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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何懼之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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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學士罵陳凱之一派胡言,也是情有可原。

方學士的本意是嚇一嚇陳凱之,現在人已死了,你陳凱之無論如何也要乖乖的嚇得請罪,到時議定了一些罪責,也好對人有一個交代。

可陳凱之很奇怪,居然沒有被嚇倒,他泰然自若地朝方學士作揖道:“這句話不是學生說的。”

“什麽?”方學士的腦子又發懵了,雙眸微睜著,驚愕地看著陳凱之。

陳凱之神色鎮定地道:“這是方才李侍讀所言。”

“……”方學士呆住了。

陳凱之繼續道:“學生對此深以為然,即便是木劍,總有無眼的時候,方才的情勢已是千鈞一發,方先生在此觀戰,想必也知道學生只差一丁點就要被李侍讀的劍戳了眼睛,學生奮起反擊,手裏自然也顧不得輕重,誰料……只輕輕的用木劍拍了拍李侍讀的頭,他竟死了。”

這個解釋,很牽強,可是……邏輯可以給一百分。

刀劍無眼,怪得誰來?

陳凱之並不擔心受到什麽責怪,因為比劍是李文彬的主意,說刀劍無眼的也是他,若自己只是尋常人,即便占了道理,或許此時也該給李文彬陪葬了。

可重點是,自己並非是尋常人,自己的文章進入了天人榜,自己也是衍聖公府的子爵。

有了這個身份,陳凱之才有了講道理的資格。

方學士一陣慌亂,忙祈求似地看向太後。

太後的心裏倒是舒了口氣,其實在她心裏,只要陳凱之無礙就好,她接著冷冷一笑,旋即長身而起,身邊早有宦官將她攙住,她冷著臉道:“擺駕!”

擺駕?

沒有任何交代,沒有吩咐治罪,也沒有給予陳凱之鼓勵。

什麽意見都沒有。

此時,鳳輦已是徐徐而來,在許多人的擁簇之下,太後已登上了鳳輦,隨即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遠去。

方學士目瞪口呆,娘娘看上去,似乎是震怒了。

當然要震怒,這可是死了人啊,李侍讀即便官職卑微,可也是衍聖公府裏的人,太後不怒,那才是怪了。

可問題壞就壞在,鳳顏震怒,竟是一點交代都沒有。

既沒有處置陳凱之,一句話也都沒有留,就這麽怒氣沖沖的走了。

那他該拿陳凱之怎麽辦?

就算要處置,那也是太後下了懿旨,或是開了金口。

可現在……

方學士一臉的尷尬,只看到人們都在錯愕之中,卻不得不伴駕而去。

陳凱之卻似乎明白了太後的心意,太後娘娘負氣而去,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另一種袒護。

他渾身輕松,朝向方學士道:“得罪了,告辭。”

一躬身,陳凱之旋身便走。

這裏的許多人,都不得不隨駕走了,一下子的變得清冷起來,只有一隊禁衛還留在這裏。自然,也有一群太醫,在收殮著李文彬的屍首。

不過這時,卻有一人怒氣沖沖地朝陳凱之走來,他厲聲道:“陳凱之。”

陳凱之朝此人看去。

此人年近四旬,竟和李文彬長得有幾分相像,他氣憤不已地道:“李文彬,乃是我的堂弟。”

“噢。”陳凱之應了一句。

孟津李家,有不少人都在朝中為官,這一點,陳凱之很清楚,所以他並不覺得意外,反而朝他拱手一禮。

此人一副怒不可赦之態,一雙眼眸惡狠狠地瞪著陳凱之,有種要吃人的氣勢,他艱難地擠出話來:“今日你殺了李文彬,便是和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李家不會放過你的。”

陳凱之突然嘴唇一抿,露出奇怪的樣子:“你的心情,學生可以理解,痛失親人的滋味,學生雖沒有嘗試,卻能夠感同身受。可是為何在此之前,你卻不來和學生說?”

“什麽?”

此人有些腦子轉不過彎,不明白陳凱之這是什麽意思。

陳凱之臉色驟變,突然變得無比的冷漠,冷然道:“李文彬要比劍時,你為何沒有阻止?”

“我……”

陳凱之步步緊逼,目光更為淩厲:“在他登上校臺時,你為何不曾說話?”

“這……這只是……”

還不等這人說下去,陳凱之便冷笑著打斷道:“他那一劍,分明是朝著我的眼睛來的,是想要將我殺之而後快,可在那時,你在臺下,可曾有過只言片語嗎?他要殺我的時候,你可想過阻止?”

“你……你想說什麽?”

陳凱之的唇邊勾起笑意,掠過了無以倫比的諷刺意味:“好嘛,現在他自尋死路,你反倒來了,你想要報仇?”

卻在這時,陳凱之竟又心平氣和起來,朝他一揖道:“那麽……學生候教!”

這人先是一怔,隨即便氣得發抖。

可看著眼前這人因為怒氣很仇恨而扭曲著臉容的時候,陳凱之的心裏只有鄙夷。

有一種人就是如此,當自己的子弟去侵害別人的時候,他覺得這是理所應當,一旦自己的子弟吃了虧,上了當,這時便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這樣的人,陳凱之統統稱之為賤人。

所以,他懶得理會這個人。

不服氣,那就登臺吧,不敢?那就滾!

陳凱之甚至再懶得多看這人一眼,已昂首闊步,漸漸去遠。

“等著瞧吧。”此人惡狠狠地瞪著陳凱之的背影:“伯父只有這一子,等驚聞了噩耗,必定要來京師,到了那時……”

這人後頭的話,陳凱之沒有聽到,出了上林苑,他只覺得渾身輕松起來。

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了大半了。

於是回到家裏,原以為此刻,家中一定冷清,誰料門前竟有人翹首以盼。

陳凱之微微皺眉,又是天香園的車駕。

他一靠近,車裏卷簾,走出了一個身段婀娜的女子,竟又是那位臻臻小姐。

此時,臻臻小姐那如花似玉的臉上,全是震撼之色。

陳凱之只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已經得到了消息。

陳凱之心裏警惕,種種跡象都表明著,這個人……不簡單啊!

自己剛剛從上林苑回來而已,她的消息竟這樣的快,從她得知消息,再自天香園在這裏等候自己的時間段來看,理應是李文彬一死,就已有人將消息送到她的手上了。

這個女人,似乎暗暗的隱藏著什麽。

陳凱之心裏想著,不禁想要猜測,這個女人真正的身份。

他走到了臻臻面前,長身作揖:“臻臻小姐,又有什麽事嗎?”

臻臻古怪的看著陳凱之:“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是啊,整個洛陽,都認為陳凱之必敗無疑,可誰知陳凱之這個家夥,竟是頃刻間天地翻轉。

陳凱之淡然一笑:“小姐過獎。”

意想不到也是過獎。

臻臻笑著搖搖頭:“只是,你為何要將他打死?”

上林苑的比劍,對臻臻來說,仿佛像是親眼所見一般。

陳凱之倒沒有表現出狐疑之色,只是道:“一時失手。”

這種話是用來騙鬼的。

別人當然不信。

可只要陳凱之一口咬定了,誰又奈何的了他。

臻臻瞇著眸子:“他畢竟是子爵,又是翰林,何況,你忘了,他乃是孟津世族子弟,你這樣做,會惹來巨大的麻煩。”

陳凱之卻覺得奇怪,擡眸凝視著他:“如果我不打死他,就不會有麻煩嗎?”

陳凱之說話的時候,竟露出幾分不屑之色,他心裏有點惱火:“好,就算我勝了他,以臻臻小姐對他的了解,這個人,會善罷甘休嗎?他會不會肯化幹戈為玉帛?”

臻臻沈默了。

陳凱之繼續道:“打死他不成,勝了他也不成,那麽就只好輸了。他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我若是拱手認輸,又會如何?臻臻小姐以為,學生會有好下場嗎?人輸了一次,就會被人輕視,被人輕視,他就會來踩你,我陳凱之雖是家境貧寒,可這般努力,為的,就是不想任人宰割,不想被人隨意踐踏,若是因為忌憚對方是世家大族子弟,在一忍再忍之後,還要委曲求全,那麽我的一切努力,就沒有了意義,這……”

陳凱之昂首,目不轉睛的盯著臻臻,一字一句的道:“這比死了還要可怕。”

“所以……”陳凱之輕描淡寫的道:“孟津李家要來找麻煩,那就來吧,既然我選擇了一條上進的路,那麽人生就註定了多坎坷,不過是一些螭魅魍魎而已,何懼之有!”

臻臻頓時汗顏,忙道:“小女子,並非是這個意思,只是希望,陳公子該小心。”

陳凱之方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有些失態,不知為何,竟如此的情緒化,便莞爾一笑:“是學生失禮了,有勞小姐掛心,學生感激不盡。”

臻臻搖搖頭:“這何足掛齒,不過陳公子的心情,奴豈會無法體諒呢。”她微微蹙眉,突的想,難怪那石頭記裏的大觀園,雖是雕梁畫棟,美如仙境,可實則,至始至終,都帶著一股悲意,這或許與陳公子的貧寒出身,略有關系吧。

她嫣然一笑:“小女子此來,除了恭喜陳公子大獲全勝,還有一個消息,想要告知。”

陳凱之的心裏在想,這臻臻的消息,一定不容錯過,此人有太多消息了。

只是,他心裏依舊覺得狐疑,她為什麽來傳遞消息呢?

他倒是沒有繼續細想,便道:“還請賜告。”

臻臻看了他一眼,便道:“你可知道李文彬為何要對你痛下殺手?”

陳凱之道:“清早,臻臻小姐便警告說這李文彬要對學生痛下殺手,果然,今日在校臺之上,若非學生有些運氣,只怕現在已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卻是不知臻臻小姐又是如何得知?”

“是北海郡王!”

陳凱之一呆。

竟是北海郡王。

他心裏大感不解,不禁皺眉道:“我與他無冤無仇……”

臻臻卻是盈盈一笑,而這笑容裏卻是帶著意味深長,道:“這世上,並非是有冤有仇方才要動殺機,很多時候,其實只需要一個理由就可以。”

陳凱之的臉色多了幾分認真,道:“什麽理由?”

臻臻嘆了口氣,道:“或許是因為你攔了他的路,他只是隨便擡腳,就想要將你踩死罷了。”

臻臻看了陳凱之一眼,卻發現沒有看到她本以為會看到的反應,略顯出奇地道:“怎麽,你為何聽了,竟一點都不害怕?”

陳凱之的確沒有露出什麽後怕之色,反而勾唇一笑道:“這北海郡王若想殺我,早就殺了,他既然委托李文彬來動手,想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可見他一定有所忌憚,既然他有所忌憚,又能拿學生怎麽樣呢?他若是還能委托一個新的李文彬,盡管來便是。”

陳凱之心裏卻在想,若非是《文昌圖》,只怕今日,自己就真的死了,以後還是要再謹慎一些才好。

臻臻不得不佩服陳凱之的膽識,尋常人提及到了那位殿下,多半臉都綠了,唯獨陳凱之,還能保持著冷靜。

“不錯,你畢竟是文章入了天人榜,又是衍聖公府的子爵,是以,即便是北海郡王,也不能奈何你,不過你總需小心才是。”

臻臻深深地凝望著陳凱之,所有所思,隨即道:“現在,奴在想,你一定在猜測奴的身份了,是嗎?”

事到如今,交代了這麽多普通人絕不可能知道的事,陳凱之就算再笨,也該知道臻臻不簡單了。

臻臻是個極聰明的女子,與其讓陳凱之提出,那麽倒不如自己先提出來。

陳凱之頷首:“不錯,學生在想,臻臻小姐究竟是什麽人,竟有這樣的能力,仿佛天下的事,無所不知。”

臻臻籲了口氣,俏臉上,竟是掠過幾分感傷,聲音裏透著幾分郁郁,道:“這裏說話不方便。”

陳凱之便側身:“請進屋說話吧。”

臻臻朝陳凱之看了一眼,便舉了蓮步,款款隨陳凱之進了屋。

屋裏依舊臟亂一片,不過世上的事,歷來一回生、二回熟,陳凱之也已習慣了。

臻臻坐下,擡眸看了陳凱之一眼,才道:“陳公子可聽說過儒家八派嗎?”

陳凱之沈吟道:“學生自然知道。”

儒家八派,分別為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樂正氏之儒。

這是陳凱之讀經史時,就曾有過記憶的。

臻臻道:“那麽衍聖公府,有幾個學公?”

陳凱之下意識便道:“當今天下,有七大學公。”

臻臻淡淡道:“譬如文忠公,便是顏氏之後,文正公,乃是子張之後,可明明有八派,何來只有七公呢?”

陳凱之對此,倒是沒有深想,現在經臻臻提醒,方才道:“你的意思是,還有一門,沒有得到賜封?”

“不。”臻臻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最初的時候,是有的,只是後來,卻被虢奪了。”

臻臻徐徐道:“被虢奪的,乃是漆雕氏,就在二十年前,奴的祖父曾揭發大陳趙王殿下的企圖,而引發了曲阜的巨大爭議。”

陳凱之微微皺眉,這和趙王有關系?

看著陳凱之略顯吃驚的神色,臻臻繼續道:“漆雕之儒歷來崇尚的是人性有善惡,並非是人性本善,身為儒者,理應主持正義,剛正不阿,更主張色不屈於人,目不避其敵。認為儒生,不可凡事拘泥,而當勇於任事。正因為如此,這才引發了曲阜的一場巨大爭議。”

陳凱之頓時明白了,雕漆氏這簡直就是作死啊。

衍聖公府的存在,本質上在於平衡了和世俗政權的關系,他們超然於世,與各國的朝廷各司其職,絕不過份幹涉各國的事務,而各國也樂於利用衍聖公府,建立一種平衡。

而雕漆氏揭發了大陳的親王,他認為自己恪守了雕漆之儒的主張,可實際上,卻給衍聖公府惹來了巨大的麻煩。

“然後呢?”陳凱之看著臻臻。

正因為這巨大的爭議,以至文正公為首之人,對祖父群起而攻之,更是勾結了諸國的使節,尤其是大陳的趙王,對衍聖公施加了壓力。

陳凱之試探地問道:“於是最後的結果是,雕漆氏被虢奪了公位,是嗎?”

“不。”說到這裏,臻臻的眼眸掠過了一絲凜然,聲音中多了抹清冷,道:“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衍聖公府虢奪了公位之後,下令驅逐雕漆氏一族出了曲阜,數百族人,在踏入了大陳的國境伊始,便立即遭受了‘馬賊’的襲擊,死傷無數。只有我父親被幾個忠仆僥幸逃命,流落於江湖。”

說到這裏,臻臻咬牙切齒,目中隱有淚光:“在此,世上再無文真公,雕漆氏一門,也再沒有人提及了。”

陳凱之不禁唏噓。

雖然這雕漆氏的政治智商,在陳凱之的心裏,可謂是愚蠢,可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

陳凱之沒有多加思索便道:“你是雕漆氏之後。”

臻臻繯首。

陳凱之不由道:“你父親想要覆仇,他認為一切的緣由都來自於趙王,是嗎?”

“不錯。”臻臻道:“雖雕漆氏慘遭滅門,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雕漆氏尚有數千門徒,散布諸國,家父借助著他們的力量開始密謀報仇,只可惜在三年前,家父卻因積勞成疾,已是過世了。”

陳凱之瞥了她一眼,才道:“這樣說來,臻臻小姐,還真是不容易啊,小小年紀,就要接過令尊的家業,還有……仇恨。”

臻臻的眼裏隱隱帶著淚光,凜然道:“家父臨死之前,命奴做兩件事,其一,便是振興門第,讓雕漆氏,重歸曲阜;其二,便是誅殺趙王。”

陳凱之笑了笑,道:“這可都不容易。”

方才還一臉悲憤之色,可此時,臻臻竟也報之以微笑,只是這笑裏帶著幾分堅定,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好吧。”陳凱之也只好點頭:“那為何會來找我,還告訴我這些?”

“因為……”臻臻頓了一下,直直地盯著陳凱之的眼眸,才道:“因為我們可以合作……”

陳凱之略略擰眉,道“學生不明白。”

臻臻幽幽嘆了口氣,才道:“北海郡王的背後是趙王,從你寫下洛神賦伊始,你便已和趙王殿下勢不兩立了。”

陳凱之卻是失笑道:“這就是理由?”

臻臻搖頭道:“當然不只這一點,你的文章入了天人榜,被封為了子爵,文名雖不至驚動天下,亦可算是了不起的才子,將來的前途定必不可限量。”

陳凱之嘆息道:“天下的才子,如過江之鯽,小姐過獎了,可是學生以為,單憑這些,只怕還不足吧,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於你們有何用?”

“陳公子是手無縛雞之力嗎?”臻臻嫣然地看了陳凱之一眼,眼中顯露出深深的懷疑。

“是……”陳凱之毫不猶豫地點頭。

雖然,睜眼說瞎話挺有心理負擔的,今日的比劍,實在是太快,絕大多數人還未回過勁來,陳凱之反正臉皮厚,任誰問起,也只說自己當時嚇蒙了,無意識的舉劍敲了李文彬,至於為何有這麽大氣力,對不起,無可奉告。

臻臻倒是沒有繼續追究,轉而道:“還有就是,陳公子是個可以做大事之人,絕非是一般的腐儒,你行事謹慎,城府極深,殺伐果斷!”

臥槽……這是誇人還是罵人?

陳凱之一時之間,挺難接受的,想不到自己在外人心裏,竟是這樣的印象。

他只好嘆了口氣:“臻臻小姐一定對學生有所誤會,其實學生……”

臻臻搖搖頭:“趙王是你我共同的敵人,陳公子即便不與奴合作,遲早有一日,趙王也不會放過你。”

陳凱之倒是面色冷靜,臻臻以為陳凱之會滿口答應,誰曉得陳凱之竟是沒什麽反應。

“怎麽,公子為何不言?”

陳凱之沈默了片刻,才道:“那麽……學生能得到什麽好處。”

什麽……

臻臻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是讀書人啊,平時看著也很恭謹,可是……一開口,竟問好處?

臻臻不禁苦笑,卻隨即道:“雕漆氏有三千門徒,可以給予公子極大的幫助。”

陳凱之卻又道:“那麽這些門徒之中,有多少達官顯貴呢?”

陳凱之的骨子裏,還是很現實的。

臻臻有些無語,峨眉輕凝,她踟躕道:“我們雕漆之儒,講究的是有教無類,歷代的文真公,都以向窮苦子弟傳授經史為己任……”

陳凱之的面上,露出了失望之色。

坑爹啊這是。

意思就是,你們的門徒,十之八九,都是一群泥腿子,難怪雕漆氏混得這麽慘,最後被虢奪公位的時候,沒有人肯為他們說話呢。

陳凱之汗顏啊。

臻臻凝視陳凱之,她畢竟是久經世故之人,自然清楚陳凱之是在遺憾什麽。

她道:“我們的門徒,和其他公府不同,多是似陳公子這般的貧寒人士,可是這些人,雖是貧賤,絕大多數卻都是忠義之人。”

陳凱之不由道:“那麽敢問小姐,你是如何得知宮中消息的?”

“宦官!”臻臻眸子一閃。

陳凱之籲了口氣:“那麽學生還想請教,在這洛陽,你們有多少人?”

“百餘人。”

百餘人竟能打探出這麽多的消息,也算不易了。

陳凱之嘆了口氣,才又道:“臻臻小姐以為單憑這些,就可以成事嗎?”

“什麽?”

陳凱之道:“雕漆氏即便殺死了趙王,也根本無從覆興。”

“這……是為何……我們……”

陳凱之看著她不認同的樣子,很有耐心地道:“雕漆氏以不出仕為準則,收攬的,又都是貧寒子弟,可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每一個人,誰肯甘心貧困呢?讀了書,若是不出仕,那麽對於絕大多數人,讀了又有什麽用呢?最終的結果就是雕漆氏的門徒,越來越少,又因為身份卑微,永遠居於底層,單憑這些人,就可以振興你的家業嗎?”

陳凱之搖頭,才又道:“這樣是違反人性的,一個違反人性的學派,怎麽可以生存呢?”

臻臻面現怒色:“你……”

陳凱之卻是淡淡一笑,道:“而學生不想做什麽隱士,也不是安貧樂道之人,現在所謀的,是私利,若是將來能夠謀得高位,亦有兼濟天下的志向。你我之間,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學生沒興趣和你聯合,因為你們註定消亡,學生不願和你們有什麽關系,現在……請回吧。”

很有耐性地解釋了一番後,陳凱之便很幹脆地道了逐客令。

陳凱之不傻啊。

這個在宮中安插了人手的組織,是註定會消亡的,現在不過是在垂死掙紮罷了,若是自己跟他們合作,他們一旦消亡,就極可能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想想看,一群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傳授窮人知識,等這些窮人好不容易能夠識文斷字,卻又告誡他們不可出仕,那人家學這個又有什麽用?

若是在這朝中沒有門徒,單憑一群下九流,固然這些人懷著什麽忠義之心,然後呢?

你看其他學派的門徒,哪一個不是在各國的朝中濟濟一堂,相互提攜,無數人趨之若鶩,以至門徒千千萬萬,鼎盛無比,學派中的俊傑,隔三差五的嶄露頭角,於是隨之是更多的人拜入門下,形成了良性的循環。

貧困的人,讀書本就是千難萬難的事,這一點,陳凱之深以為然,可讓他們只是單純為讀書而讀書,只為了去享受讀書的樂趣,這……不是瘋了嗎?

臻臻怒視著陳凱之,她多半也想不到陳凱之竟是翻臉無情。

陳凱之迎著臻臻的滿帶怒火的目光,籲了口氣道;“小姐勿怪,學生只是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臻臻冷聲道:“那什麽事是有意義的事?”

陳凱之本不想繼續多說,可見臻臻追問,心裏一軟,道:“你見過狼嗎?”

“嗯?”

陳凱之道:“狼行千裏,晝伏夜出,為的是什麽?為的是吃肉。鹿也是一樣,鹿冒著風險四處行走,是為了吃草,這世間的萬物,無論是飛禽還是走獸,它們所做的事,都有它的意義,肉和草,便是獸yu,這是與生俱來的。飛禽走獸如此,人也是如此,人生在世,需要衣食住行,需要吃喝,人有他的yuwng,這個yuwng,也是出自於本能,可是你們的學說,卻想要消滅這個yuwng,這固然是高尚,可實則,卻不過是自娛自樂而已,學生不敢茍同。”

“你們現在做的事,便如驅趕狼去曠野奔跑,卻不允許他們食肉這般,沒有任何的分別。當你們違反了人性,那麽憑什麽振興呢?”

“天下任何學說,凡是發揚光大的,都有它的道理,所謂順天應命,什麽是天命?天命便如東流的河水,可是你們呢,卻想做這中流砥柱,想要逆水行舟,這固然是一件極偉大的事,可最終你們除了得到高尚和清名,還剩下什麽呢?”

臻臻雖是滿腔怒火,卻還是凝神聽著,陳凱之不是普通的讀書人,他的學識,早已經過了衍聖公府和天人閣的認可,她豈可輕視,此時她聽著,竟不由自主的也有一些感觸。

想她父親這麽多年來殫精竭慮,努力經營,可事實上,覆仇的力量非但沒有壯大,反而日漸微弱。

或許……陳凱之是對的。

她的心似有所軟化,憂心忡忡地道:“既如此,如何才能成功?”

成功學?

我去,這個可是哥們的專長啊,陳凱之心裏笑了,隨即道:“改變,變則生,不變則死。”

臻臻又道:“若是變了,那麽雕漆之儒,還是雕漆之儒嗎?”

陳凱之冷笑道:“孔聖人的儒學,他們的弟子衍生出了八大儒派,這……豈不正是在變通嗎?聖人讓吾等成仁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可後來如何,後來卻有人喊出君子不立危墻,更有人喊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你看,聖人倡導要成仁取義的門徒,卻認為遇到了危險,若是不逃離,便不算君子。更認為,一個尊貴的人即便坐臥都不要靠近堂屋屋檐處,怕被屋瓦掉下來砸著。這就是變,因為人性都有規避風險的本能,並不是每一個讀書人,都可以做到成仁取義,難道就因為做不到如此高尚,就千夫所指嗎?不,一個好的學說,不會指責他們,因為不高尚的人是絕大多數,當然是選擇原諒才是,既然原諒,就要給予他們理由,於是乎,千年之前的儒,和千年之後的儒,便全然不同了。”

“人性?”臻臻沈默了,她覺得陳凱之所言,是有一些道理。

陳凱之最後,卻意味深長地看了臻臻一眼,道:“就如你一樣,你和你的父親,除了報仇,還想回到曲阜,恢覆你們雕漆一族的公位。這公位,豈不是就是你們的人性?你們教導別人不可入仕,可為何你的父親還有你,卻心心念念的想著這公位呢?”

臻臻想要辯解:“因為這是先祖……”

陳凱之卻是厲聲喝道:“不要打著先祖的幌子,這便是你們心中的yu,何必要強辯。一個讀書人,正因為心裏有yuwng,才會安分守己的讀書;誠如你們一樣,正因為還念著那公位,才會不辭勞苦的謀劃,乃至於你們父女,終其一生,都在為之奔波。”

陳凱之道:“想要壯大你們雕漆氏,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人希望,這是領導之術,一個領導者,說的再漂亮,再如何高尚,或許他可以感染十個一百個人,使他們為一個目的而奔波一生,可對絕大多數人,就必須給予人希望,這個希望,可以是未來改善他們的家庭,也可以是在未來使他得到一個想要的地位,用利益去驅使人,比說教要有用得多。好了,學生言盡於此,小姐,請回吧。”

這番言論,本該為臻臻所不容,可臻臻聽了,竟發現這許多年來,雖是付出了那麽多的努力,卻就如陳凱之所說的那樣,他們的力量日漸削弱,可自己卻一直尋不出緣由。今日陳凱之的一番說教,令她突然有一種頓悟之感。

只是,她下不定決心,終是嘆了口氣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公子心裏竟是這樣想,奴只好告退了。”

說罷,她站起來,朝陳凱之行了一禮,泱泱至庭院。

陳凱之送她出去,臻臻正待要上轎,卻突然一旋身,卻見陳凱之還站在庭院前目送,她不禁道:“公子,奴想問一句,若是現在求變,可還來得及嗎?”

陳凱之心裏想,已經來不及了,當初你們還擁有公位的時候,若是能變通,何至於落到丟了公位的地步?

見陳凱之一臉踟躕,臻臻眼簾一垂,目光暗淡下去,失笑道:“奴真是可笑,竟如此的不自知,既如此,往後奴再不敢來叨擾了,免得將來,奴身死敗亡之時,牽累了公子。”說罷,便再不猶豫的上了轎子。

只見轎夫擡起轎子,徐徐而去,陳凱之久久目送著,面上卻沒有太多的表情。

其實……陳凱之幾乎看到臻臻還有她背後雕漆氏門徒們的結局,他們的人手,會越來越少,他們會日漸的雕零,他們遲早會不容於當權者,最終,這群被視作是“餘孽”的人,會如秋葉一般,被風橫掃。

抱歉,生病的緣故,寫得有些慢,更晚了,請大家諒解!

真是遺憾的事啊!

陳凱之在心裏不禁感嘆,心情有些郁郁,他知道自己無法幫助這些人,不是不敢,而是知道自己亦無能為力罷了。

送走了這臻臻,雖略有遺憾,可心裏卻無太多波瀾。

到了次日清早,照例去學宮,到了校場。

武子曦總是風雨不改的在這裏,他背著手道:“昨日和人比劍,勝了?”

陳凱之頷首。

武子曦嘆了口氣:“你如何擊敗他的,演練給我看看。”

說罷,竟早準備了一柄劍,丟給了陳凱之。

陳凱之接住,顯得很不好意思,然後他道:“先生,你看好了。”說著,雙手握劍,做出打棒球的標準姿勢。

然後,他將劍在半空揮舞:“你看,先生……就是這樣。”

武子曦驚呆了,下巴都有些合不攏,老半天沒有回過神,帶著繼續癡癡的道:“就……就這樣?”

陳凱之雖有幾分尷尬,可還是很老實地道:“是,就這樣,學生一棒,不,一劍下去,李文彬便死了。”

武子曦拉著臉,突然感覺有一種恥辱的感覺。

他也會用劍,劍技和劍術不知經歷過多少次的練習,可是……人家就這樣,然後……

哎……

於是他虎著臉道:“以後,再早來半個時辰,老夫教授你劍術。”

陳凱之歷來是奉行技多不壓身的,忙朝武子曦行了個禮:“多謝先生。”

跟著武子曦學了一個多時辰的箭術和兵略,陳凱之大汗淋漓,這才離開趕去文昌院。

正午的時候,陳凱之在文昌院裏吃茶,卻有人來道:“請陳子先生去明倫堂,楊掌學要見你。”

陳凱之不敢怠慢,匆匆的趕到了明倫堂。

卻見楊業端坐著,手裏抱著茶盞,陳凱之行禮的功夫,他呷了口茶,嘆道:“孟津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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