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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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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王娘子回家,第二日,桑重和阿繡吃過早飯,照舊去街上擺攤兒。

板凳還沒坐熱,一名官差走過來,抱拳道:“素聞道長神機妙算,鐵口直斷,我家小衙內有一事求教,還請道長到府上一敘。”

桑重便將攤子交給旁邊賣炊餅的陳婆看著,帶著阿繡去了縣衙。

縣太爺姓秦,進士出身,今年三十有五,膝下只有一子,自然百般呵護,千般疼愛。這位小衙內倒也沒被寵壞,知書達理,待人寬厚,衙門上下都喜歡他。

官差領著桑重和阿繡走到縣衙東院,一名錦衣少年從屋裏走出來,官差道:“道長,這就是小衙內了。”

阿繡打量著秦衙內,六尺多高的小夥兒,瘦得皮包骨,看起來只有一百斤出頭,忒單薄了。

秦衙內走近,桑重眼中掠過一抹古怪的神色,與他見過禮,進屋坐下。阿繡站在桑重身後,聞到一股淡淡的異香,似乎是從秦衙內身上飄散出來的。

寒暄幾句,桑重道:“小徒日前扭傷了腳,衙內讓她也坐罷。”

秦衙內忙道:“道長不早說!小道長快請坐!”

阿繡便道了聲謝,在桑重右手邊坐下。

桑重來了聊城縣一個多月,每日只發三課,或是幫人蔔生意虧盈,或是幫人算失物下落,無不靈驗,便有了名氣。他這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裏,出名都很容易。

秦衙內找他,是為了一件說來荒誕的事。

三個月前,秦衙內夜得一夢,夢裏紅日西沈,自己騎馬走在荒郊野外,忽見一堵白泥墻圍著數間青瓦屋,墻內有女孩子的笑聲,像風吹銀鈴,清越動人。

秦衙內便勒住馬,欠身張望,只見院子裏英蕊芬郁,綠柳如煙,一身大紅衣裙的少女玉手攀著彩索,立在秋千上,嬌姿纖纖,難描難畫。

一名臉圓圓的綠衣少女在她身後推了一把,她便衣袂飄飖,似嫦娥奔月一般飛至高處。

秦衙內心動神迷,一味貪看,舍不得離去。

紅衣少女也看見了他,雙目凝視,徐徐停下秋千,對綠衣少女道:“回屋罷。”

綠衣少女道:“怎麽不多耍會子?”

紅衣少女秋波一轉,瞟了眼墻外的秦衙內,笑道:“外面有人,目光灼灼似賊也。”

秦衙內聽見這話,滿臉通紅。綠衣少女這才看見他,也笑了。

秦衙內心想:這紅衣美人大有意趣,何不問清她的家世,倘若有望娶回家去,此生無憾!於是下馬敲門。

門開的一瞬間,夢醒了。

秦衙內滿臉惆悵,道:“三個月來,同樣的夢我不知做了多少遍,每回都在門開的時候醒來。雖然是夢,但我相信那位紅衣美人就在世上。我已為她害了相思病,還望道長施展神通,找到她,也是救我一命!”

他說著站起身,向桑重一挹到地。

阿繡心想這小衙內真是病得不輕,夢裏的人也能當真,再說這茫茫人海,一點信物沒有,也不知對方的名字,上哪兒去尋?

她看傻子似地看了秦衙內兩眼,轉眸看向桑重,他卻是一本正經的表情,絲毫沒有覺得秦衙內不可理喻的意思。

這廝慣會裝模作樣,心裏一定也覺得秦衙內瘋了。

沈吟片刻,桑重道:“衙內身上的香氣,莫非是辟芷丹的味道?”

秦衙內一楞,意外道:“道長也知道辟芷丹?”

桑重道:“辟芷丹安神定志,治傷寒心悸有奇效,是貧道一位朋友的秘方。敢問衙內的辟芷丹從何而來?”

秦衙內道:“小時候,我被歹人挾持,雖然救回一條命,卻落下個心悸難眠的毛病。請了不少名醫看過,方子試了無數,夜裏就是睡不著。這滋味難受極了,有時候我躺在床上,甚至想尋短見。”

他苦笑著,又道:“幸虧半年前,有位戚先生來到敝縣,看了我的癥候,寫下辟芷丹的方子,我按時服用,才得以安眠。”

桑重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貧道那位朋友失蹤已久,戚先生有他的消息也未可知。貧道想見見這位戚先生,衙內可知他現在何處?”

阿繡心中一動,莫非他說的朋友是費元龍,經書的線索就在秦衙內身上?

她看秦衙內的目光登時熱切起來。

秦衙內道:“我知道戚先生在某處有個醫館,道長若幫我找到那位姑娘,我便告訴你。”

阿繡眉頭一擰,不悅道:“小衙內,我師父找戚先生有急事,你夢裏那位姑娘很可能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根本找不到。你提這樣的條件,豈非蠻不講理?”

秦衙內低了頭,道:“她一定在這世上,你們相信我,好不好?”

這種荒唐事,別人怎麽能相信?

真是執迷不悟,阿繡沒耐心與他歪纏,若非桑重在場,便動手逼問了。

“貧道相信你。”桑重聲音溫和,又道:“你會作畫麽?”

一腔癡戀不被人理解的秦衙內聞言,渾似他鄉遇故知,激動地擡頭看他,雙目閃亮,蘊著淚光,點頭道:“會。”

他走到畫案旁,從地上的青花山水畫缸裏拿出三軸畫,道:“這些畫的都是我在夢中所見,道長看看罷。”

桑重打開一軸畫,畫中一名紅衣美女正立在秋千上,將飛未飛,神態靈動,嬌艷如生。秋千架旁一叢牡丹,花開數朵,每朵竟有五色。

阿繡就他手中看著,咦了一聲,問秦衙內道:“這五色牡丹也是你夢中所見?”

秦衙內點頭,眼中升起希冀之色,道:“小道長見過這五色牡丹?”

阿繡神情有點得意,拉著桑重的衣袖,道:“小衙內,我和師父說幾句話,失陪片刻。”

桑重與她走到廊下,她雙手背後,挺起胸脯,揚起下頜,道:“師父,您老人家可知那五色牡丹是什麽品種?”

桑重雖然喜歡侍弄花草,但他畢竟是個不屬花界的人,這方面的見識比起一株成了精的海棠,多少有些差距。

他搖了搖頭,阿繡愈發得意,道:“那是舊唐時的韓文公栽培出來的稀罕品種,叫作玉門霓裳,當今世上只有三株,你沒見過也尋常。”

桑重拱手道:“受教了,如此說來,娘子見過這玉門霓裳?”

阿繡盈盈笑道:“奴有一位花精朋友,姓韓,名麗娘,她便是玉門霓裳。倘若秦衙內夢中所見真實存在,那女子家中的玉門霓裳定是麗娘的親戚,問問麗娘便知道了。”

韓麗娘平日在山中修煉,是個淡泊名利,無欲無求的花精,嫌紅塵汙濁,不喜歡出去走動。

收到阿繡的信,她便回信告訴阿繡,她有一個不爭氣的表妹,貪戀榮華富貴,現在皇宮大內紮根,倚仗天子和後妃們的喜愛,受宮人精心照料。

還有一個侄女,卻是重情重義,現在河南孟縣陪伴韓文公的後人。

桑重看完信,不禁唏噓感嘆,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衙內夢中的紅衣美人想必便是韓文公的後人了。”

秦衙內聞言,喜不自勝,當即便要去孟縣與夢中的美人相會。

桑重阿繡帶著他,乘鶴車來到孟縣郊外,下車沒走多遠,便看見一堵白泥墻,圍著數間青瓦屋。遠處一輪紅日西墜,霞光似錦,成群的飛鳥投林。

此情此景,一如秦衙內夢中所見。

他屏住呼吸,竟分不清這是夢幻,還是真實,疾步走到門前,擡手敲門,心怦怦直跳,唯恐門開的一瞬間,夢又醒了。

漫長的幾彈指過去,吱呀一聲,門開了。

臉圓圓的綠衣少女站在門內,打量著他,道:“公子有何貴幹?”

這場循環往覆的夢終於有了下文,秦衙內長舒了口氣,目光越過她,落在院中的紅衣少女身上,再也挪不動了。

那少女看見他,也怔住了。

秦衙內眼眶泛紅,深深一揖,聲音發顫道:“敢問小姐是否姓韓?”

少女輕移蓮步,款款走近,語氣亦有一絲異樣,道:“你怎麽知道?”

秦衙內道:“說來荒唐,小姐勿怪,小生……小生在夢中見過小姐。”說到夢中二字,不由哽咽。

少女眸光閃動,抿著紅唇,良久輕聲道:“這倒是巧了,奴亦在夢中見過公子。”

秦衙內單薄的身軀一震,擡頭直直地看著她,滿眼不可思議。

少女別過臉,低頭含羞帶笑,嗔道:“目光灼灼似賊也。”

阿繡與桑重並肩立在山坡上,看著這一對有情人,阿繡道:“想不到秦衙內的夢中人當真存在,還與他做了一樣的夢,奇哉!怪哉!”

桑重道:“或許異床同夢,並不稀罕,只是鮮有人像秦衙內這樣癡心去尋罷了。”

秦衙內與韓小姐敘了會兒話,想起他們倆,走回來千恩萬謝,道出戚先生的醫館在青城山下。

桑重和阿繡辭別他,乘車趕往青城山,卻不想這一去正是雨打鴛鴦,勞燕分飛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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