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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忘川·葉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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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看不見她的眼淚了,她埋在他的耳邊,鐵血般的女將軍,連哭泣都只能無聲。

第壹章

流笙將瓷瓶裏的清水倒入忘川時,看見一個黑色身影在赤色河水中翻滾,身手矯健地游上岸,饒是她都有些吃驚。

凡人死後靈魂皆從忘川河中過,滌清人世七情六欲,一身清白上奈何橋,是以魂魄都無神智,如木偶般順水而流。此人卻不受影響,可想在世必心性堅定,身負人命。

黑衣女子看見流笙,淡色眉眼蹙緊:“我還活著?”

流笙笑了笑:“你已經死了,這裏是忘川。”

黑衣女子點點頭,席地而坐,如絹墨發側攏在一邊:“是啊,我怎麽可能還活著。只是沒想到還能遇見人。”

流笙在她身邊坐下:“我也沒想到。遇到即是緣分,不若給我講講你的故事,我素來用一杯茶和一個回答換別人一個故事,這裏沒有茶,只能回答你一個問題,上天下地,無論古今。”

她將長發挽在手臂擰水,聽聞此言頓了一下,眉目有些迷茫。

“生前的疑問,死後竟還有機會得到解釋?”似是自語,笑了一聲,“也對,你出現在這裏,必然不是凡人,既如此,講講也無妨。”

第貳章

大秦天歷十七年,秦帝采納卿相宋蘭亭削藩主張,先以成王違反秦喪制為由削去其南海一郡,又因吳王私賣官爵削去六縣,引得諸藩王人人自危。

梁王勾結諸藩王,以“誅蘭亭,清君側”為由發動叛亂,南方諸王聯合起兵,攻入京城,舉國震動。

大殿之上,秦帝卻無半絲驚慌,笑問一旁站得筆直的青衣男子。

“愛卿,待會他們要朕將你交出去,你說朕交不交呢?”

宋蘭亭行了一禮:“願為皇上赴死。”

秦帝輕扣椅子扶手,語氣淡然:“用不著你死,這些亂臣賊子膽敢踏入皇宮,便不能活著出去。”

梁王踏進殿門,瞪著宋蘭亭似乎恨不得將他食肉寢皮。誰沒事幹願意起兵叛亂,還不都是被這個一肚子壞水兒的卿相逼的。

世人皆知,宋蘭亭年少登科,胸有大才,被國君賞識拜為卿相,素有“狐貍智囊”之名。自他稱相,國庫充盈君權集中,皇上把他當個寶一樣。他為人謙和,兩袖清風,還沒人能彈劾他恃寵而驕。若是個武將,君王大概還會顧忌功高蓋主,可偏偏是個文臣,於是往死裏寵。

舉國上下,若說有誰不把他放在眼裏,大概只有那個人吧。

想到那個人,梁王打了個冷戰。他不敢再耽擱,當即命人將宋蘭亭捉起來,秦帝笑盈盈看著這一幕,沒有半分正在被逼宮的感覺。

宋蘭亭被梁王提在手裏,偏頭看著架在脖頸的寒刀也不害怕,只問他:“王爺,你可知叛國是何等大罪?”

梁王咬牙切齒:“若不是你這個卑鄙小人挑撥,皇兄怎會下令削藩!”

他攤手,一臉無辜:“我只是盡分內之職,難道王爺不希望國富民安嗎,還是王爺天生反骨,見不得大秦日益昌盛?”

梁王氣得揮刀砍過去,宮門突然傳來大聲喧鬧,他聽見喧鬧聲中有馬蹄聲起,像踩在鼓面,每一次踩踏都震懾人心。

一桿玄鐵長槍從黑夜中破風而來,穿透他的胸口,他突兀地跪倒在地,瞪著眼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被殺了。

黑鬃大馬飛躍入殿,有人翻飛而下,一身玄色鎧甲令人膽戰心驚,她將長槍拔出,鮮血飛濺在臉襯得人如妖魔,周圍反賊被她串糖葫蘆一樣用長槍穿了個透心涼。

四周靜謐無聲。

她從邊塞歸來,身上還有雪花冷香,大概是常年不見日光,整張臉雪白得透明,眉目生得極淡,那雙眼卻透著令人無法忽視的殺伐凜冽。

她朝秦帝行禮,嗓音低沈而黯啞:“臣護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秦帝大笑,伸手虛扶:“愛卿從關塞回來可不算遲。愛卿此次回京誅殺反賊,帶回多少人馬?”

她起身,如絹墨發掠在唇角:“三千鐵騎。”

秦帝感嘆:“僅用三千鐵騎便將反賊三萬大軍斬於馬下,愛卿不愧是我大秦第一武將。”

這些藩王詭計多端,正面作戰很難生擒,秦帝便想了這個辦法,請君入甕一網打盡。

藩王的兵力牽制了王國大軍,卻獨獨漏算了鎮守雁門關的她,誰能料到她竟然只率三千兵馬便能將反賊擊潰。

宋蘭亭被梁王刺傷,流了一地血。她瞟了一眼,對親兵說:“去看他死沒死。”

宋蘭亭咳嗽一聲,捂著傷口坐起來:“葉將軍素來英勇,但梁王是皇親國戚,你要殺之前是否應征詢皇上的意思?”

她居高臨下打量他,語氣不屑:“百無一用是書生,滿嘴廢話,反賊難道不該死?”

宋蘭亭哼笑一聲,聲音也冷起來:“他該不該死是由皇上決定,而不是你。”

她正拭擦長槍血跡,聽聞此言雙眼迸發冷冽怒意,轉身就是一腳。宋蘭亭被刺了一劍沒啥事,卻被她踢暈過去。

秦帝趕緊出聲阻止,生怕她把宋蘭亭打死了。這兩個人,一文一武本是朝之棟梁,可自小便互相看不順眼,隨著年齡增長矛盾也越來越大,每次見面都是以宋蘭亭被打暈收場,令人無比同情。

葉家歷代駐守雁門關,在京城並無府邸,葉梟幼時生了場重病,被送回京城禦醫會診。之後便在宋家休養了一年,自此和宋蘭亭結下梁子。聽說她離開宋家那日,宋蘭亭在門口放鞭炮歡送她。

幾年之後,北狄二十萬大軍突攻山海關,大秦集結軍隊迎戰,孰料一月後西戎聯合北狄剩餘兵馬再攻雁門關,葉家滿門浴血奮戰,援軍久等不至,十五歲的葉梟率一千鐵騎突破重圍前去接引援軍,發現援軍被山石封路,停滯不前,葉梟怒斬領將,帶領援軍繞路趕回去。可西戎已攻破關塞,葉家滿門戰死,葉梟獨挑大梁,重振軍隊血踏西戎,奪回關塞。

葉家無弱者,她的鐵血手段令人驚懼,北狄西戎被她打得抱頭鼠竄,不敢再犯。

她是世人口中的夜梟,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更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在她的鐵腕下訓練出來的雁門關將士,是大秦最勇猛的一支軍隊。

七年前,前卿相裴仲通敵賣國一事暴露,被人揭露西戎攻打雁門關時,援軍將領是受他指使故意走提前設下埋伏的路線,導致葉家滅門。葉梟連夜奔赴京城,手刃裴仲。

裴仲獨女裴嫣彼時已與宋蘭亭訂下婚約,宋蘭亭為其求情,秦帝免其死罪改為流放,葉梟抗旨追上流放隊伍將裴嫣斬殺,自此和宋蘭亭勢如水火。秦帝罰她三年俸祿,杖責一百。

從那之後,葉梟再未回京。

此次回京平叛,秦帝特許葉梟小住一月。朝臣都想邀她到自家府邸,但又害怕招呼不周被她一巴掌拍死。宋蘭亭露出狐貍般的笑,狹長眼眸微微勾起,一眼便知在打壞主意。

他上前一步,拱手揚聲:“皇上,臣以為,不妨多留葉將軍些時日,在宮中為她覓一處偏殿。”

眾人面面相覷,很是驚訝。他和葉梟可是有著深仇大恨,他巴不得葉梟一輩子別回京,此次怎麽反其道而行?

事出異常必有妖。葉梟正煩躁打理穿得十分不習慣的繁瑣朝服,聽聞此言雙眼如刀般射過去,他迎上她的視線,眼底神光莫辨。

“前些時日皇上為四皇子尋一武將老師未果,此次葉將軍回京,當是最佳人選。”

葉梟面容冷怒:“一介武夫豈敢教導皇子,何況雁門關不可無將,一月已是極致,怎可再留。”

他笑意融融,藏青朝服修得身長玉立,但那笑容怎麽看都有些笑裏藏刀。

“葉將軍心念邊塞著實令人敬佩,但,雁門關不只你一名將領,也不是只有你葉梟,才守得了雁門關。”

他依舊是笑著的模樣,但嗓音已冷,葉梟眼裏騰起怒焰。

“葉家歷代鎮守雁門關,英靈亡魂留在那裏,葉家的根也在那裏。”

大殿鴉雀無聲,宋蘭亭輕笑一聲,明明是悠悠語調,卻猶如利刃將人逼到絕路。

“葉將軍,我希望你能明白,雁門關屬於大秦,而不是你葉家。你要守的不是雁門關,而是君王。”

這才是他!她住手時宋蘭亭已經被揍暈過去,她用袖口拭擦拳頭上的鮮血,嗓音淡淡:“臣一時沒忍住,望皇上恕罪。”

手心手背都是肉,秦帝還能讓人把她打一頓嗎?只得嘆氣揮手,散朝時卻對她說:“葉卿武術出眾,四皇子也一再表露對你的敬佩,便依宋卿之言,多留些時日吧。”

她眉眼蹙緊,語聲沈沈:“臣遵旨。”

第叁章

十月涼秋,檐上八角宮燈像空中驟然綻放的朵朵珠花,一池青蓮萎靡鋪開,冷風吹拂侍女紗羅衣帶,像池中紅鯉蕩開漣漪。四皇子秦祁就住在蓮池後的宮苑,那是他已過世的母妃的宮殿。

葉梟一襲黑衣勁裝走進來時顯得格格不入,溫柔風雅的景致被她的殺伐氣息沖散,空中月桂清香都變得冷冽起來。秦祁倚在亭中軟榻上吃葡萄,看見她時激動得蹦起來。

“你就是葉梟?我聽過你的故事,你很厲害。”

她面色冷然,將一把鐵劍扔過去,砸得他一個趔趄:“拿著劍,和我打。”

秦祁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這麽打?我什麽都不會,你要教我招式。”

她將袖口挽緊,潑墨般的長發用白玉冠高高束起,襯得面色愈冷,像冰天雪地間一株桀驁的白梅,常年訓兵令她的嗓音失了溫婉,透著淺淺的沙啞。

“招式不是教出來的,當你為了活命用盡手段從敵人劍下逃生,自然知道怎麽用劍。”

話音未落她已如下山猛虎般撲了過去,嚇得秦祁尖叫一聲慌忙後退,打翻了亭內的案幾,一時間慘叫連連。

秦帝過來的時候,秦祁已經被揍成豬頭一樣,看見父皇眼淚汪汪地撲過去。蓮妃是秦帝最寵愛的妃子,可惜命薄病逝,留下這個孩子秦帝簡直當做心肝,此時看見自己的心肝被揍成豬樣,他的心臟很疼。

始作俑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坐在亭欄上吃葡萄。

是自己要求她留下教導秦祁,此時也不好說什麽,只能暗示道:“葉卿,祁兒才十五歲,你以往訓兵的方式可能不太適合他。”

秦祁連連點頭。

她翻身躍下:“我十五歲的時候已經上陣殺敵。”

誰敢跟你比啊!你是活閻王葉人屠,說一聲你的名字能嚇哭滿京城的小孩,我的心肝寶貝是來學武保命的,現在武還沒學會就快被你給打死了。

秦帝一時間悔恨交加。翌日,一道聖旨傳到宋府,召宋蘭亭入宮,言明四皇子不能只習武不學文,命他與葉梟一道教授四皇子文理之道。

宋蘭亭拖著差點被葉梟打殘的身體進宮,所有人都為他掬一把同情淚。秦帝想,我把宋蘭亭弄到你身邊,你打他吧,放過我兒子。

十月的天落下微雨,敲在素色傘面上,宋蘭亭臉上還帶著傷,唇角是一貫的淡笑,朦朧雨幕中青衣飄然,像一塊瑩潤的琉璃。而葉梟一襲黑衣肅穆森然,細雨打濕她的鬢發,卻更顯淩厲的氣勢。兩個人相對而站,一如天上神祇,一如地獄修羅。

秦祁站在他們中間,都快哭了。

“拿起你的劍,過來和我打。”

“今日你想先學《四書》還是《五經》,上次的《說文》可還記得?”

“若還沾不到我半片衣角,紮馬步兩個時辰。”

“若還是背不出昨日的課文,晚上不許吃飯。”

涼風撩起白色帷幔,簇簇木芙蓉隱在綠葉雨露中,紅鯉戲水躍出轉瞬又游進接天蓮葉下,冷香籠得這方天地詩意而悠然。

突然有人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啊,四皇子跳湖了。”

秦帝看著染了風寒在床上呻吟的兒子,後悔得捶胸頓足為何要主動招惹這個禍害。而葉梟像沒事人兒一樣,告退離開。

宋蘭亭追出來叫住葉梟。

她回過身,一枝木槿從肩頭探出來,潤色花盞就開在她耳鬢,黑夜中看不清素來凜冽的眼,此時連臉部線條都變得柔和起來,黑衣墨發融進夜色裏,映在他的眸子裏。

“有事?”她嗓音透著不耐煩,但比起以往已算心平氣和。

宋蘭亭負手走近:“今天娘問起你,她有些掛念你,你明日得空來一趟宋府。”

葉梟偏著頭,想起記憶裏那個溫婉的婦人。當年她在邊塞誤食火毒果傷了心脈,重病難醫。回京之後禦醫幫她驅了毒,但身體受損十分虛弱,好在出自藥谷的宋夫人在府苑有一藥泉,聽聞此事後主動將她接到宋府,以藥泉來養她的身子,終於恢覆如初。

葉梟自關塞出生,長在風雪肆虐的邊關,頭一次體會到京城的溫柔。原來女兒家可以如詩如畫,如蓮生花。可父母自小教導自己,雖身為女兒身但絕不能輸男子氣概,所以,所有形容女子靜美的詞都與她無關,她只需強大。

那時,宋蘭亭總是圍在她身邊,用少年老成的語氣說:“你簡直太奇怪了。全身上下除了頭發長,找不到半分女孩子的特征。”

她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把他打了個半死,然後將他踩在腳下:“你簡直太弱了。”

他張牙舞爪地大罵:“君子動口不動手!蠻人!土匪!”

被她一腳踢暈過去。

宋夫人心疼了好久,葉梟有些過意不去,準備去道歉,在門外聽見宋夫人對宋蘭亭說:“筱兒雖然打了你,但你切不可置氣。若沒有葉家鎮守邊關,你也不能在這繁華的京城安穩度日。”

宋蘭亭有些不服氣:“但她不是,她比我還小!”

葉梟聽見宋夫人嘆了口氣:“筱兒以後會成為她父母那樣的人,耗費一生青春守家國,葉家子女,都會成為英雄。”那時,她還是叫葉筱。

那之後宋蘭亭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估摸是被英雄這個神聖的詞語嚇到了。京城的公子哥不知道葉梟的身份,見宋蘭亭常領著她上街,漸漸傳出宋家養了個小媳婦的消息。

宋蘭亭起先還解釋,後來也就隨他們說了。葉梟倒不在意,她常愛坐在庭院木棉下拭擦手中長槍,胭脂花盞映著雪白肌膚,似有飛雪流光。

宋蘭亭其實不喜歡她一副寡淡的表情,總是故意去惹她。

“你本來就長得醜,還不愛笑,這樣下去以後沒人敢要。”

她果然被激怒,像一只兇猛的豹子撲過來,直接把他按進藥泉裏,抓著他的領子威脅:“你還說不說?”

他繼續不怕死地吼:“野蠻人,沒人要!”

結果差點被憋死在水裏。

葉梟本以為自己在京城養病的日子會極其無聊,沒想到有宋蘭亭這個調劑品。難得的是他不管被欺負得多慘,依舊會樂此不疲地招惹她。

但她終究會回到雁門關。

離開那一日宋蘭亭閉門不出,只有他的小廝拿著一串鞭炮跑來,囁囁道:“我問少爺要不要來送行,他說讓我用鞭炮送你。”

她在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離開,有難明的煩躁。

葉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和宋蘭亭有任何交集,可回到雁門關一月之後便收到他的書信,起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只信鴿是我花了很多心思養的,以後我們之間的傳信全靠它了,你千萬別把它烤了吃了啊!”

她驀然便笑出聲來。

十五歲那年,她收到宋蘭亭寄來的及笄禮物,一對藍田玉珰。因不可佩戴首飾,她將玉珰用青絲串線,妥帖地掛在胸口。

之後呢?

之後啊,雁門關一役葉家幾乎滿門戰死,她臨危受命,收起了所有的女兒心思,鐵血手段重整葉家軍,改名葉梟,誓要成為夜梟一樣的人。

沒多久,親兵來報說在城外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自稱是京城來人。將人押上來時,她看見幾年不見蓬頭垢面的宋蘭亭。

葉梟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自收到葉家的消息後便連夜趕過來,途中不知吃了多少苦,此時看見她安然無恙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她冷眼怒斥:“簡直胡鬧!陳副將,你率三百人馬送他回京,務必看著他進宋府才準離開!”

宋蘭亭看著她,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阿葉,你一定很辛苦吧。”

家門不幸,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此時被他溫暖的手握著,堆積的堅壘終於快要崩塌。可她是葉梟,她怎麽能軟弱,怎麽敢哭。

宋蘭亭在雁門關陪了她三天,便被她命人綁著離開了。臨走前他對她說,阿葉,你還有家,娘親很掛念你。

葉梟站在高高的城樓上,風雪掠起她如墨長發,她的背脊挺得筆直,這樣單薄的背影,今後卻要挑起令人無法想象的重擔。

那之後她再也沒收到過宋蘭亭的書信。收假回來的將領說,宋蘭亭和卿相裴仲的女兒裴嫣定了親。她握緊手中地圖,轉瞬松開,繼續研究軍情。

這樣很好。

三年之後,裴仲通敵的消息傳來,她想起浴血奮戰死去的親人,想起那些被西戎屠殺的將士,怒火蔓延千裏,提槍奔赴京城,親手將裴仲斬殺。

沒想到宋蘭亭會為裴嫣求情。

她是他的未婚妻,就算不能再娶她,依舊想要保她平安。說什麽裴嫣無辜,她的親人就不無辜了嗎?

就算違抗聖旨,她也絕不會放過裴家任何一個人。她追上流放隊伍,親手殺了裴嫣,鮮血順著長槍流到掌心,幾乎發燙。

離開那日,宋蘭亭瘋了般沖過來打了她一巴掌,這次她沒有還手,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飛身上馬,自此形同陌路。

第肆章

“你若不願意也無妨。”

宋蘭亭還在等葉梟的回答,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再也不是曾經的宋蘭亭了,再也不是會說有我陪著你的宋蘭亭了。

葉梟蹙著眉,回憶從眼前呼嘯飛掠,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多少年了,她幾乎已經快要忘記心底還有一處只有這個人能打開的柔軟了。

月夜花繁,她像突兀般被卸了盔甲,身形單薄而蕭瑟:“宋蘭亭,你現在是如何看我?是不是恨不得我永遠不要回來,恨不得我死在戰場上?”

她的嗓音有絲縷的顫抖,在宋蘭亭耳邊破碎開。身後傳來低沈的腳步聲,他不動聲色看了一眼,終於將目光投向她。

“你將長槍刺進嫣兒的心臟時,就該猜到我會如何恨你。”

葉梟有一下楞住了,可轉瞬已笑出聲,氣息如風淩厲地散開,仿佛剛才問出那句話的人不是她,她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啊,怎會因誰而軟弱。

她走近他,笑得森然。

“我最遺憾的,是沒有當著你的面殺了她。”

翌日朝會探將上報,北狄小部分軍隊蠢蠢欲動,似有動作。葉梟請辭,秦帝準奏。

她帶著她的三千鐵騎離開,來時滿身風雪,去時夕陽流光。

半月之後,朝廷收到邊疆急報,北狄趁暴風雪之際偷襲雁門關,葉梟率兵迎戰,本已擊退偷襲部隊,回城之時卻不知為何只身折返,遭遇北狄殘餘兵力,一人孤身奮戰,副將趕到的時候,她已重傷昏迷,雁門關內軍醫束手無策,請旨秦帝派禦醫前往。

大家都在猜測為何她去而覆返,一番打聽下來,得知似乎是回去找什麽東西。

秦帝欽點三名禦醫連夜前往雁門關,下旨務必保住葉梟性命。

就在舉國關心葉梟傷勢時,皇宮卻發生四皇子被下毒一事。秦祁一直以來是秦帝的心肝寶貝,此次竟有人暗中加害,秦帝怒不可止,可一通盤查下,除了處死了一個侍婢外毫無結果。

宋蘭亭從秦祁的宮苑出來,秦帝站在一池青蓮旁,目光深沈。

他行了禮,聽見秦帝緩緩開口:“祁兒是蓮妃留在人世唯一的骨肉,朕絕不能讓他有事。此次下毒是何人所為大概你也清楚,你可有何想法?”

儲君之爭歷來殘忍,秦帝對秦祁的偏愛是對儲君最大的威脅。可他生母早逝,毫無背景的他若只憑秦帝的偏愛絕無可能坐上皇位。

今年京城難得飄雪,重雲之下飛雪紛然,擦過宋蘭亭涼薄的唇角,片刻清寒。

“四皇子的心性不適合朝堂,皇上若想保他,便讓他遠離京城,雖不能富貴榮華,卻可平安一生。”

他瞇著眼,迷離眼光看向遠方:“雁門關是個不錯的安居之地。葉梟將北狄打得喪膽,不敢輕易冒犯,但終究雁門關屬於大秦,而不是葉家。葉家駐守多年,雖無反心,但恐怕那些將領都快被冠上葉姓了。若派四皇子接替葉梟的位置,一來京城的風雲變幻不會再影響到他,二來,由四皇子駐守雁門關,比葉家要名正言順多了。”

秦帝神色莫辨看著他,他一臉坦然,眼角有微微笑意。

葉梟醒來的時候,睡在錦絲織被明珠垂飾的床上,腹部傷口還隱隱作痛,她毫不在意地翻身而起,將碎成兩半的玉珰摸出來仔細打量,然後面無表情地收好。

她本以為自己被送回京城是養傷,可幾日後的朝會上,當聽見秦帝宣旨封她平安侯,賜京中府邸時,她方明白自己是被剝去雁門關兵權,要在這富貴鄉終老了。

想也不用想,她將凜冽的目光投向宋蘭亭,他迎上她的視線,露出狐貍般的笑。

曾經不管宋蘭亭如何算計她,她從未真正怨恨過,她殺了他的未婚妻,他找她的麻煩是應該的。可如今他竟使出這種手段將她調離雁門關,他該明白那對她意味著什麽。

冷冽的殺氣在朝堂四溢,似乎連空氣都僵住,她一步步走近他,滔天的怒意讓人連喘息都覺得壓抑。

“宋蘭亭。”她叫出他的名字,一字一句似要將他碎屍萬段。

“放肆!”秦帝對她膽大包天的行為顯然十分動怒,“朝堂上豈容你一再胡鬧!難不成真如宋卿所言,你將雁門關當成了你葉家的嗎!”

她下跪,嗓音沈重:“不敢。”

秦帝冷哼一聲,教訓她幾句散了朝會。她緩緩起身,沒有看宋蘭亭一眼,轉身離開。

一切都結束了。

無論是那個埋葬葉家歷代忠魂的地方,還是那個說會一直陪著她的男孩,都已不需要她的守護。

秦帝希望她做一個游手好閑的平安侯,葉梟便如他所願,不僅不去上朝,甚至閉門不出,誰也不知道她每日都在偌大的府邸裏做些什麽。

英雄葉梟已成過往,如今她只是個沒人敢娶的母老虎,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家。

而宋蘭亭在朝廷上越發順風順水,他主動提出散權,提拔秦帝信任的世家弟子為輔相,深得聖心。

宋蘭亭打著和葉梟和解的名義,幾登侯府,葉梟閉門不見。眾人私底下都在擔心,會不會哪一天葉梟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把宋蘭亭給暗殺了。

宋夫人有些憂愁,問他:“你幾番作為讓筱兒對你怨恨無比,她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了。”

他滿不在意地笑:“這由不得她。”

就在他嘗試各種辦法和葉梟和解時,雁門關再傳急報。北狄皇帝病逝,皇子繼位,傳書大秦願以和親締結盟約,凡他在位之年,互不侵犯,以保邊疆安寧。

大秦一直以來受北狄西戎前後騷擾,雖無關痛癢,但沒有誰願意常年征戰。秦帝思索過後當即同意,可放眼王宮,並無適嫁公主,便將目光投向了世家大臣。

一時間,每家每戶都忙不疊地說親定親,生怕被秦帝看中一旨遠嫁。

誰也沒想到秦帝會選擇葉梟,包括宋蘭亭。

他將葉梟叫到後殿,語重心長:“將你調回京城,只是不希望葉家絕後,本想在朝中為你覓一良夫,可……咳咳,每每想到此事,朕都深夜難眠,愧對葉家滿門忠魂啊。但京城這些泡在溫柔鄉的紈絝也配不上葉卿,這北狄新皇倒是上佳之選,不會落了你葉家名聲。”

他害怕葉梟不肯,又凝重地道:“何況這新皇到底打得什麽主意,朕尚不知。若是葉卿嫁過去,他必然翻不出什麽大浪。雁門關是葉家心血所在,葉卿也希望那裏的百姓能安穩度日不受戰爭之擾吧。”

窗外陰沈的風吹得白梅低垂,飛雪簌簌而下,擦過花盞有細微輕響,屋內新摘的幾枝白梅極力綻放,冷香織成紗網將她包裹。

葉梟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征戰沙場的飛揚,沒有殺伐凜冽的果決,像被冷雪覆蓋的白梅,冰涼而沈重。

“臣遵旨。”

幾日之後,秦帝下旨封平安侯葉梟為安寧公主,和親北狄,即日起程。雁門關由葉梟帶出來的三千鐵騎請旨送親,秦帝準奏。

離開的前一天,宋蘭亭來找過她。她一如既往閉門不見,聽下人說,他在門外等了幾個時辰才面色凝重地離開。

葉梟笑了笑,將玉珰攤在掌心看了好久,終於一點點握拳收緊,隨著唇角笑意消失,玉珰碎成粉末,散在風中再尋不到。

三千鐵騎在半路等著她,這些她一手帶出來的將士紅著眼為她不甘,她一一安撫,回頭看了一眼京城所在的方向,將心底的那一處柔軟徹底掩埋。

葉梟本以為自己後半生都將在北狄度過,可行至邊塞,京城禁衛軍追上和親部隊,語氣慌張地宣旨。

卿相宋蘭亭聯合朝臣,助太子逼宮,秦帝命葉梟速回京城清除叛賊,凡有抵抗,格殺勿論。

她一時間沒辦法把宋蘭亭和逼宮這兩個詞聯系起來,在禁衛軍的催促下茫然調整鐵騎,飛奔回京。

離開時他還是位極人臣的卿相,回來時他卻成了反賊。京城氣氛森嚴,葉梟的歸來再次成為變數,反賊皆已伏誅,葉梟看著被副將制服的宋蘭亭,手中長槍緊了又緊。

他也看見她,血跡斑駁的臉上露出無奈笑意,她走近他,微微俯下身子,青絲從他臉頰掃過,尚有飛雪冷香。

“為何要反?宋蘭亭,你知不知道你會死。”

他反問她:“為何要回來?阿葉,他棄你如敝屣,將你遠嫁,竟還有臉召你回來為他平亂。”

葉梟抿緊了唇:“葉家誓死為君王效忠。”

宋蘭亭低頭笑了笑:“阿葉,若有可能,保住我的父母。下輩子,我們不要再做仇人了。”

夜風撩起他青色衣袍,冷月映著斑駁血色,他突然握住葉梟手中長槍,毫不留情刺進自己的心臟。

葉梟楞在原地。

他跪倒在地,槍柄更深地刺進去,能聽見血肉撕裂的聲音,他噴出一口血,仰著頭看她,唇角還有熟悉的笑意。

“宋蘭亭……”葉梟輕輕叫出他的名字,殺伐果決的女將軍頭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神情。長槍落手,她猛地抱住他即將傾倒的身子,全身都在發抖。

“用你誅殺我的功……保住我的父母……”

葉梟張張嘴,話未出口,淚已先下。可他看不見她的眼淚了,她埋在他的耳邊,鐵血般的女將軍,連哭泣都只能無聲。

內亂結束,太子封號被奪,無期限禁足。葉梟拒絕一切封賞,以命相抗力保宋家,秦帝最終妥協,將宋家貶出京城,凡宋家子女終身不可入朝為官。

而葉梟在和親途中身染重病,不治而亡,臨死之際命將士將她投入江河,隨水而葬,舉國悲痛,秦帝追封其為鎮國王,極盡哀榮。

一代梟雄葉梟,自此隕落。

尾聲

“大概連老天都痛恨我親手誅殺心愛之人,讓我患上不治之癥,死的時候我就在想,一位將軍,沒有戰死在戰場上,卻病死在和親的路上,是最大的懲罰吧。”

流笙將之前用彼岸花盞盛好的忘川河水遞到她面前,赤紅之水已變得清澈,“人命這個東西,誰說得好呢。你想知道什麽?”

她蹙緊眉眼,不解地看著流笙:“宋蘭亭為什麽要逼宮?他已位極人臣,大權在握,除了皇位,他已經得到一切,他這樣的人,為何會做出自毀前程的事?”

流笙輕點水面:“他並沒有得到一切,他最想要的,一直都沒有得到。”

畫面緩緩顯現,是幼時的葉梟和宋蘭亭。似乎是天生冤家,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宋蘭亭打不過她,她罵不過宋蘭亭,彼此鄙夷對方。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開始習慣她的暴脾氣,開始會註意她今日在做什麽?

宋蘭亭聽見王公貴族傳他與她的謠言,極力辯解之下,竟是隱隱竊喜。雖然每次被她打得抱頭逃跑時他都恨不得她趕緊滾回關塞,可一想到她回到關塞自己就再也見不到她,竟然生出情願被她揍一輩子的想法。

可那時的他無法阻止葉梟的離開。她是葉家兒女,就像娘親說的那樣,她會一輩子鎮守雁門關,成為世人口中的英雄,那是她的宿命。

但宋蘭亭偏偏不信命,他偏偏要將這個世人口中的英雄變成自己一個人的英雄。

她寄給他的書信總是語氣平淡,他拿著信想象她寫信時筆直的背影,會忍不住笑意。寄出那對藍田玉珰時他已打定主意,待收到她的回信就向父母稟明心意,向葉家提親。

可他等啊等,等來的卻是葉家被害的消息。

像是被人憑空掏出心臟,待他反應過來時,已在飛奔雁門關的路上。當看見她的那一刻,她倔強的眉眼,眼底卻有無人可觸的悲傷。

所有的關切都說不出口了,他不忍去揭穿她隱藏起來的軟弱,只是告訴她,阿葉,你還有家。

你還有我。

葉梟是武夫,她不會想援軍為何就剛好被落石封路。宋蘭亭不一樣,他自小心思玲瓏,又在朝為官擅觀人心,葉梟擅自誅殺援軍將領按理說會被問罪,可最終無人問津。他抓住這點疑慮一點點徹查,沒想到裴仲叛國通敵的線索一點點浮出。

彼時他只是六品朝官,無足輕重,要坐定裴仲通敵證據比登天還難。他不能打草驚蛇告訴葉梟,只能步步為營,在朝堂上假意逢迎,得秦帝欽點為輔相,獲得裴仲信任,還與裴嫣定親,最終助他拿到了裴仲通敵書信。

他將這些證據交給秦帝時,眉眼間皆是難掩喜色。他終於幫阿葉報仇了,他終於幫她做了些什麽。

裴仲行刑時她定會回京,到時自己向她提親,給她一個家。

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裴仲落獄後他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卿相,朝中命官唯他馬首是瞻,而他想娶的人是掌管兵馬鎮守邊塞的將軍,這樣的兩個人,君王怎麽會允許他們在一起。

當他不經意間透露出自己與葉梟的情意時,察覺到了秦帝的殺意。連宋夫人都提醒他,你若想和筱兒在一起,你們其中一人必卸權。

為了打消秦帝的懷疑,他故意替裴嫣求情,又當著眾人的面怒扇葉梟,造成兩人失和的局面。

從那之後,宋蘭亭就開始一步步謀劃怎麽把葉梟從雁門關弄回來。那樣危險的一個地方,他如何放心她一生都待在那裏。

葉梟重傷那一次終於讓宋蘭亭下定決心,他不能再拖了。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會死在邊塞,他就好像又回到聽說葉家被害那日,心臟被憑空掏出,疼到全身都顫抖。

宋蘭亭如願將葉梟調回京城,卸了她的兵權,如今她只是個毫無用處的平安侯,只要再給他些時日,他消了她的怨氣,再交出自己的權力,他便帶著她離開。

只是天意弄人,北狄皇帝死在那個時候,一切計劃都被打亂了。

宋蘭亭無法阻止秦帝的決定,但他怎麽能眼睜睜看著她遠嫁異國,只能兵行險招,與太子聯手逼宮。他教唆太子,秦帝偏愛四皇子秦祁,如今雖然將他遠調雁門關,但那裏有葉家訓出來的兵,若有一天秦祁有了這支大秦最英勇的軍隊的擁護,秦帝還會將皇位交給他嗎?

太子果然被說動,密謀逼宮。宋蘭亭唯一的條件便是太子即位後召回葉梟,放他們離開,一生不問朝事。

可是啊,天意難測,他最終還是失敗了,他敗在他心愛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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