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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學旨來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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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中發現它的問題,再進行修改和完善,等到有了成效,再往一個府推廣,府比縣大,可能會遇到更大的難題,可這並不要緊,發現了問題,去解決便是,若是有官吏貪墨,那就用嚴刑峻法去約束它,若是官府有處置不周之處,就針對情況,定制更好的方法,若是百姓們無法承擔,那就衡量一個尺度,使雙方都可接受。你我在此,坐而論道,每日可以想出千千萬萬種惠民之策,可也只是在此空想而已,於民何益?於國又有何益?”

陳凱之笑了笑:“總而言之,無非就是嘗試,不去嘗試,怎麽知道可以不可以呢?一個府若是推廣成了,就可以推廣至一省,天下的事,若是覺得可行的,就該去實踐,若是學生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當真有錯,那麽若是實踐之中出了問題,學生可以第一個請罪,可若是實踐的好,為何不去做?學生是讀書人,深知坐而論道,何其容易,寫一篇文章,也不過費一些筆墨的功夫而已,即便是學生與公在此辯駁,勝了如何,敗了亦如何?這對於天人閣之外的世界,又有什麽影響呢?”

此時……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蔣學士的論點很簡單,就是攻擊陳凱之的論點,其實任何論點都有錯誤,陳凱之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怎麽可能會沒有漏洞呢?甚至裏頭有著很多漏洞,所以要找到漏洞,實在太容易了。

大家還以為陳凱之這個家夥,一定會針對這些漏洞,和蔣學士進行一次激烈的交鋒。

而事實上,蔣學士也期待陳凱之在這些問題上糾纏,因為陳凱之一旦和他在這方面交鋒,勢必會陷入被動。

誰曉得陳凱之這個家夥,直接撇開了這些缺點,拋出了實踐論。

先從一縣試點,之後再慢慢推廣,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實踐的本質,壓根就不在於完美運行,本質在於,在實踐的過程中,去尋找漏洞,去找出問題,去嘗試解決問題。

呼……

這意思是:別瞎比比了,擼起袖子加油幹才是最實際,哪有這麽多廢話。

直接將蔣學士搜腸刮肚預先所想好的一切缺陷吊打,這幾乎等同於是慘不忍睹地將蔣學士按在地上摩擦。

此時,陳凱之繼續道:“蔣學士方才所指摘的問題,學生非但不進行袒護,反而要極力讚成,因為學生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本就有錯誤,可只要吾等認為我們的方向沒有錯,那麽提出越多的問題,才可在實踐之中,去找出解決的方法。”

陳凱之朝蔣學士拱手作揖,很誠懇地道:“公之所言,學生深以為然,此乃金玉良言,唯有先生的高論,方可使這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將來在得以實踐之後,找出更完善的方法。”

“呃……”

蔣學士突然覺得挺尷尬的。

說好了的下馬威,結果……這個畫風,怎麽有點怪怪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實已經輸了,幾乎是完敗,當自己自以為自己尋找到了攻擊陳凱之論點的手段和方法時,陳凱之直接將這些揪出來的錯誤,當做完善的良方。

蔣學士終究是好面子的人,此時如鯁在喉,既不好再反駁,又有點騎虎難下。

陳凱之則是笑吟吟地繼續道:“學生自從來了天人閣,得見先生,方才知道天人閣果然非同凡響,歷來文人之間,多是相互吹捧,吹捧的多,批評的卻少,尤其是許多批評,詞不達意,不知所謂,唯獨先生沒有因為學生是客人,而對學生口下留情,反而字字如刀,對學生的文章提出質疑,所謂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先生如此,教學生佩服,君子相交,本就該相互拾缺補漏,只有這樣,才可以使人受益,學生多謝先生。”

這樣也行?

蔣學士一時目瞪口呆。

好了,現在人家的梯子都已經給你準備好了,這時候還楞著做什麽,當然是按著節奏走,趕緊就坡下驢了。

蔣學士心裏暗道厲害,初時他還以貌取人,現在才領略到內裏果然是非凡,他忙道:“哈,老夫確實是想要考教你,不錯,很不錯,老夫沒有看錯人。”

陳凱之則朝他點點頭。

心裏想,這算不算過關了呢?

這時……卻聽楊彪咳嗽一聲,接著道:“方才的高論,使人耳目一新,卻不知此論,從何所得?”

額……這個觀念,確實是有些超前。

不過陳凱之也拿捏不準這實踐論,會不會招致這個時代的人反感,他擡眸看著楊彪,卻見楊彪微微蹙著眉頭,似乎很希望和陳凱之繼續探討下去。

陳凱之不及多想,便道:“這是學生胡口亂說,此戲言也,請莫當真。”

楊彪卻是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反而不依不饒地道:“不不不,這絕非戲言,陳凱之,這裏乃是天人閣,你不妨細細來說一說。”

抱歉,更晚了,今天的思維有點遲鈍,碼得比較慢,好了,老虎休息了,大家也早些睡,晚安!

楊彪心裏,被震撼了。

陳凱之所提出來的新穎思想,對於蔣學士來說,或許不過是雙方爭辯的論點,可是於他而言,這才是真正的經濟之道啊。

“就以這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而論,你詳細來說說。”

楊彪看著陳凱之,眼中閃著期待的光彩。

陳凱之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了,縱有再厚的臉皮,也抵不住這熱情的目光啊。

心裏略思索,陳凱之便道:“可先從一縣做起,先任命一個勇於任事的官員,推行此政,先加稅賦,而後再著手,讓官府出面,建設農用、民用設施,以三年為期,觀察後效,若是發現問題,則上呈廷議進行討論,尋找解決的辦法,再針對問題,對癥下藥,該縣可以全力推行新政,而新政的得失,則進行各種的研討,最終得出利弊,若是成功,則推至一府,再推至一省,最終惠及天下。”

“這樣的做法,其利有三,一者,即便是出了問題,也不至波及太廣。其二,可以在推及天下之前,進行論證和討論,甚至及時做某些防範,其三,可以使朝中諸臣,對其進行廣泛討論,而這種討論,便再不是坐而論道了,而是根據實踐中所出現的問題,就事而論事。”

“這便是學生的實踐之論,歷來諸國,富強者無不自革新而始,可革新的風險過大,貿然行事,一旦出錯,則悔之莫及,可若是不去實踐,豈不徒勞無益?”

“學生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是好是壞,若只此坐而論道,沒有任何的意義,所以,這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必須輔之以實踐,方方才能成功。”

“其實何止如此,今日天下的一切,都是自實踐中得出,就如……”陳凱之手指著杯盞中的茶水:“先民們若不去嘗試,不親口去沖泡這茶水,如何能知茶葉的甘苦呢?當先民們嘗試之後,大家才可以喝茶,這千百年來,茶藝在實踐中,又經過了多少次革新,方才有今日的滋味呢?這俱都是匠人們一次次的嘗試的結果,吾等在此喝茶,正是受了他們的恩惠。”

說到這裏,陳凱之一笑,手指蔣學士的綸巾儒衫道:“先秦時,衣飾有今日之華美嗎?那時多是絹、綈、紗、素羅而已,可時至今日,天下萬物,哪一樣不是自實踐而出?而今之劍,為何多是三尺之長,諸公認為這是為何呢?”

陳凱之卻是自問自答地繼續道:“這是因為以而今之鍛造,劍過三尺,則容易彎折;若是過短,則用劍便多了兇險,無法制敵,是以我大陳之劍,長三尺。這……又何嘗不是無數的工匠,一次又一次的得出。”

蔣學士若有所思,他一直想辯倒陳凱之,此時忍不住道:“你說的都是匠術,不能服眾。”

這也很有道理,陳凱之只是糾結在匠術上頭,所舉的例證,並沒有太大的說服力。

陳凱之這時才突的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離經叛道了。

在這個儒家倡導的世界,自己說的這些,確實容易引人反感。

不過讀了這麽多書,用孔聖人的邏輯來武裝自己,這是陳凱之無往不利的本領。

陳凱之含笑道:“學生這是先用小道,從而引申出大道。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至聖先師又曰:君子欲納於言而敏於行。所謂事難行,固要敏;言易出,故要謹。”

“你看,至聖先師,不就是在倡導大家多去實踐,而少來空談嗎?先師聖明啊,學生正是從中,得到了聖人的啟發,方才有此感慨。”

事實上,孔聖人就是一個框,因為子曰過太多的東西了,所以但凡讀書人想要論證自己觀點,隨手便能從子曰裏尋出自己的合法論據。

蔣學士這時默不作聲了,他不得不佩服,陳凱之這個家夥的口舌之能實在厲害。

此時,陳凱之接著道:“其實這天下萬物,說得再好,唯有實踐之後,方能得到真知。這本是聖人的教誨,可是當今天下,風氣卻多是以空談為主,其實討論並非是壞事,只是脫離了一切實際,做無用的討論,又有什麽用呢?”

“吾等讀書人,上得皇恩,更蒙先師教誨,下承黎民百姓,為百姓所敬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理應兼濟天下,若只是一味的坐而論道,對於天下,沒有任何助益,就如學生這般,蒙諸公不棄,得以文章三入地榜,榮耀加身,名傳千古,可是……這又有什麽意義呢?傳世的文章,何其多矣,可是上能報國家,下能安黎民的人,卻是鳳毛麟角,學生之志,不在於文章,文章只是讓學生明白事理,去看破萬物的本質,四書五經,是教誨學生什麽可以為,什麽事不可以為,何為仁,又何為義,可是……”

陳凱之頓了頓,才繼續道:“可是學生不以此滿足,學生以為,至聖先師所言,學生還未做到,君子訥於言而敏於事,學生文章太多了,言的太過了,可是真正的事,學生慚愧,至今還未做過一樁。”

這個時候,在聚賢廳裏,諸學士們卻是鴉雀無聲。

楊彪突然意識到,這一番對談,竟是……

他沈思了片刻,眼眸猛地一張:“此論,足以開宗。”

開宗?

諸學士們頓時愕然。

所謂開宗,便是開宗立派。

當今天下,儒家的學派不少,比如儒家八派,而這儒家八派之下,又有無數的分支。

陳凱之的這一番用儒家的招牌來解釋實踐論,實在令人耳目一新。

可是開宗立派……

開宗立派可不是說說而已的,它需要大量的論述,也需要許多弟子或者是大儒協助著去完善理論。當然,還需要得到廣泛的傳播,至少需要有一批鐵桿的得意門生。

以上這些,都是必要的條件。

自然,這裏頭最核心之處就在於,你得有一個能夠自我完善,同時具有很強說服力的核心思想。

楊彪起先只能很想見識一下陳凱之的內裏有多少的真才實學,可沒想到陳凱之竟如此出彩,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真的被說服了。

別人如何,他不在乎,陳凱之雖然說的並不深,可是他很快就意識到一個問題,那便是……這實踐之論,確實可以解釋天下萬物的道理。

譬如,為何各國保持均勢?這是因為經過了數百年的攻伐,無數的皇家和將軍們進行了實踐,最終才得出了結論,那便是誰也沒有吞滅諸國的能力,最終偃旗息鼓。

又如這最簡單的衣食住行,乃至於聖人的學說。

此時,他眼眸一亮,心裏感觸萬千,他曾是宰輔,太明白誇誇其談的危害了,若是現在自己主政,多半這陳凱之一席話,就足以讓他去實踐實踐這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了吧。

此時,楊彪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般,期許地道:“這是你心中所想,可有其他的論述嗎?”

其他學士,只是聽陳凱之的話有理,哪裏有楊彪這般醍醐灌頂之感,畢竟楊彪對此的理解更為深刻,他認為……這並非不是富國強民的良方。

所以當他說出開宗的話,不只是蔣學士不理解,便是陳義興,也覺得反應過了頭。

陳凱之則是想了想,才又道:“有倒是有,可是學生一時半刻,也無法細細說出來,總覺得有千頭萬緒,還需整理。”

“整理,整理好啊。”楊彪很是雀躍地道。

往常,他雖不至於非常嚴肅,可也正是正經八百的樣子,可此時,他眉開眼笑的,宛如一個老頑童,哪裏有半分肅穆的樣子?他甚至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感覺。

他的人生經歷,一直和其他的大儒不一樣,他總是覺得自己的所學和自己的所見,有時候總會有一些偏差,書中的東西,看上去總是有道理,可是在實際應用上,卻發現難以推及,這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疑惑,這個疑惑,一直都盤繞在他的腦海。

陳凱之的這一番話,卻令他突然解開了一切的疑惑。

他左右瞥了一眼諸學生,看著他們臉上的不解,心裏突的有著一個感慨,和他們說話,真的夠沒有意思啊。

於是他眼睛放著亮光,直直地盯著陳凱之道:“不妨,你我秉燭深談,事不宜遲,老夫在書齋之中,虛位以待。”

陳凱之也是服了自己,居然能將儒家和特麽的實踐論給結合起來,不過他自然清楚,後世的一切思想,在這個時代,若是不披上一個孔聖人的外衣,這都是找死。

至於楊彪所表現的熱情,卻也令陳凱之不禁咋舌,他左看看,右看看,卻見其他學士都是一臉苦笑,顯然也是覺得不可思議了。

這楊公,今日實在是太失態了。

陳凱之猶豫了片刻,卻是略帶幾分為難地道:“可是……可是學生的肚子餓了,饑腸轆轆。”

呀……

這時大家才意識到,原來已不知覺間,到了傍晚時分,該吃飯了。

這幾天暈乎乎的,都沒怎麽註意訂閱,可是今兒一看,老虎不但頭暈了,還心陣陣的痛,這訂閱傷人心呀,好吧,老虎只能說,求支持求訂閱求安慰!

該吃飯了。

即便是在這天人閣的學士,亦是需要吃五谷雜糧的。

楊彪也只好唏噓,命人上了糕點來,陳凱之看了這裏的食物,不禁蛋疼,這……

果然是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只見擺在跟前的,只是一些粗茶淡飯,他也只好味同嚼蠟地吃了。

此後又有人上了茶,茶水飲盡。

楊彪已經迫不及待了,笑呵呵地朝陳凱之招招手:“來吾書齋。”

雖吃得樸素,都還管飽了,陳凱之肚子舒坦不少,看楊彪那一臉期待的樣子,只好擡起腳步,亦步亦趨地尾隨著楊彪至十三層。

楊彪的書齋也很是古樸,不見任何花哨,陳凱之倒也不覺得奇怪了。

楊彪跪坐下,雙手交握地放在腹部前,深深地凝視陳凱之,才道:“你可以修一部書。”

陳凱之一呆,滿是不解地擡眸,一雙清澈如水的盈亮雙眸迎視著楊彪的目光,困惑地凝著眉。

“書,什麽書?”

楊彪笑容可掬地捋須道:“自然是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說句實話,此句雖出自《論語,裏仁》篇,可真正關註的卻是不多,你的實踐論,出自於此,何不自己豐富它,使它暢行於世呢?”

陳凱之不禁苦笑,他終於明白了楊彪的意圖了,他是希望傳播這種思想。

而今的儒家,雖然大行其道,不過宗派林立,有無數的學說,當然,絕大多數學說,都不太流行,真正流行的也不過七八種。

所以提出自己的思想,其實倒是容易,只不過……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先要著書立說,其後再需得到衍聖公府的認證,唯有如此,方才準許進行傳播。

楊彪這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名氣來讓全民知道這種思想。

現在楊彪提議自己著書立說,陳凱之垂眸認真地想了想,旋即卻是搖了搖頭,沈吟道:“學生雖得學子爵位,又蒙諸學士不棄,得以三入地榜,可是著書立說,資歷還差得遠。何況,學生方才不過是隨口一提而已;學生的志向,就如方才學生所說的,學生寫了太多的文章,可是這些文章終究只是空談而已,學生希望能夠參加科舉,金榜題名,多去做一些事。”

楊彪面色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陳凱之會拒絕,這麽好的提議,陳凱之居然不讚同。他在心裏默默的感慨著,這個小子,有點不開竅啊。

仕途固然是前途,可著書立說,將來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啊,這眼光得放遠一些。

楊彪有點惱怒,可細細一想,人家說的也沒錯,人家所奉行的便是實踐的思想,自然該去實踐,著書立說,不就是空談嗎?

沒有實踐,旁人也不會輕易相信的,畢竟每個人的觀點、想法都不一樣的,只有實現了,旁人才會相信你。

思此,楊彪慢慢心平氣和起來,頓了一下,卻道:“你且等一等。”

說罷,他站了起來,從書架裏取出了幾張宣紙,接著提筆、下筆,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

陳凱之則跪坐在一旁去看,眼眸不禁驚訝地一張,楊彪所記錄的,竟是方才他在聚賢廳中所說的話。

“楊公,這是……”

楊彪待大致記錄了下來,才擡起眼眸,一臉笑盈盈地朝陳凱之說道。

“此書你若是不著,老夫來著,吾為政數十年,雖也略得一些薄名,卻深知治國之艱辛,現在天下承平,因此朝野內外,浮誇清談的風氣日甚一日,這樣下去,可如何得了?你這實踐之學,發人深省,令人耳目一新,老夫並不知道這部書立出來,最終會有什麽反響,或者隨波逐流,最終湮沒於長河,可誠如汝之所言,若是不去嘗試,怎麽知道老夫所做所為,是否可以檢驗呢?其實……進入仕途是實踐,著書立說,也是實踐。”

“自然……”他深深地看了陳凱之一眼,整個人越發親切和藹:“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聞道有先後,老夫雖是年長你不知幾何,可汝卻先聞其道,在這方面,你是老夫的老師,從現在起,老夫希望能夠隨時和你攀談,整理你的言行,要修出一部書來,你看,如何?”

陳凱之驚得目瞪口呆,清雋的面容裏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天人閣的首輔大學士,居然給自己立說?

他看著楊彪一臉認真的模樣,陳凱之的嘴角微微張了張,想說些什麽,突的竟是一句都說不出來,此刻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這個世上,見識過太多的套路,那些利益熏心,那些自以為是的人,真是不知凡幾,可他也見過似恩師那般,淡泊名利之人。

至於這位楊學士,以他的名譽和聲望,自己和他相差,是何其的懸殊,可是他竟……

要知道,著書立說,一般都是弟子做的事。

比如孔子的論語,就是他的弟子們整理了他平時的言行,從而編成。儒家各派能夠盛行於世,都和弟子們總結歸納了孔聖人的思想分不開關系。

這本來是弟子的事,可是楊彪居然一點都不在乎他的身份,要為他陳凱之著書,這似乎是破天荒的事。

看著頭發已經花白,眼眸帶著滿滿真摯的看著他的楊彪,陳凱之汗顏道:“學生何德何能,楊公此舉,學生愧不敢當。”

“不。”楊彪鄭重其事地搖頭,格外認真地看著陳凱之,道:“老夫心中沒有市農工商,也沒有你陳凱之,老夫心裏有的,是……道!”

楊彪那刻畫著蒼老的唇邊勾起了一抹坦然的笑意,隨即捋著須繼續道:“老夫聞道,就該將這個道給記錄,使更多人如老夫一般,醍醐灌頂。這才是兼濟天下,是為蒼生所謀劃。”

也許怕陳凱之誤會,也怕陳凱之不敢跟自己敞開心扉交談,此刻的楊彪,竟是真誠的像個求學著,娓娓地將自己的心跡表明給陳凱之聽。

“老夫活了許多許多年了,也經歷許多許多的事,到了今時今日,功名利祿,不過是浮雲之事,早已看厭了,只是心裏一直都有一個疑惑,這個疑惑,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其實也是老夫當初毅然登上天人閣的原因之一,而如今,既然這個疑惑解開了,那麽為何還要讓天下許多似老夫這樣的人,心裏有了疑惑,卻苦苦冥思呢?”

越說,越激動,楊彪的眼簾微垂,竟是像在說自己的故事,滔滔不絕地說著。

“老夫此舉,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自己啊,朝聞道、夕死可矣,老夫可以死,甚至你也可以死,天人閣諸公,無一不可以死,可是這道,卻需恒古永存,你看這天人閣,藏書浩瀚如海,這都是先賢們所遺留的,它給我們指明了疑惑,也給我們道出了世間的真諦,老夫來立說,這不是什麽恥辱的事,若能為後世進入天人閣的人,為後世這天人閣外的讀書人,去做一點力所能及之事,又有什麽妨礙呢?吾聞道,則希望後進之人俱知此道,陳凱之,該是老夫感謝你,你無需致歉。”

“現在。”楊彪深深凝眸,擡首看了陳凱之一眼,繼續道:“老夫有一個疑問,若是實踐,過程中出了差池,該當如何?”

難得遇到個有身份還能如此真切對人的,更何況楊彪這可謂是推心置腹了,陳凱之也沒顧忌了,便也將話匣子打開了。

“這就需要辯證來看問題了,事物的發展,絕不可以對錯而論,譬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在實踐過程中,它不可能使所有人得利,也不可能使所有人失利,這時候需要搞清楚的是,誰是失利者,誰是得利者,看待事物,決不可只看一時,所以,實踐是一個反覆論證的過程,而絕不是只看到了某個結果,從而就做出一個總結,如此,實不可取。”

楊彪聞言,不解地皺眉念道:“辯證?”

陳凱之用心地想了想,繼而認真地跟楊彪分析起來。

“就如征稅,有人田產多,因而收了更高的稅,勢必變成了失利者,可若是將這些稅,用在引水灌溉,使劣田成了良田,良田成了肥田,從而導致畝產大增呢?那麽最後得利的,反而是田產更多的人,所以事物是發展的,它並非是靜立不動,在實踐中出現問題,想要分析和討論,決不可一蹴而就。”

楊彪頷首點頭:“不錯。”

下一刻,他提筆繼續記錄下來。

這些對話的文稿,自然會進行重新的修飾和改編,最後編撰成書。

當然,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現在,陳凱之給他開啟了一個新的大門,他突然發現,自己上半生的所有疑惑,尤其是施政上所遇到的許多難題,如今在這裏,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就如同樣一項國策,反對的可能是某一部分人,可是數年之後,可能歌功頌德的亦還是這些人,他雖然知道了事情的本質,卻無法去做到歸納,可在這裏,陳凱之解開了他的疑惑。

若是尋常的讀書人,是很難有此疑惑的,因為大多數溫室中的讀書人,從四書五經之中,只讀到了好壞對錯四字。

什麽人好的,什麽人是不好的,什麽是黑,什麽是白,於是黑白分明,於是正邪不兩立,於是有了善惡,有了忠奸,有了是非。

正因為這種最蠻橫的劃分,導致楊彪產生了如此大的疑問,因為在實幹家眼裏,正未必就一直正,邪也未必一定邪,忠未必是愚之忠,奸者亦非一定是時時刻刻大奸大惡。

事物的覆雜,遠超許多人的想象,這絕不是單靠一部論語就可以解釋得通。

他將自己的疑問,一一問出來。

而陳凱之則是想盡辦法去答,其實他也不知道,最後楊彪會將書編成什麽樣子,到底是好是壞,而他更像是一個老師,只負責回答學生的問題。

可這難免枯燥,只見外頭的天色也不早了,陳凱之有些困頓了,便起身告辭。

楊彪面帶遺憾之色,他看著自己案牘上,這密密麻麻的稿子,卻是苦笑道:“雖是記錄了洋洋千言,可老夫卻是發現疑惑竟是越來越多了。”

陳凱之汗顏,清雋的面容裏滿是愧意,道:“是學生說的不好。”

楊彪輕輕搖頭:“不,是太過新奇了,以至提出一個問題,卻又衍生了更多的問題,這非是你的問題,而是老夫無知罷了。”

陳凱之想辯解,卻見楊彪壓了壓手,鄭重其事地說道:“此書,老夫預備分為十一至十三篇,書名便叫《陳子》,《陳子十三篇》亦或《陳子十一篇》,如何?”

陳凱之再次汗顏,橙子十三篇啊,這名兒怪怪的,而且……有點太招搖了。

楊彪見陳凱之默不作聲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自然,這是老夫修撰的書,書名自然是老夫來拿捏,你不要總是拘謹。你以往的言行,可有人記錄嗎?”

“記錄?”陳凱之微微一怔,滿是困惑地看著楊彪,他的話還需要記錄?

楊彪捋須笑著道:“各學成書,多要記錄一些平時的言行的,譬如,你是否有筆記?”

陳凱之搖頭道:“學生學業繁忙,不曾有。”

他突的想到了自己的師兄,那家夥似乎有記日記的習慣,正待要開口,卻猛地想到了什麽,立即三緘其口。

呃……師兄所記錄的東西,自己雖沒去看過,不過想必……咳咳……

還是算了吧,鬼知道他都記了什麽東西。

楊彪則是露出了失望之色,不禁皺眉道:“無妨,老夫會去搜集,你現在與誰同住?”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啊,陳凱之心裏有些不安了,若是師兄哪裏記錄了什麽不該有的話,那自己豈不是……

雖然有些擔憂,陳凱之卻還是老實地道:“學生的師兄。”

楊彪頷首:“這等事,也急不來,老夫還是太急了,老夫著老夫的書,你呢,有閑時,可登天人閣,和老夫說說話就行,至於其他的事,就不需你來處置了,明年開春就是春闈了吧,你既然學業繁重,老夫亦不強人所難,你既有功名之心,老夫盡力不叨擾你就是,不過,一月登上山中兩三日,可好?”

陳凱之哪裏敢說一個不字,別看他方才還對著那北海郡王拽拽的,可到了這裏,他卻乖巧得很,他深深地作揖道:“有勞。”

楊彪似乎很高興,含笑道:“老夫還需找幾個幫手,那蔣學士,方才雖和你辯論,其實他是一個外冷內熱之人,你不必放在心上,事實上,他是極欣賞你的,這《陳子》,多半還需尋他幫忙,他的文風最是精煉,由他潤色,是再好不過了。還有靖王殿下,靖王殿下博聞強記,最擅長的乃是總結歸納;李學士為人謹慎,是真正的名儒,尋他來斟酌文字,可以免得引來別人的口舌。”

陳凱之心裏再一次給嚇著了,不禁倒吸了口涼氣,這楊公,是要發動整個天人閣來玩票大的啊。

讓天人閣的學士們都幫自己打下手,這將來恐怕又惹非議呢。

這樣的做法讓他很不適,可是天人閣是天下學者向往的地方,這些學士更是天下百姓崇敬之人,他怎麽能拒絕?

而且,他看得出楊彪是真心實意的,他又怎麽拒絕得下?

他只是說了一聲辛苦,心知未來隔三差五上天人閣,是逃不掉的了,至於心裏的想法,還有兩世為人,站在無數巨人肩膀上所感悟的東西,這些日子,只怕也要進行一次總結,也免得浪費了楊彪的好心。

他朝楊彪深深一揖,旋即出了書齋,卻是去尋了陳義興,陳義興在書齋裏給陳凱之收拾了一個小臥室,於是陳凱之便在這睡下。

次日醒來,有童子送來了茶點,陳凱之問楊公何在,這童子答道:“昨夜楊公一宿未睡,整理書稿,清早才睡下。”

陳凱之不禁唏噓,便一個人漫無目的在這天人閣裏穿梭,這裏的書實在太多了,他隨手尋了一本,竟是關於墨家兼愛之書,陳凱之不禁咂舌。

在這天人閣之外,百家諸子之書幾乎都已經絕跡了,不料在這裏,竟可以看到。

陳凱之知道,這裏的書,是決不允許帶出天人閣的。

不過這對陳凱之而言,這並非是難事。

無外乎,不過是將其背熟便可以了。

猛地,他眉毛一挑,像是想到了什麽。

對啊,哥們不就是一個移動的圖書館嗎?

這裏的書,若是都牢記在心,豈不是……

陳凱之微微凝眉,除了一些犯忌諱的書,或者說涉及到了所謂秘聞之類的書籍,只要自己全數記下,等自己的飛魚峰修成了,到時再寫出來,好像……也沒什麽關系。

反正天人閣也只是說讓你不準帶書出去。

而飛魚峰,完全是自己地盤,就算將書寫出來,誰能過問呢?

可問題在於,這些書將來給誰看呢?

所謂太祖高皇帝的秘聞,陳凱之一概不感興趣,可是那河圖志,還有那韓弩志,以及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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