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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忘川·風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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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治好你的病,得到你的諒解,在你想起前獲得你的愛,在你想起後利用這份愛。

第壹章

鳳仙鎮城外有人跳河尋短見,被救起來後依舊哭著要上吊,眾人耐心勸導小心看護,鬧出的動靜不小,就連流笙都前來瞧熱鬧。

波光粼粼的河面映著岸邊艷麗鳳仙花,哄鬧人聲中,她獨獨聽見一句淺淡溫雅的聲音:“沒有誰能救活一心尋死的人,就像沒有誰能叫醒裝睡的人。”

流笙回頭,看見灼灼花影映在男子外衣上,他身姿高挑,卻隱約透出幾分孱弱之態,眉眼生得極其清雋,如春日細雨遠山淡雲。

她走近兩步:“公子既如此說,想必也是有故事的人,不如去我的茶舍坐坐,給我講講你的故事。若故事好聽,我便送你一杯茶,回答你一個問題,上天下地,無論古今。”

男子看了她一眼,似在思忖,片刻,嗓音淡淡:“好。”

第貳章

侍從帶著她穿過一片掩映在天竺葵之下的小路,像踩在漫漫雲霞之中,而緋色煙霞的盡頭一座懸掛七角宮鈴花燈的高亭拔地而起,四周皆垂了白色帷幔,底部綴了夜明珠。日頭從雲間探出光影,打在夜明珠上透出琉璃光彩。涼風拂開帷幔,明珠相撞發出叮當玉響,她看見亭中側臥的女子露出裙角的一片紅。

送風閣的閣主,風無。

她不敢細看這個傳言中的女子,只是將自己的委托又重覆一遍。侍從不知何時離開,一陣書頁翻動輕響後,似高山流水雲霧纏卷的嗓音飄下來。

“你不想嫁給藏雲山莊的大公子,因他體弱多病常年臥床?”

她咬著唇:“是。父輩定親之時不曾料到這些,如今的果卻要我來承受,這不公平。”

藤床輕響,傳來的嗓音帶了絲笑:“你可知藏雲山莊在江南一帶實力雄厚,武林地位更是無可撼動,你嫁過去便是少夫人,有何不好?”

她捏緊拳頭:“我不想當寡婦。還請閣主出手,幫我將這門親事退掉。”

送風閣是十年前興起的組織,聚集了天下奇才:武功高深的劍客,胸有乾坤的謀士,技藝入神的工匠,琴技高超的琴師。只要你付得起送風閣感興趣的東西,無論什麽事它都能幫你辦妥。但它從不接傷天害理之事,也不會故意刁難委托之人,是以在江湖上的名聲倒算正派。

良久,帷幔被掀開一角,她看見一張仿佛畫上拓下來的臉,一筆一畫都勾描得精致,但太過精致反倒透出疏離,沒有人氣。

她穿一襲紅裙,罩了件白色紗衣,墨發用一根素色玉簪松垮垮綰住,眉眼冷麗似嶺上白梅覆雪,身段高挑若山間長松修竹。

“這樁生意,我接了。”

她眉間喜色難掩,又聽風無道:“我什麽也不要,你只需給藏雲山莊的大夫人修書一封,將你不願意嫁給她兒子,於是拜托了送風閣這件事如實相告。”

雖然此舉會招來藏雲山莊的記恨,但只要能退掉這門親事也無所謂了。回家之後她按照要求修書一封,而此時風無也命人拿著她的親筆書信前往,兩封書信幾乎是同時到達。

三日之後,藏雲山莊回信同意退親,與此同時一百侍衛帶著聘禮前往送風閣,轟動武林。

藏雲山莊大公子與送風閣閣主結親,月底在山莊成禮,誠邀天下各路俠士吃杯喜酒。

送風閣是何等神秘,這個置身江湖風雨之外的組織從不與任何世家有所牽連,更何況大名鼎鼎的閣主風無,竟下嫁給那個病怏怏的大公子?

一時妒忌羨慕連連。

成親前幾日風無帶著幾名手下前往江南,因大公子葉宿白體弱,便省了接親這一步驟,藏雲山莊可不敢將風無當做即將過門的媳婦,招待禮節全是按一門之主的排場。

夜深月淡,大夫人林氏拜訪了風無,她著素色單衣,修長手指執一杯茶,燭光映著精致容貌,褪去了傳言中的神秘風華,顯出幾分平易近人的模樣。

她替林氏斟了杯茶,唇角攢著淡淡笑意,並沒有傳說中那麽疏冷:“夫人深夜前來,是希望我為你解惑嗎?”

林氏點點頭,她手指支額,黑發松垮垮綰在頭頂,透出幾絲慵懶和隨性。

“我在信中其實已說明。夫人也聽過前些時日帶領征北軍凱旋的大將軍燕君北,請旨皇帝肅清江湖勢力,聽聞燕君北的首個目標是九冥堂,但在九冥堂之後,送風閣大概會成為他的第二個眼中釘。”

和傳承的武林世家不同,送風閣是突然組建起來的江湖勢力,雖然它口碑良好,卻和九冥堂本質相同。所以風無需要一個靠山,一個在江湖上地位穩固的家族,以保送風閣不被朝廷除掉。

“夫人急著讓大公子成親,一來是大公子確實到了成親的年紀,他需要一個妻子,而你要一個男孫。”她說這話時似笑非笑,如深泉寒星一雙眼似乎什麽都知道,“二來,據我所知,二公子葉初近來似乎有些不安分。夫人需要給大公子找一個靠山,比起定娃娃親的那個姑娘,我想,送風閣更能讓夫人安心。這是筆劃算的生意,夫人覺得呢?”

藏雲山莊的二公子葉初是二夫人所生,這對母子無時不想著取代她和宿白。宿白體弱多病,葉初又虎視眈眈,唯一辦法便是生下子嗣鞏固宿白的地位。

林氏臉色難辨。這個言語間將世事都控於掌心的女子令她感到恐懼,她一字一句都令人信服,卻又透出滿不在乎的感覺,大概是身居高位太久,覺得沒有任何事會脫離她的掌控。

宿白娶這樣一個女子,不知是好是壞。但事到如今已無路可選,她咬著牙點頭:“盡管如此,還是希望姑娘今後能夠善待宿白。”

她笑了笑:“那是自然。”

第叁章

這場喜事辦得盛大華麗,無數人趕來參禮,葉宿白果然是傳言中面無血色的模樣,叫人在心底感嘆可惜了那張美如冠玉的臉。轉而又看看光是身段就令人遐想非非的新娘風無,越發覺得可惜。

風無掀開喜帕一角,屋內四處掛了紅綢剪花,喜燭映著花影重重,葉宿白踩著門口涼白月色踏進來,疏朗眉目有倦意,面色淡淡。

雖然禮儀過程盡量從簡,他折騰一番還是有些撐不住,強打著精神服了藥,回頭看見新娘已經自己卸了鳳冠,換了單衣,朝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累了就睡吧。”

他是從母親口中得知這位大名鼎鼎的閣主,其實並沒想好要如何同她相處。他一向怕麻煩,此時卻要面對這麽個大麻煩,難免頭疼。

風無見他楞楞不說話,幹脆走到他身邊扶他,眉眼間有常年身居高位的疏離,神色是一貫的慵懶,但嗓音刻意放得極輕。

“你不必擔心我會用閣主的身份壓你,既然成親便是夫妻,今後安穩相處便可。”

他微微偏頭看她,黑發如錦緞側束在胸前,白色單衣襯得人十分清麗,讓他想起皚皚雪山一株白梅迎風而放。

她說她想給送風閣找一個靠山,但一個終生都無所作為甚至不知道能活多久的廢人明顯不是最好的選擇;說什麽接了退親委托不想讓天下人笑話他所以代替對方嫁過來,也不怕折煞了他。

這個夜晚他睡得並不好,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能聽見她細密綿長的呼吸,聞見如清風明月般怡人的淡香,滿腦子都是她淺淺的笑。

翌日一早她起床梳洗,見他還睡著便沒叫醒他,獨自出去散步。因他身體不好,飲食一概單做,大葷大油沾不得,常年吃著藥膳。她回來已快午時,葉宿白居然還沒醒,她走近床邊,將金絲繡牡丹的紅帳掛到鎏金彎鉤上,放低嗓音喊了幾聲他的名字。

沒反應。

搖了搖他露在外面的手臂,還是沒反應。她眉目一凝,伸手探他的氣息,發現氣若游絲,這哪裏是睡著了,分明是昏過去了。

她當即吩咐侍衛阿水去請大夫,又將葉宿白抱在懷裏為他運氣疏通,看見他蒼白面容微微顯出潮紅,這才松了口氣。

大夫看過之後施針開藥,說是他昨日太累才會在睡夢中昏迷,這段時日一定要好好調養。

林氏待他人離開後道:“宿白的身體你也看見了,待他好轉之後,我希望你能盡快懷上葉家的子嗣。”

她將錦被撚上去一些,握住葉宿白冰涼的手,嗓音淡淡:“我會治好他。”

林氏一楞:“可這些年我請了無數大夫……”

“沒有送風閣辦不到的事。”她打斷她的話,微擡眼眸,眼底冷光疏離,“我風無說要治好他,就一定能治好他。”

大夫人面色覆雜走了。她捧著他的手,方才冷厲的氣息已全部消散,良久,她低低嘆了聲氣。

待她掩門離開,葉宿白緩緩睜眼,鼻尖清香未散。

翌日,風無命人將洗塵院圍起來,然後只身離開。二公子葉初提著補藥去探望,被侍衛阿水攔在院外,面色陰沈地走了。

風無離開半月,帶回了藥聖東方淳。藥聖素來性子古怪,藏雲山莊不是沒有去請過,請不來只有帶著葉宿白去百草谷,他看了幾眼便說治不好轟他們走。如今居然被風無請了回來,令人意想不到。

葉宿白躺在院內藤椅上翻書,初秋天氣仍有炎意,他卻蓋了一床單被,身後如傘撐開的金桂樹落下細小花盞,空氣中有絲絲香氣。

她朝他走近,紅裙白衣像風中綻開的冷梅。他合上書頁,容色淡淡:“聽說你把我圍在院子裏,不讓外人進出?”

聽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生氣了。她在他身邊站定,微微傾身,他看見她領口繡著的淡色芙蓉,映著俏麗下頜。

“不是圍,是保護。”

他微擡眼眸,依舊沒有什麽情緒:“我不需要保護。”

她為他拂去肩上落花,嗓音細膩:“那我把人撤了。”

妻子順從夫君並沒有什麽不對,但這出現在風無和他身上就十分不對了。他擡眼看她,蒼白病容上一雙寡淡無欲的眼睛。

“風無,我二弟給了你什麽感興趣的東西,令你不惜委身下嫁也要完成委托?”

那雙深井無波的幽幽黑眸,仿佛他什麽都知道。

她一眨不眨看著他,突然笑出聲:“夫君這麽聰明,怎麽在這件事情上犯糊塗了呢?”

外人只道他是常年臥床的廢人,但這個廢人卻擁有世人難及的智謀與手段,以及一批為他效忠的暗影。

她俯身靠近他,他淺淡眼眸映出她深深笑意:“我不惜賭上一生幸福也要得到的感興趣的東西,當然是你。”

他面色不變,耳根卻泛出一絲紅意。她伏在他肩頭,是纏綿溫柔的姿勢,他聞見清風冷香,她的呢喃就響在他耳邊。

“宿白,任何時候,你都不用懷疑我。”

第肆章

東方淳將新配的藥方拿過來時,風無正坐在院內給葉宿白剝葡萄。瑩潤指尖沾著葡萄清甜香味,她神情專註。葉宿白偏著頭,似在小憩。

她接過藥方掃了一遍,無聲走到院外,悠悠道:“這方子可不像出自藥聖之手。”

東方淳環胸望天:“他的病治不好,我能做的只有這樣。”

她挑起一抹笑,直直看著他:“需要什麽,告訴我。”

他白了她一眼轉身要走,被她一把拽住,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笑,語氣卻不容置疑:“我知道你有辦法。”

他轉身咬牙看了她一會兒:“你不要命了!”

她扣住他的手腕,紅裙被風掠起一角:“我希望你的下句話能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不介意一把火燒了百草谷。我記得百草谷的前身藥谷也是被大火吞噬,你花了很多心血才修繕成如今世外桃源的模樣吧?”

東方淳氣得牙癢癢,但也深知她的性格,只能開口道:“鬼沼的毒蛇花,南疆五毒教培育的蠱血,雪巔千年開花的知雪草,這還是最起碼的藥材,光是五毒教你根本就不可能闖進去,更別說拿到他們培養的蠱。”

她松開手:“那些事你就不用管了。”

東方淳氣呼呼走了,她轉身回到院內,葉宿白已經醒來,一雙深邃無波的眼睛靜靜看著她。她將玉盤裏剝好的葡萄遞過去,笑意盈盈:“夫君,吃水果。”

他看著她,想起前晚暗影來稟,葉初約了風無見面,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麽,葉初離開時似乎氣得不輕。他早知葉初和送風閣有委托交易,其實想想也知道,無非是調查他的身份。

他自胎裏帶了病,小時候差點死掉,被一個游方道士帶去道觀休養,十歲時才被接回來。只是發了一場高燒,醒過來後很多事都不記得。回到山莊之後,葉初沒有一日不懷疑他的身份,想盡辦法調查他。

莊主之位只傳長子,盡管他體弱多病,葉初仍有所顧忌。

風無如此輕易地將自己嫁過來,絕不只是因為葉初的委托。他命暗影繼續調查,找出風無真正的目的。

可他方才卻聽見她要為治好他的病去那些危險的地方?他覺得不可思議,眉眼微微蹙起:“風無,你到底想做什麽?”

晚風送香,她神情溫柔看他:“治好你的身體,除掉你的對手,掃除你的障礙,讓你此生皆無憂,然後,陪你終老。”

不知道葉宿白有沒有相信這段一本正經的情話,但透過落日穿過雲霞落在他身上的炫金光芒,可以看見他微紅的耳根,還有一張故作鎮定面無表情的臉。

他沒有想過成親後的生活是如此多姿多彩。她沒有逼過他什麽,也從未擺出閣主架子,好像她嫁過來是真的只想當他的妻子。

以前他多數時間是不能出門的,風無卻讓工匠造了輪椅,常推著他去看山莊開得大片大片的山茶花。

半山紅百花盞開在遠山重雲之下,她摘一朵簪在發間,回頭言笑晏晏,紅裙白衣隱在簇簇花叢中,似與花海連綿。

這樣的日子他是開心的,但一貫不愛顯露情緒,總表現出淡淡模樣。林氏卻不讚同風無的做法,總是在他們偷溜回來時板著臉教訓。

臘月天寒,林氏前往京城拜祭已故的妹妹。風無推著葉宿白送林氏出門,半道上聽林氏回憶這位苦命的妹妹。作為送風閣的閣主,對於十幾年前這樁轟動京城的滅門慘案,她又豈會不知。

當年有一位輔佐儲君的忠臣,一路從知州晉升侍郎,為人清廉正直,官職加封全靠百姓推選上司舉薦,是胸懷百姓的大義之人。當年他輔佐儲君,廟堂內外聲望極高,引來爭權者的忌恨,竟派人將其滿門屠殺,林氏的妹妹便是這忠臣的妻子,連同他們十歲的兒子也未能幸免,震驚聖駕。

後來六皇子爭權落馬,屠殺忠良的證據指向他,他在流放途中染病而亡,也算是解了百姓心中的怨氣。

皇帝感念忠臣風骨,京中的府宅便一直保留下來,林氏每年都會前往祭拜。

說完這段往事,林氏語氣一轉:“宿白的身子可經不住你胡鬧,天寒地凍的,趕緊回去吧。”

待林氏走遠了,風無露出狡黠笑意:“你前幾日不是說沒見過雪嗎?明日我們便出發,去純陽看雪。”

虧得林氏走遠了,不然定會氣出一口老血。

這是他自記事來第一次出遠門,馬車被她改裝得很舒適,盡管冬日天寒,車內卻暖和無比,她與他說了會笑漸漸疲了,將頭枕在他雙膝上睡過去。他微微俯身,看見她長睫毛撲在眼瞼上,良久,手指輕輕拂過她柔順長發。

雖然早有想象,但親眼看見銀裝素裹白雪茫茫的壯觀景象,他仍忍不住感嘆。

風無在身後大喊一聲,他回頭,一個雪球直直砸中他的臉。始作俑者捧腹大笑,他抹了一把臉上冰涼,扔掉手中暖爐,當即揉了雪球還擊。無奈風無身手太好,每一次都完美閃避,他面色淡淡看她,眼底卻有笑意。

“我不想再繼續這個不公平的游戲。”

她攤手做出無辜模樣,雪白面容上一雙鮮紅飽滿的唇:“好,我不躲了,你打吧。”

他不緊不慢彎腰,揉了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雪球朝她砸過去,但無奈力氣不夠,雪球散在她面前。她的面容在細雪中模糊,只有如泉水叮咚的笑聲傳過來,令他在這冰天雪地間也如暖陽照耀。

此次出行他不出意料染病,她滿眼心疼,說出的話卻讓人啼笑皆非:“你還喜歡什麽,下次我們再去玩。”

他將她的手握在手心,笑著點頭。

第伍章

三月開春,山莊祭祖,因他體弱,三年一度的祭祖儀式他從未參加過。

而這一次風無卻老早就開始準備。找了天下繡工最好的繡娘為他縫制了擋風保暖還美觀輕便的鬥篷,托藥聖煉制了補充體力的丹藥,請手藝高超的工匠在途經的道路上做了隱蔽的供暖防風設備,就差沒把藏雲山莊重新翻修一遍。

說真的,娶這樣一個有權有勢有錢有貌還體貼溫柔的妻子,上輩子一定拯救了人間。

葉宿白抱著暖爐坐在軟榻上,兩指執一枚白子,嗓音淡淡:“不去參加祭祖儀式也無妨,何必大費周章。”

風無興致勃勃盯著被他殺得幾乎片甲不留的棋盤:“那可不行。葉初這些年沒少在儀式上大出風頭,還真叫那些外門內戚覺得他才是今後的掌事人?”

他落下一子,風無徹底落敗。葉宿白唇角似有笑意,隱在一貫淺淡神色下:“我本也無心接管山莊。”

她一邊撿棋一邊頭也不擡:“你淡泊名利是好事,但若葉初繼任莊主之位,依他的狹隘心胸必不會放過你,不除掉他,我不放心。”

鏤空紫爐騰起裊裊檀香,藍釉落地燭臺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六扇開合的山水翠屏上,他不輕不重的字語在她耳邊似一朵冷雪融化。

“不是還有你嗎?”

手指一頓,她保持訝然的表情擡頭,看見他蒼白面上一閃而過的紅暈,還有每次一緊張就泛紅的耳尖。他垂眼翻閱手邊一本雜記,似乎剛才說出那句話的人不是他。

也因他垂眼,是以沒看見風無眼底難以言喻的哀傷,只聽見她輕柔嗓音:“對,你還有我。”

祭祖當天,葉宿白的出現令眾人吃驚不小,再看他身邊站著的風姿非凡的女子,眾人恍然意識到,擁有送風閣做靠山的葉宿白已不是曾經毫無用處的廢人了。

葉初臉色陰霾,待風無獨自折返取落下的手爐時,他在半路攔住她,語氣譏諷:“送風閣所接委托從不食言,風無閣主現在是在自砸招牌嗎?”

她微微擡眼看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我自己的招牌我樂意砸,二弟不服憋著唄。”

“你!”葉初氣得捏緊拳頭,又聽她慢悠悠道,“何況你的委托已經解決了,我很認真地告知過你,葉宿白的確是大夫人和莊主所生,你不信我有什麽辦法。”

“絕無可能!”他面色暴躁,怒吼之後發現風無露出嘲諷笑容才驚覺失言。

果然聽她哼笑一聲:“二弟為何如此肯定?難不成,這其中有什麽我們不知情的內幕?”

他緊緊咬著牙甩袖離開,風無悠悠打量一會兒他的背影,臉上雖然有笑,眼底卻已冰冷一片。

雖是初春,屋內仍燃著暖爐,她其實一向怕熱,但為了葉宿白免不了要習慣,呼吸之間便熏紅了臉。葉宿白擱下毛筆,拿著寫好的東西轉過身來:“怎麽去了這麽久?”頓了頓,“臉怎麽也紅了?”

她低下頭:“因為我在害羞。”

“……”他失笑,將寫好的東西交給她,“上次你不是說遺憾沒有機會一閱無涯琴師的琴曲嗎?”

她面露驚訝:“你方才是在寫這個?你怎麽知道曲譜?”

“曾有幸聽無涯彈奏,便記住了。”

他竟然只憑聽覺便寫出了絕世曲譜!風無猛地撲過去抱著他,因他高出她一個頭,她踮著腳,下巴枕在他的肩頭。

“這算是當世孤本了吧,夫君,你真是太厲害了。”

他一向淡然的面上閃過笑意,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是寵溺又溫柔的模樣,全然忘記此時這個被他哄著的女子,其實是手握殺伐大權的一閣之主。

半夜葉宿白咳嗽幾聲,她擔心他受了涼,爬起來去熬藥。他透過白芙蓉床惟看見她窸窸窣窣穿衣,及腰黑發淩亂散在身後,仿佛有一股暖流註進心臟。

點點星光落在她白色單衣上,阿水無聲從房頂飄下來,沈沈嗓音傳進她耳裏。

“大公子的人在查你。”

她拂了拂藥碗騰起的白霧,面色不變:“讓他查。”

“閣主。”阿水加重嗓音,“若讓他查出來……”

她擡眼望了望夜幕涼白月光,唇角彎起一抹笑:“不僅要讓他查,還要露出線索讓他有跡可循,他想知道真相,我便給他真相。”微微偏著頭,露出溫柔神色,“凡是他想要的,我都會給他。”

阿水不解地看著她:“你想讓他知道真相,為何不親口告訴他?”

未綰的發下精致面容有些蒼白,她將藥碗捧在手心,嗓音輕細如碗裏蕩開的漣漪:“那些真相,我說不出口。”

第陸章

七月夏狩,葉宿白一向不參加,但此次風無報了名,他也難得提起性子去圍觀,依她的身手,輸贏如何大概已能料到。

盛夏日頭太毒,他小坐一會便覺不適,只能打道回院,吩咐婢女準備了冰鎮綠豆湯待風無回來消暑。

婢女應下後又想起什麽,道:“大公子,方才藥聖差人送了藥過來,說是給少夫人的,放在藥房了。”

他的藥量尚足,她如今又去求了藥,難道是自己身體出了毛病?因久病成醫,當他看見不該出現在藥方裏的藥草時,有一瞬間的失神,片刻之後,臉沈如水。

風無帶著獵物回到洗塵院時,雪白臉上染有緋色,葉宿白就站在門口,臉色隱在黃昏光影中,嗓音極沈地漫過來。

“東方淳給你的藥,我看到了。”

她楞在原地,面上酡紅一點點褪去,露出帶有慌亂的蒼白容顏。他極慢地走近她,像欲傾而來的陰雲,明明是孱弱雙肩,卻讓她感到壓抑。

“分量十足的藏紅花。風無,你就這麽不想要我們的孩子嗎?”

夏風吹落滿地霞光,她沈默良久,淺淡如水的嗓音緩緩響起:“宿白,我不希望以後你會因這個孩子而痛苦。”

他猛地擡眼,深沈如海的眸裏滿是難以置信。他不敢相信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那是他們的孩子啊,他怎會後悔擁有他。

是了,她的目的一直都不單純,因擔心她會做危險之事,所以宿白派了人調查她,線索卻牽扯到十幾年前他姨媽被滅門的那樁慘案。

他尚未弄清楚送風閣和這樁案子的關聯,她已經在為自己找後路,若沒有孩子,離開便毫無牽掛,這是她的打算吧。

落日一寸寸隱在遠山之後,他的神色也一點點暗下去,垂著眸轉身,月白袖袍從她指尖掠過,進屋掩門,沒有情緒的嗓音傳出來。

“把你的人撤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月末,葉宿白受同窗摯友相邀,前往長安參加儒俠會。風無站在半山灼灼蜀葵中,目送他遠行,對阿水道:“派人跟上去,暗中保護。”

山風將她的衣袍吹得簌簌作響,她仿若淡泊紅塵的隱士,心之所向唯一人而已。

葉宿白文理之名早已在外,因有東方淳的調理,此次遠行倒也無恙。眾人知他身體不好,只半日便放他回院休息。

客居的院內一塘枯色荷葉,葉間冒了幾片碧綠水葫蘆,他將手中魚食投進水裏,聽暗影稟告道:“屬下已經查明,送風閣興起之時正是當年六皇子爭權落馬之後,送風閣的前身很可能就是六皇子的幕府。”

當年的六皇子手中有一把鋒利的刀,他利用這把刀參與奪嫡,妄圖篡奪東宮之位,而他死後,他的勢力土崩瓦解,隱於幕後的幕府也自然無從追查。

若這些謀士劍客為掩藏身份組建了江湖勢力送風閣,的確很有可能。既如此,曾被六皇子屠殺的他姨媽一家,豈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揉了揉眉心,低低嘆出一口氣。無風的院墻外樹影搖晃,幾名悄無聲息的黑衣人踩著落葉飛掠而來,驚動水中紅鯉。

一場精心策劃的刺殺突如其來卻戛然而止。

阿水面色冷沈將最後一人斬於刀下,濺起幾滴鮮血落在葉宿白雪白的領子上,他揮手遣退一旁沒來得及拔刀的暗影:“她呢?”

“閣主去了南疆。”

他手指一頓,想起那日她與東方淳的對話,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阿水見他不說話,又道:“閣主走之前已料到二公子會對您出手,交代屬下務必保護好您,如今四周危機四伏,還請大公子同屬下回送風閣,方能無恙。”

晚風拂起一池漣漪,他撣撣衣袖起身,漆黑的一雙眸沒有半分情緒:“不勞閣主費心。”

幾日之後,他在回莊路上收到消息,葉初被殺,莊主震怒,下令徹查兇手。

他將手指搭在泛黃書頁上,目光掠過車窗外枝影斑駁的綠葉,晨光透過縫隙照在書本上,照亮扉頁幾個大字。

九冥堂委托書。而他手指停留的那一頁,葉宿白的名字赫然在上。

三月十九,接藏雲山莊二夫人委托,刺殺藏雲山莊大公子葉宿白。執行者:鬼殺江臨。執行地點:祁山道觀。執行結果:委托完成。

這是十三年前九冥堂所接的一樁委托,按照上面的記錄,葉宿白這個人,已經死了。

他從不認為葉初懷疑他的身份是空穴來風,在得到葉初曾接觸過九冥堂的消息後,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拿到這份刺殺委托書。

九冥堂從不失手,葉初那麽執著地調查他的身份,是因他很清楚,真正的葉宿白早已被他雇人殺了。

而葉初曾委托送風閣調查他,憑送風閣的本事,不可能查不出他的真正身份。風無早已知道真相,不僅將此事隱瞞,甚至為了不讓葉初洩露消息,殺了他。

送風閣要殺葉初很容易,若只是為了不讓他洩露此事,很早之前便會下手。可拖到如今,只有一個解釋:葉初查出了什麽,他們要殺人滅口。

他早知風無瞞了他什麽,可他總覺得那沒有關系。他始終記得她說要陪他終老,為了這句承諾,他可以不去推算暗影傳上來的消息之間有什麽關聯,也可以不在意她瞞著他背地裏做了多少事,他相信她。

可她不想要他們的孩子。當她開始為自己找後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挽留。

他曾執著地想知道風無的目的,可事到如今卻命暗影撤了回來。因他隱約能猜到,那些他想知道的真相,可能極其殘忍。與其那樣,他情願什麽都不知道,懷著對她最單純的愛意,孤獨終老。

第柒章

回莊的馬車在半路被攔住,阿水帶人站在外面,恭敬道:“大公子,閣主請公子前往送風閣一敘。”

他掀開半幅車簾,沒什麽表情:“若我不願意,你們打算劫持我?”

“屬下不敢。但此次閣主在為公子尋藥途中受傷,昏迷之際還不忘懇求藥聖為公子煉藥,望公子看在往日與閣主的情分上,不要推脫。”

日光照在他蒼白臉上,依舊是毫無情緒的一張臉,眼底卻閃過不易察覺的擔憂。馬車在半途改道,到達送風閣已是七日之後。

院門投下半輪明月,宿白的身影擾動落在天竺葵上的月光,盡頭那座拔地而起的高亭內,白色帷幔用金色彎鉤挽在兩旁,他一眼看見亭內躺臥在藤床上的女子。

她清瘦了不少,夜風將寬大衣袍吹得鼓起,黑發用一根紅綢綰在頭頂,素來冷麗如泉的一雙眼上,覆了一抹白紗。

他走到她身邊,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她卻坐直了身子,唇角彎起笑。

“你的眼睛……”

她朝他伸手,是一貫淺淡的嗓音:“五毒教要我用這雙眼睛換他們的蠱血,我同他們換了。”

他腳下一個踉蹌,她似有感應扶住他。他看見那雙手,那雙曾為他剝葡萄煎藥如今卻布滿傷痕的手。

他在藤床旁站定,泛白指骨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想說什麽卻只砸下一滴淚。她雙手環上他的腰,將頭妥帖地靠在他的胸膛。

“宿白,你這麽聰明,已經查出什麽了吧。”她笑了笑,嗓音似被凍住,微微發顫,“我做這些,不過是希望日後你會念得我的好,不會恨我。你看,我這麽會算計,你不必內疚什麽。”

話落,將一個白色瓷瓶交到他手上:“這是能治好你身體的藥,服下它,你會好起來,可以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可是宿白,同樣的,你會想起一些事,一些令你痛苦的事。我不知道當你想起那些事,會如何看我,明日這個時候,我還在這裏等你,若你願意,餘生,我想繼續陪你。”

這註定是漫長的一天。日落,她屏退了所有人,坐在亭內等他。西沈霞光投在她白紗覆眼的臉上,連風都是無聲。

良久,她聽見極輕地腳步聲漸近,能想象他往日不緊不慢優雅從容的模樣。

他來了。

他在她面前三步之遙的地方站定,空中擦過極細的破風聲,當劍尖抵住她的心口時,她並沒有露出意外神情,微微挑起唇角,似在與他談心:“我死後,送風閣會為你所用。若你想繼續以葉宿白的身份活下去,他們會幫你。若你不願意,你想做什麽,他們都會支持你。”

他朝前進了一步,長劍卻並沒刺進她的身體,只是咬牙切齒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你以為你做這些,我就會原諒你嗎!”

她點點頭:“不會,滿門血海深仇,你殺了我報仇是應該的。”

他保持持劍的姿勢不動,說出恨意滿滿的話,眼底卻有她看不見的痛苦和掙紮:“風無,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殺我父母,屠我滿門,明知我的身份卻設計嫁給我。你千方百計讓我想起這一切,你到底想做什麽!”

她面色發白,唇角卻依舊掛著笑:“因為我愧疚。我想治好你的病,得到你的諒解,在你想起前獲得你的愛,在你想起後利用這份愛。”

“你做夢!”他打斷她的話,“我永遠不會愛你,永遠不會原諒你!”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良久,如釋重負嘆出一口氣:“殺了我吧。”

這些年,她時常從夢中驚醒,夢裏少年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幾乎將她淩遲。

十三年前,她為六皇子效力,是幕府劍術最為高深的劍客。她自小被六皇子收養,一味愚忠,不辨忠奸,輕信太子失德的話,自以為自己是在匡覆大業,刺殺六皇子口中所謂的奸臣。

她年齡雖小,心機卻頗深,佯裝生病暈倒在府門前,果然被少年時的他所救。那是一段難以忘懷的時光,快樂到讓她幾乎快忘了自己的任務。直到刺殺命令下達,她下毒拔劍,領著殺手屠光忠臣滿門,他就躲在暗櫃之後看著她,牙齒幾乎咬出了血,眼底的滔天恨意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剮。

同伴進來搜查時,她轉身擋住暗櫃,淡淡道:“這裏幹凈了。”

她所下之毒由幕府制毒高手煉制,傷人心智身體,他中毒後毒氣攻心,不僅落下了體弱的毛病,還失了記憶。

當林氏前往祁山道觀接真正的葉宿白時,得知他已被刺客殺死,稍微思索便知是二夫人下的手。可事已至此就算去莊主面前揭發她又如何,她既敢做就必定沒有留下證據。萬分焦急之下,風無將偷偷救下的他送到了道觀,留信一封告知林氏這是她胞妹的獨子,若她不想莊主夫人和少莊主之位被奪走,就帶著胞妹唯一的血脈回去,頂替葉宿白。

走投無路不願認命的林氏果然照做了。就算二夫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葉宿白又能如何,難不成還敢說出雇人行兇之事嗎?

他以葉宿白的身份活下來,卻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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