬鳴不斷,熱浪從竹林間一波一波拂過,吹開階前幾株夏花。流笙執一壺清茶一把團扇躺在林間的竹藤上乘涼,團扇搖晃間帶起陣陣清風。

竹林的盡頭出現一個面色蒼白的藍衣姑娘,她本有一張精致的臉,眉眼間卻因常年病色而染上頹敗。

她走到流笙面前,一副如明珠玲瓏的好嗓子:“你就是流笙,忘川的主人?”

流笙晃了晃手中茶杯:“我正想著飲茶乘涼時應有故事相伴,姑娘便來了,可見是天意。”她起身回屋拿了盛滿忘川赤水的茶盞出來,放在石桌上一株海紫苑旁,“講講你的故事,若是好聽,你所迷茫的那些真相,我都可以告訴你。”

她低頭看著茶盞出神,蹙著好看的眉眼:“知道真相又如何呢,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只是疑惑,我愛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罷了。”

第貳章

一雙雲雁飛過高空,清鳴悠長,驚落庭院兩株瘦櫻白花。這些時日以來的殺伐之音似乎已經散去,偌大的玉山門寂靜如雪,良久,侍女垂影推開半扇院門跌跌撞撞跑進來,撲在她腳下。

“大小姐,玉山敗了……”

她閉上眼,唇角一抹難以置信的笑,嗓音卻放得平緩:“十三煞一向霸道,往年被他們吞並的小門派無一不被滅門,玉山大概也逃不過這一劫。”

垂影面上閃過猶豫,片刻遲疑道:“門主似乎同十三煞做了什麽交易,方才探子來報,圍在山下的十三煞人馬已經撤離了。”

她微微擡頭,眉眼蹙成一團:“交易?”

幾日之後,江湖盛傳玉山門在與十三煞爭奪江東一帶的霸主之位時戰敗,為保全門中上下,玉山門俯首而降,願為十三煞驅使,並將門主獨女嫁與十三煞少主為妻,以表誠服之心。

五月白櫻已落盡,窗外一輪荒寒的月,她將垂影送進來的嫁衣全部扔出去,嗓音近乎撕裂:“我不嫁!我絕對不嫁!”

黑衣男子踩著月色踏進屋,揮手遣退垂影,她眼角緋紅,撲到他身邊:“大哥,求求你,讓我去找言瑨,你讓我去找言瑨好不好?”

他扶住她顫抖的肩,語重心長的模樣:“玲瓏,遑論言瑨早已失蹤,如今玉山門上下的安危都系在你一人之身。就算他現在回來,你們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一定會回來的!”她緊緊拽著他的衣袖,似乎拽著最後一根稻草,“大哥,除了言瑨,我誰也不嫁,你幫幫我……”

卻被他拂開衣袖:“你只知兒女情長,卻絲毫不為玉山著想半分!十三煞聘禮已送到,你若不安心成親,就等著玉山被他們滅門吧!”

慘白月光照在她沒有血色的臉上,滿室戚然。

她跪坐在冰冷地面,身後一面六扇開合的山水屏風,擋住從軒窗吹進來的夜風,可她仍覺得冷。落地燭臺搖出破碎光影,她眼角滑落一滴淚,是幾近無聲的呢喃:“言瑨,你到底在哪裏……”

那個自小陪她長大的少年,那個立誓說今生非她不娶的少年,毫無預兆地從她身邊消失。她找了他好久好久,踏過山川河流,尋遍大漠黃沙,可她找不到他了。

有人說他已經死了,她不信。她還在等他回來,可這麽久過去,她再也不能繼續等下去了。

淡青天色泛出一縷晨霧,屋外嗩吶陣陣,垂影將鴛鴦戲水的紅蓋頭戴在她頭上,遮住了一頭如錦似墨的秀發。

她睜著大大的眼睛,被垂影扶著一路出門,直到坐上迎親的馬車,終於絕望地閉上眼。

他沒有來。她想,他再也不會來了。

馬車在路上行了兩日,到了十三煞所在的雲水城,垂影在車外說:“大小姐,這裏開了許多蒼蘭花,真好看呀。”

她面無表情掀了簾子望過去,大片蒼蘭盛開在日光之下,花叢騰起粉霧,似散落片片雲霞。

十三煞一向以霸著稱,雲水曾是一處山明水秀的溫柔鄉,自十三煞以此為駐地後,溫柔鄉不覆存在,城池間透著一股狂霸,唯一的柔軟大概就是城中遍地盛開的蒼蘭了。

她曾愛看那些民間戲折子,言瑨便到處去幫她收集。折子中常寫,情投意合的有情人因阻礙分開,在女子拜堂之時,心上人執一柄寒光長劍而來,不懼生死帶她離開。

可她這場婚事進行得極其順利,素未謀面的新郎牽著她拜堂成禮,周圍哄鬧聲聲,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聽不見。

她坐在紅絲錦被的喜床邊上,聽見腳步聲漸行漸近,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夜風卷著無名幽香飄進來,掀起她半片嫁衣。

她垂著眼,看見喜帕之下暗影傾投,落在她紅軟繡鞋旁。她想,言瑨,今夜之後,便是相見也如天涯陌路,不如永不再見。

喜帕被緩緩掀開,她在熠熠燭光中擡眼,目光從一雙墨色雲靴寸寸上移,鮮紅的喜服襯著修長身姿,腰間一環白玉佩帶,鑲嵌半顆明珠。喜服紅得純粹,似在極力證明今日的婚事有多喜慶。

喜燭映出重重花影,在目光移上那張俊朗面容時,她擡手擋了擋眼,似在夢中。喜燭“啪”的跳出一絲火苗,她顫了一下,似被嚇到,唇角卻緩緩攢出笑意,看向他寒意凜然的眼:“竟然是你……言瑨。”

第叁章

玲瓏同言瑨的第一次相遇,在三月拂柳的揚州。

作為玉山門的大小姐,她自小衣食無憂,總以為全天下的小孩都同她一樣,沒有貧窮和饑餓之難。她和大哥一起去揚州的鑄劍山莊參加三年一度的擂臺賽,正是柳絮飛花的季節。

如水墨畫暈染的揚州城人來人往,多是些錦繡衣段的富貴人家,因此從幽巷鉆出來偷錢的男孩便格外顯眼。

侍衛一把將打算逃走的小偷提起來,他垂著頭掙紮,沾滿汙垢的手指握著玲瓏的繡花錢袋。她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孩子,楞了片刻,脆生生吩咐侍衛:“把他放下來。”

“這偷兒沖撞了大小姐,要送交官府……”

她人雖小,氣勢卻十足,挺直了腰桿道:“他是我朋友,方才是在同我玩笑。”

侍衛無奈將他放下來,他擡腿要跑,她卻先他一步握住他臟兮兮的手指,叫住一旁經過的小販:“我要兩串糖葫蘆。”

她分了一根給他,笑瞇瞇問:“你是不是餓了?吃這個呀。”

他的確是因實在太餓才不得已行偷竊之事,母親自小教導他聖人之禮,為人風骨,被抓住後本羞愧無比,沒想這個小姑娘卻如此善良,不僅為他解圍,還買了糖葫蘆給他吃。雖然這東西根本不能緩解饑餓。

他終於擡頭,目光從她雲羅錦裙掃過,落在她如春風遠山的眼裏,黛眉淺眸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苞,令他驀然紅了臉。

她咬下一顆糖葫蘆,彎起的唇角沾上紅糖汁,透著甜味:“你叫什麽名字?”

他有些結巴:“言……言瑨。”

她睜大眼,有些茫然:“是哪個言,哪個瑨?”

他在衣角搓了搓染滿汙垢的手,顫抖著指尖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她咯咯得笑,像飛花散在風裏:“夫子總說我識字不多,果然沒錯,你卻很厲害,不如你教我識字吧?”

多年以後,三月揚州笑似飛花的姑娘,他仍不能忘。

幔帳映出床榻上比肩而靠的人影,屋外落下夜雨,輕輕打在窗欞上,滴答,滴答。他突然伸手扳過她的雙肩,一陣環佩叮咚。

“在想什麽?”

她緩緩擡眼,無神面容攢出一絲隱隱笑意:“我在想,言少主真是好手段。隱瞞身份進入玉山,十年韜光養晦,實在令人佩服。”

他冷冷看著她,再無曾經半分遷就:“你累了,睡吧。”

手指凝風,喜燭應聲而滅,一陣窸窣之後,他手臂橫過她的雙肩將她壓倒在床上,卻沒有進一步動作。

如墨化開的黑暗中,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身邊躺著的這個人,是她至死深愛的人,前一日她還在為再也不能見到他難過,如今他就睡在她身邊,成了她的夫君,她卻沒有半分歡喜。

十三煞的少主,十年隱於玉山門。十年之後,玉山門一朝落敗,期間這位少主做了什麽,她不難猜到。

是她親自將他帶回了玉山,是她親手將玉山推向了滅亡。

眼角滑落一滴淚,隱入淩散雲鬢間,窗外夜雨泠泠,她輕聲開口:“我恨你。”

他翻了個身,似沒聽見。

玉山門同其他被十三煞吞並的小門派不一樣。在十三煞崛起之前,玉山門在江東一代無人可撼其地位,將這座百年傳承的名門世家收入囊中比將其滅門好處太多。

如今玲瓏在十三煞手上,玉山更加不會輕舉妄動,這一步棋於雙方都是步好棋,只是無人在意棋子的感受。

婚後言瑨很少來這折月苑,她雖是名義上的少夫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過是十三煞握在手中的把柄,以便更好地掌控玉山門罷了。

她時常會望著天際掠過的雙雁走神,在庭中天井旁一坐便是一天。她什麽都不能做,哪怕有一點異動,都會給玉山門帶去危險。這樣絕望又無可奈何的日子。

垂影從外面回來,端著冰鎮的葡萄:“夫人,湖心亭的蓮花開了,奴婢陪你去賞花吧?”

自從嫁過來,她不曾踏出折月苑一步,今日看著琉璃天色間重重浮雲,倒突然起了性子,攬了攬隨意披散的長發:“走吧。”

垂影斟酌道:“夫人,讓奴婢給你梳梳妝吧,你臉色不太好。”

她笑了笑:“在這個地方,又有誰會在意我臉色好不好,發髻梳的漂不漂亮。”她踏出院門,又對垂影吩咐道,“把我昨日看的那本《八荒游記》帶上。”

垂影進屋去翻找書卷,她已獨自離開。折月苑偏於最僻靜的角落,似乎是言瑨刻意安排,是被遺忘的存在。她沿著開滿蒼蘭的青石路緩步而行,盡頭便是湖心亭。

滿池青蓮旖旎鋪開,池水間躍出幾條紅鯉,又轉瞬沒入深不見底的碧水之下。亭邊的蓮心結的碩大,她俯身摘了一朵,剝出蓮子放進嘴裏,一絲苦味竄到舌尖,回味間又有清香。

她難得彎出一絲笑,試探著踩上水中冒出的石板,打算再采幾朵蓮子回去做甜羹。

“你在做什麽!”

身後突然一陣怒聲,她受驚腳下一滑,嘩啦一聲掉入塘中。池水沒上頭頂,耳邊又是一陣水聲,下墜的身子被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不過瞬間便浮上岸。

她彎著腰咳出幾口水,言瑨一把將她拽起來,是多日未見的熟悉面容,眼中卻有熊熊怒火,咬牙切齒道:“你想做什麽?投湖自盡?”

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臉頰,順著下頜滴落水露,她瑟瑟發抖,嗓音卻帶著笑意:“不過是想采幾顆蓮子罷了,你這麽緊張做什麽?”

她甩開他的手,將長發挽在臂間擰了擰水,頷首欲走,卻被他從身後拽住手腕,她觸不及防撞進他的懷裏,他僵著身子,卻沒有將她推開。

他微微俯身,嘴唇貼在她的耳畔,冰冷的嗓音:“你死了,整個玉山門都會給你陪葬,你信不信?”

她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聲來。纖細手指攀上他的肩膀,幾乎是親密擁抱的姿勢,她看著他那雙深入寒泉的眼睛,笑似新月:“我信。玉山門是刀,我是刀柄。若失去刀柄,刀刃便會割傷你握刀的手。”

她漫不經心拍了拍他的肩頭,拂去滴落的水滴,後退兩步,微微偏著頭,是曾經天真的模樣:“我會好好活著。言瑨,你放心,活著才可以恨你。”

他面無表情看著她,袖下手指卻握成拳。

她笑了笑,轉身離開,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大片蒼蘭花影間。

第肆章

當庭院的藤蔓雕落秋葉,傳來言瑨要納妾的消息,納的是言瑨三叔的女兒言桑。

垂影帶來事情的經過。說是言瑨與言桑情投意合,私訂終身,兩人常於涼影檐幽會,被言瑨的父親和三叔一同撞見。三叔向自己的大哥討要說法,身為幫主的大哥雖不讚成自己的兒子娶自己的侄女,但礙於兄弟情面和言桑的名聲,只能讓言瑨將言桑納入房中。

垂影紅著眼眶為玲瓏不值,她只是坐在井邊望著幽冷井水,淡淡道:“隨他去。”

聽說那場婚事辦得很是盛大,眾人似乎已經忘了,就在幾月前,他們的少主才剛迎娶了一名正妻。

她坐在湖心亭重疊花影之下,聽見身後小道經過的奴婢議論,說婚後少主一直宿在言桑的院子,耳鬢廝磨十分恩愛。

她將魚食灑進塘中,偏頭笑著對垂影說:“我現在好像真的有些恨他了。”

話落,吐出一口血,在垂影的驚呼中暈厥過去。

黑暗似墨將她淹沒,她閉著眼,眼前卻撕開一片白光,光影蕩漾間,她看見一間木舍,一片楓林。如火楓葉鋪在地面,一方石桌,上有兩三瓷盞。

少女模樣的她坐在地上擺弄一只彩色紙鳶,言瑨靜靜站在她身旁,上挑的唇角,溫柔的眼。

原來是夢。

風卷起飄落的紅葉,像一只紅色的蝶在林中飛舞,已是九月的天。言瑨將一件純白披風搭在她肩上,握住她的手指:“我幫你吧。”

披風上的白絨裹著精致的一張臉,眼底滿是靈動光澤:“你連這個都會嗎?”

他其實不會,只是被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望著,說不出讓她失望的話。於是點點頭,蹲在她身邊研究起紙鳶的結構來。

她雙手捧著下頜靜靜望著他,嗓音在秋風像開出輕盈的花:“阿瑨,你就這樣一直陪在我身邊,好不好?”

他垂著頭折騰紙鳶,鼻尖不輕不重嗯了一聲。

一陣狂風吹來,紅葉簌簌而下,像萬千赤蝶紛飛,他在風中托起紙鳶,唇角一絲溫柔的笑:“好了,你試試看。”

她歡呼一聲,拽著細線開始飛奔,藍色長裙在紅葉間似驟然綻放的一朵蒼蘭花,彩色紙鳶隨風而上,在空中拉出一道流光的異彩。

碧藍天空如玉,浮雲重疊間,紙鳶像一只飛掠的大雁。她將手指搭在眉骨望了半天,感嘆:“好想當一只紙鳶,可以飛去那麽遠那麽高的地方。”她轉過頭,帶笑的眼睛:“阿瑨,你呢?”

他微微俯身,手指拂過掠在她唇角的發絲,一片紅葉落在他肩頭,像一只赤蝶振翅停歇:“我願為紙鳶,玲瓏為線,無論飛得多高多遠,只要玲瓏拉線,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她的雙頰爬上紅暈,輕輕墊腳擁抱了他。少年的情話,像夢一樣好聽。

如今終於明白,果然都是夢罷了。

她在三日後的深夜醒來。屋內燃著的暖香裊裊彌漫,像是盛開的寒梅織成大朵白色的花。她推開門,夜幕一輪皎皎孤月,照著庭院那口冰涼深井。

垂影被驚醒,跳起來拿過一件鬥篷披在她身上,擔憂道:“夫人,去床上歇著吧,奴婢去給你煎藥。”

她靜靜站在門口,望著滿園雕落的秋花。

垂影踟躕半天,終於輕聲開口:“少主他……沒有來過。”

她沒有反應,只是閉了閉眼,清麗眉間一絲疲憊之色,嗓音似秋葉般蒼涼:“垂影,以後關於他的事,不要再提了。”

翌日一早,玲瓏躺在院內的藤床上翻閱書簡,聽聞言桑有喜的消息。

垂影說,若言桑生下兒子,便是少主的嫡子,將來要繼承十三煞幫主之位。至於她,其實想想也知道,他怎麽會要一個擁有玉山門血脈的孩子。

終歸她已為人妻,哪怕不得寵,也要在明面上盡到人妻的義務,不能讓外人嘲諷玉山門教了個不知規矩的女兒出來。

她讓垂影從嫁妝中挑了幾副上好的鐲子首飾給言桑送去,算作恭賀她得子之喜。垂影回來時身邊跟著言桑的婢女,將她送去的首飾都還了回來,只是道:“二夫人說了,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收下倒顯得小氣。若夫人有心,不如去院中陪她說會兒話,也好增進姐妹間的情誼。”

她雪白臉色浮現一絲笑意,沒有拒絕。

幾日之後她提著幾盒垂影做的點心,去了言桑的覃花院。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備受言瑨寵愛的姑娘,明眸皓齒,似一朵灼灼盛開的虞美人。

她看了眼玲瓏送來的點心,笑道:“平日裏我只吃廚房做的安胎藥膳,阿瑨也不允許我亂吃東西。”

玲瓏擡手拿起一塊桂花糕放進嘴裏,目色淡淡:“是嗎?”

陪了言桑幾日,垂影便攔著不讓玲瓏再去了,紅著眼道:“奴婢看出來,那言桑就是想顯擺少主有多寵愛她,每日炫耀少主送她的東西,夫人你何必去跟前討苦。”

她依舊是淡淡模樣,不輕不重的兩個字:“隨她。”

冬日的天落下細雪,擠在枯枝間像朵朵白梅綻放,卻聞不到冷香。她捧著暖爐再次來到覃花院,緊閉的房門內傳出笑聲。

言桑的腹部已經顯懷,同言瑨說起腹中常愛動的孩子,滿室的其樂融融。

她站在鋪滿冰雪的臺階上,偏頭聽了一會兒,正要轉身離開,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多日未見的言瑨長身玉立,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團。

“你怎麽在這裏?”

言桑從身後迎上來,鉆進言瑨的臂彎:“是我叫姐姐來陪我說會兒話,你不讓我出門,平日裏可悶了。”

她面色淡淡看著他們,唇角卻挑起一個彎彎的弧度,曳地狐裘沾了雪花,將她單薄的身子整個裹在裏面,只露出一張被風雪凍得緋紅的臉來。寒風吹起一陣冰雨,她在風中瑟瑟發抖,嗓音卻十分鎮定:“過來看看,既然你在,我先回去了。”

轉身欲走,腳下卻不知為何一個踉蹌,就要摔在雪地上。身後的言瑨眼疾手快飛身將她接住,她倒在他懷裏,似飛雪冰冷的一雙眼,眼角卻漸漸染上緋紅。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將她放開,淡淡道:“若在這裏摔出傷來,倒叫別人以為我們欺負了你。”

她仍是微微擡頭的模樣,泛白的手指緊緊捏著袖下暖爐,幾乎要捏住一個坑來,面容卻放得極淡,唇角一抹淺淺笑意:“自然不會。”

他看著她,冷聲道:“以後不要再來了。”

唇角笑意越發深,她頷首:“好。”

狐裘掃過地面有細微輕響,她在寒風飛雪中緩緩轉身,挺直脊背踏離了院門。一滴淚順著眼角滴在雪中,她擡起袖子,若無其事地拂開。

第伍章

春回花開的時節,言桑生下一名男嬰,言瑨擺酒慶賀,雲水城歡慶三日。而玲瓏大病一場,昏迷不醒。

垂影闖進前堂時,言瑨正同叔伯們一起吃酒,亮如白晝的廳堂花影紅帳,歡語連聲。思極玲瓏的戚然處境,垂影未語已落下淚來。

言瑨看見她時果然皺眉,責問她:“前堂豈容你一個小小婢女亂闖,還不滾出去!”

她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哽咽著嗓音:“少主,夫人重病昏迷不醒,求你去看看她吧。”

四周安靜下來,言瑨依舊是冷淡模樣:“病了便請大夫,我去有什麽用。”

“城中大夫看過幾次,服了藥仍不見好。聽聞前些時日藥谷的醫者途經雲水住了下來,奴婢想著大概只有他才能看好夫人的病了。”

他不耐煩地揮手:“知道了,下去吧。”

垂影抹著淚退下,剛踏出門口,身後已傳來言瑨同他人的說笑。她氣得握拳,看著漆黑的天幕祈求老天開眼,早日懲罰這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孤月掛在枝頭,院內似有霜降,白茫茫一片。守在床榻邊打瞌睡的垂影被從窗口無聲躍進來的人劈暈,他看向床上面色蒼白的女子,嘆了聲氣。

“服了我的藥都不見好,看來是心病啊。”頓了一下,對著窗外道,“進來吧。看看這被你冷落的妻子,估計活不長了。”

半開的軒窗再次躍進人影,一襲黑衣的言瑨面色冷怒拽住男子的領口,低吼道:“你胡說什麽!”

男子攤手:“你自己看吧。前些時日她剛患病你就傳信到藥谷讓我過來了,這段時間以來她都在服用我開的藥方,卻越吃越嚴重,這當然不能怪我醫術不好,心病還需心藥醫啊。”

言瑨後退兩步,看向床榻上雙眼緊閉的玲瓏。她消瘦了許多,慘白的唇沒有絲毫血色,雖在夢中,仍緊皺著眉頭,難過得不可抑制。

男子拍拍他的肩:“我重新開方子給她調理一下,可你要明白,再好的藥也治不好心病。”

他袖下拳頭緊握,蹙著眉:“我明白。”

翌日一早,城中的大夫背著藥箱來給玲瓏把脈,垂影沒等到藥谷的人很是氣憤,但無奈只能照著新開的藥方抓藥,不料玲瓏下午時分便醒了,這讓她寬心不少。

太陽從雲層探出半寸光,她難得挑起唇角,對垂影說:“陪我出去走走吧。”

天氣已經回暖,日光照在她蒼白膚色上,像琉璃泛出透明色彩。她說要出去走走,範圍也只不過是那條開滿蒼蘭的花徑罷了。盡頭就是那方青蓮盛開的水池,她坐在水閣邊上餵魚,對面一條樹影掩映的長廊。

往日寂靜無人的長廊此刻人來人往,透過水霧晨影,可見他們面上凝重神情。

玲瓏看著水面成群結隊搶食的紅鯉,突然笑了一聲,對垂影道:“你看他們那個模樣,像不像當年玉山被十三煞進攻時的惶然?”

垂影看了片刻,低聲道:“說來也奇怪,近日雲水的氣氛的確有些不同尋常,夫人若想知道,容奴婢去打聽打聽。”

她擺擺手,池風掠起湖藍裙角:“不用了,無論他們如何,與我都無關系。”

大病一場之後,似乎什麽都已看開。無論是那個曾深愛的男子,還是她千瘡百孔的愛情。這一日,她照例拿著魚食去水閣餵魚,踏出房門時,一襲黑衣的言瑨站在院中那口深井旁,望著她種在井邊的蒼蘭出神。

她像沒有看見他,徑直朝院門走去,他在身後輕聲叫她的名字:“玲瓏。”她已經很久沒有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喚得這樣輕而纏綿。

她轉身看他,微微偏著頭,唇角一抹要彎不彎的弧度。他走近她,沒有情緒的面孔,眼底有幽幽冷光。

“身子好些了嗎?”

她笑了笑:“勞少主掛念,死不掉。”

他蹙起眉頭,擡手想要觸碰她消瘦臉頰,被她側身躲開,他垂下眼,輕輕地說著:“不要恨我。”

她挑了挑眉梢,好笑似的語氣:“恨?你怎麽會這麽想?”又恢覆毫無情緒的神情,“對於無關緊要的人,任何情緒都是浪費。”

他的身子狠狠一晃,蒼白臉上血色盡褪,嗓音卻帶著輕微笑意:“你這樣想,也好。”

言瑨走了很久,她似一座雕塑在原地站到日落,垂影從院外跑進來,氣喘籲籲的模樣:“夫人!覃花院出事了!”

她擡眼看過去,聽見垂影急迫的嗓音:“方才傳出消息,言桑的孩子不是少主的!”

她沒有什麽表情,只是眉眼緊緊皺起,有些沙啞的嗓音:“言瑨他?”

“少主他……他親手殺了言桑,三幫主已經率部眾和少主起了沖突,現在雲水一片混亂,我聽侍衛說,雲水城外也圍了許多人,不知是哪方勢力。”

她身子晃了一下,被垂影一把扶住。仿佛又回到那一日,遠目火光,近有殺伐。天色暗下來,一輪寒月躍上夜幕,院門被突然踢開,黑巾覆面的男子闖進來,在垂影尖叫出聲之前撤下了面巾。

“是大公子!”

玲瓏猛地一顫,難以置信看過去:“大哥?”

“玲瓏,你受苦了。”他兩三步走過來抓住他的手腕,重新將面巾戴上,“來不及解釋了,你先跟我走。”

她迷迷糊糊跟著他踏出遠門,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大哥,言瑨呢?”

他身子頓了一下,腳步卻沒有停留,沈聲道:“十三煞內亂,他此時應在城內應戰。”

她掙開他的手,轉身朝前堂跑:“我要去找他!”

被大哥一把拽回來點了穴道:“玲瓏,他一定不希望你有事。跟大哥走,他解決完那些事,會來找你的。”

她被抱在懷裏,濃郁夜色中一片黑暗,只是遠方隱隱有火光,蒼蘭幽香從鼻尖掠過,終於徹底消散。

幾日之後,她回到了玉山門。

因之前大病未愈,又舟車勞頓,回去之後便昏迷不醒,待她醒來時,房間坐著陌生的白衣男子,擡手斟茶間,袖口一朵重瓣菩提花,那是藥谷的身份象征。

他笑意盈盈看過來,問她:“身體可還有不適?”

她坐起來,冷冷望著他:“你是誰?”

他揮了揮衣袖,企圖讓她看清他袖口的繡花:“我是藥谷的醫者,是言瑨拜托我來給你治病的。”頓了頓,唇角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其實很早之前就是我在給你治病。從你第一次昏迷吐血開始,可是你心底郁結太深,我醫不好你的心病,總是被言瑨責罵醫術不精。”

她死死盯著他,動了動慘白的唇:“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點點頭:“聽不懂也好。你既然醒來,我也要走了。”

她叫住他:“言瑨在哪裏?”

他起身推開房門,一聲長嘆伴著投進屋內的晦暗光線:“大概死了吧。”

他離開後不久,垂影端著藥碗進來,看見她失神坐在床榻上,驀地紅了眼撲到床邊。從垂影哭哭啼啼的聲音中她得知,十三煞滅門了。

就在大哥帶走她的那一晚,城中內鬥不斷,幾乎損耗了十三煞的一半人馬,玉山門的人早已埋伏在城外沖進來,輕易便制服了另一半人馬,重奪江東一代霸主地位。

那個稱霸一方的十三煞,就這麽從江湖上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言瑨。

她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沒有人能告訴她。

尾聲

“所以我找到你,我想知道言瑨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呢?”

她說完這番話,臉色又白了幾分,只是眉頭依舊緊縮,再也沒有曾經天真嬌靈的模樣。

流笙點了點化作清澈之水的茶盞,問她:“難道你不好奇背後的那段真相嗎?”

她目不轉睛望著水面,嗓音似夏夜呢喃:“其實那些真相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無論他對我做過什麽,只要想到那是他,好像都可以原諒。”

夏風吹動竹葉,也吹起一幅幅塵封的過去。

在十三煞崛起的時候,它的內部其實不算穩固。言瑨父親的大哥,言瑨的三位叔叔,這群水賊出身的武夫誰也經受不住權力的誘惑,彼此明爭暗鬥,痛下殺手。

言瑨的父親為了得到更多的支持,娶了另一個勢力主的女兒為妾,作為正妻的言瑨母親從此開始夾縫求生的日子。終有一日,言瑨與母親受盡欺負再也難以忍受,母親帶著他逃出去。可妾室趕盡殺絕,派人追殺他們,母親為保護他而死,在掉落山崖那一刻,他看見追殺他們的人中,有常年跟在父親身邊的侍衛。

原來這一切的行為,都獲得了父親的默許。他為了權力,可以完全摒棄人性與骨肉親情。

上天垂憐,言瑨沒有死在亂世中,他開始年少的流浪,就是在那時,柳絮飄飛的揚州,他遇到了玲瓏,從此交付一生真情。

十三煞逐漸稱霸,他的父親也終於穩坐幫主之位,將目標對準了玉山門。他知道他那個毫無人性的父親會對玉山做出什麽,這個將他養大的如家一樣的地方,那個將他視作親人好好珍重的姑娘,他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滅亡。

在十三煞稱霸的那些年,妾室和她的兒子被暗殺身亡,如今他的父親沒有子嗣,他如果回去,就是唯一的少主。

於是他離開了。

悄無聲息,沒有告訴任何人,制造偶然的機會回到了父親身邊。父親果然將他當做繼承人接回去,宣布了他的少主身份。

之後便如傳言一樣,十三煞進攻玉山門,戰勝之後本要將其滅門,是他勸阻了父親。他分析了玉山門的傳承地位和優勢,讓父親明白將其收到麾下比滅門好處太多,又提出和親為質,將玉山門的獨女掌握在手中,玉山便不敢有任何異動,總算讓父親點頭同意。

只是他不能對玲瓏做出任何親密行為引起父親的猜疑,只有一步步疏遠,一點點傷害,連玲瓏自己都以為他真的只是將她當做工具,遑論他人。這是一場行走在刀尖的謀劃,他什麽都不敢告訴她,讓她置身事外,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父親放下戒備,一切的暗中行事都變得順利。他假意傾心言桑,利用言桑的虛榮和她父親對權力的覬覦,納她為妾,又冷眼看她與青梅竹馬幽會,懷上不屬於他的孩子。

生下兒子後,一直對幫主之位虎視眈眈的三叔果然開始蠢蠢欲動,暗地集結人馬想要奪權。他又將言桑與侍衛私通的消息放出來,證據確鑿之下殺死言桑,令三叔忍無可忍,終於兵戈相見。

而在這之前,他早已讓藥谷的朋友幫忙,將他的一半計劃透露給她大哥,讓他在合適時機帶人埋伏在城外,待雲水亂起來便乘虛而入,一舉將其滅亡。

誰也不會料到,十三煞的少主,他只有對十三煞無盡的恨。只有用這個方法幫玉山門重新崛起,才能徹底解救他深愛的姑娘。

他想,他的愛算什麽呢。她失去了他的愛,卻可以重新得到一個溫暖的家,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無憂無慮的大小姐生活。他在不在,都無所謂了。

十三煞滅城之後,他在廝殺中掉入小時候掉落的山崖,可這一次卻不知道會不會再得上天垂憐,在那雲霧繚繞的深崖下活下來。

他愛得這樣沈重,也這樣隱忍。

畫面在眼前緩緩消失,最後一幕是他仰身掉入懸崖的模樣,彎著唇角,眼底有溫柔的笑。她緋紅眼角不禁掉下一滴淚,卻笑對著流笙道:“你看,他果然沒死,我要去找他了。”

是啊,只要你相信,他就永遠不會死。

流笙看著她跌跌撞撞走遠的身影,關上了竹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