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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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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蘇陌葉蘇二皇子風流一世,即便在阿蘭若處傷情也傷得自有一種情態和風度,令人既悲且憐,引得無數重情之人讚他一句公子難得。蘇陌葉一向以為在阿蘭若的情路上,自己這個打醬油的唱的算是個苦情角兒,但觀過妙華鏡,方知論起苦情二字,沈曄這個正主卻要占先他許多,再則沈曄身上有幾道情傷,還是拜他這個打醬油的所賜,這一茬兒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結果。他追尋此事兩百多年,無非是求一個結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愛恨似乎一時都沒了寄托,但終歸,這是一個結果。

陌少自個兒謙謹自個兒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沈曄同阿蘭若的過往是一,沈曄造出阿蘭若之夢的真相是一,這兩者已經足夠令他震驚。而當第三樁他未曾料及之事揭開在他眼前時,卻已非震驚二字能夠令他述懷。

這第三樁事,同陌少並沒有什麽相幹,倒是與帝君他老人家,有著莫大的關系。

彼時妙華鏡中正演到沈曄一劍斬下梵音谷三季,傾盡修為在息澤神君指點下創制阿蘭若之夢。蘇二皇子一時手欠,一只手還同鏡框連著,迫不得已在沈曄的情緒裏艱難起伏。一派昏茫中,聽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蘇二皇子雖被鏡中沈曄的一生牽引,卻著實不曉得如何將它們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來這一點,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慣了,瞧著他這個廢柴樣略沈思片刻,提筆三兩畫描了個什麽拋入鏡中。鏡面便似被吹皺的春水,漾出圈圈漣漪來。鏡中畫面在漣漪中漸漸消隱,蘇陌葉受制於鏡框中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脫,擡首再向鏡中望去時,漣漪圈圈平覆,鏡面上現出的卻是九天祥雲,仙鶴清嘯。

蘇陌葉疑惑道:“這是……”

帝君撐腮註視著鏡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蘇陌葉掃過鏡中熟悉的亭臺樓閣,更為疑惑道:“既是將沈曄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鏡面上,卻又為何會出現九重天闋?”

帝君指間轉著瓷杯沈吟:“若沒猜錯……”話說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沈吟,更不常欲語還休。因沈吟和欲語還休都代表著一種拿不準。帝君不常有對事情拿不準的時候。蘇陌葉心中驚奇,再往鏡面上一瞧,卻見祥雲漸開,妙華鏡中現出一軒屋宇,四根柱子撐著,橫梁架得老高,顯得屋中既廣且闊。然這既廣且闊的一軒屋子裏頭,旁的全沒有,唯有一張寬大雲床引人註目,雲床上模模糊糊,似躺著一個人影。鏡中的畫面拉近些許,蘇陌葉一頭冷汗,雲床上躺著的那位紫衣銀發的神君,不是東華帝君卻是哪個?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這個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瓷杯,瞧著鏡面的神情,有一種似乎料定諸事的沈穩。

未及,雲床前有了動靜。一位著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雲床,板板正正地換了床頭裝飾的瓶花,板板正正地在屏風前燃了爐香,又板板正正地替沈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剛被理順,房中進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仙伯。因青年仙官與老仙伯皆著便服,瞧不出二人階品,但胡子花白的老仙伯見著板正的青年仙官卻是一個極恭順的拜禮,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為何事。”

重霖,這個名字蘇陌葉聽過,傳說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宮,便欽點了這位仙者做宮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仆,以多慮謹慎而聞名八荒,數萬年來一直是九重天上諸位仙使們拜學的楷模。

重霖仙官板正的臉上一副愁眉深鎖,掂量道:“此次請耘莊仙伯前來,乃是為一樁極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調伏妙義慧明境而沈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萬不可驚動宮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動蕩。說來前幾日亦多虧仙伯的一臂之力,將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兩筆,方能欺瞞住眾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對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有了興致,轉生參詳去了。帝君他睡得急,雖並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個思慮,卻令我極為不安。”

耘莊仙伯邁進一步:“敢問何事令仙君不安?”不虧是太晨宮中的臣子,沒沾上九重天說話做事拐彎抹角的脾性,說話回話皆是直殺正題。

重霖嘆息道:“帝君雖已調伏妙義慧明境,鎖了緲落,但倘若曉得帝君為此沈睡,即便那緲落業已被囚,我亦擔心她會否鬧出什麽風浪來。為保帝君沈睡這百年間緲落不致再生出禍端,我思慮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個法子。仙伯極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將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個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斷不會知曉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斷不會知曉肩負著守護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終歸有帝君的一絲氣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對緲落的一個威懾。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鳥一族壽而有終,一旦皮囊化為塵埃,投生的那個魂魄自然重化為帝君的那半影子,於帝君而言也並無什麽後顧之憂。”

耘莊仙伯靜默半晌,沈吟道:“仙君此事慮得周全,老朽方才亦思慮了片刻,這卻是唯一可行之法。但依老朽之見,待老朽造成此魂,投入梵音谷後,仙君同老朽卻都需飲一飲忘塵水忘卻此事。仙君行事向來嚴謹,想來也讚同老朽所為,雖說投生的魂魄僅為帝君幾分薄影,但亦是帝君的一部分,若你我無意中透露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捏去,將此魂煉化吞食,帝君沈睡中正是虛弱時,必會動搖他的仙根。”

重霖頷首:“仙伯這一點,提得很是。”

鏡中畫面在重霖攜了仙伯走出宮室後悄然隱去,起伏的祥雲連綿的亭閣都似溶在水中,妙華鏡端立在他們跟前,就像是面普通鏡子。

新一輩的神仙中,陌少一向覺得,自己也算個處變不驚的,但今日不知是何運氣,料想外之事接踵而至,令他頗有應接不暇之感。直至眼前這樁事揭出來,他覺得自己徹底淡定不能了,妙義慧明境是個什麽鬼東西他不曉得,但剝離這一層,鏡中重霖與耘莊兩位仙者的話中所指,卻分明,分明說沈曄乃是帝君的影子。沈曄竟是帝君的影子?青天白日被雷劈也不能描出陌少此時心境之萬一,但若要說被雷劈,此時鏡子跟前,理當有位被劈得更厲害的罷,他不由得看向帝君。

理當被雷劈得更厲害的帝君卻從容依舊,沈穩依舊,分茶的風姿也是依舊。

其實沈曄是自己影子這樁事,初入此境時,東華他確然沒想過,即便時而覺得這位神官的氣息有些熟悉,也因懶得費心思之故,隨意以二人可能修的乃是同宗法術的借口搪塞了。他不大想動腦子時,腦子一向是不轉的。疑惑沈曄是否同自己有什麽幹系,卻是於妙華鏡中瞧見沈曄的毀天滅地之力,那滅世的玄光,原本是他使得最趁手的一個法術。倒回去一看,他料得不錯,沈曄同自己,倒果然是有幾分淵源。

但這個淵源,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個影子罷了。

曉得沈曄是自己的影子,遠不及當日他看出原是個地仙使出創世之術更令他吃驚。而如今,一介地仙緣何得以使得出創世之術,這個就好解釋多了,畢竟是自己的影子嘛……

他從前倒是沒考量到還有影子一說,思慮得不夠周全,既然沈曄是自己的影子,那小白和阿蘭若……他擡手提筆,正欲描出阿蘭若的畫像投進業已平息的,妙華鏡中,窗外卻驀然有風雷聲動。擡眼一觀,不祥的密雲竟似從王都而起……茶杯嗒一聲擱在桌上,妙華鏡遽然入袖,他起身急向王都而去。

風雷聲動時,蘇陌葉亦往窗外瞧了一瞧,口中正道“這雷聲聽著有些妖異”一陣風過,見帝君已從房中急掠而去。他跟著帝君這麽些時日,還未曾見過帝君如此不從容的時候,好奇心起,未來得及躊躇,亦跟上了。

妖風起,鬼雲舉。東華禦風而行,落在王都阿蘭若公主府的波心亭外。是時正見沈曄自亭中一張閑榻上抱起鳳九。神官一雙手剛扶上佳人玉臂便被釘過去的一柄長劍及時攔住。一個措手,似乎睡熟的鳳九殿下,已穩穩躺在東華的懷中。蘇陌葉慢吞吞從雲頭下來,心中暗讚了聲帝君好身法。

蒼何劍釘入亭柱,橫在沈曄眼前。說來帝君當日千挑萬選出息澤這個身份,將此境中真正的息澤神君凍在歧南後山的青衣洞,開始一心一意演著息澤這個角兒時,誠然,息澤神君原本的品貌性情他都當浮雲了,但至少有一樁事他辦得還算靠譜——每當拔劍時,好歹將隨身那柄八荒聞名的蒼何劍障了摸樣,不致讓人因認出這柄劍而看穿他的身份來。

然此時,名劍之祖的蒼何神劍,卻就那麽大刺刺地,無遮無掩地攤在沈曄眼皮子底下,劍柄上皓英石截出的萬餘截面輝映著漏進亭中的暮光簡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蘇陌葉料定,若沒有蒼何相阻,看沈曄的架勢必定是要反手便要將鳳九重奪回,然蒼何不愧一代名劍,一出場便將眼前這位神官給鎮住了。須臾沈寂中,聽沈曄緩緩道出“蒼何?”蒼何既已識出,又豈會識不出眼前這位尊神真身何為?年輕的神官默然片刻,的確是難得的聰穎,擡眼再向帝君時,神色中含著三分莫測“尊神蒞臨此境,令沈曄不勝殊榮。然沈曄何德何能竟能勞動尊神親臨此間,惦念臣下的一己私事?”

面對著自己的影子,此時帝君臉上的神色……帝君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目光略瞟過石桌上的空琉璃罐子,向著沈曄道:“為阿蘭若塑魂的氣澤看來你已集全了,已將它們全數擱到小白的身體裏了?”蘇陌葉擡眼一瞟帝君懷中的鳳九,帝君此話說得平和,看來殿下她身上並無大礙。

沈曄靜默半晌,道:“果然世上無事能逃脫尊神的法眼,臣雖不知尊神為何現於此境,然尊神懷中的女子,卻是臣下的執著,還望尊神網開一面,將她還與臣下。”

東華坐定在石桌旁的閑榻上,將熟睡的鳳九扶靠在自己胸前,單手摟著微微擡眼“我的人,為何要讓給你?”

沈曄猛然擡頭。

東華空著的手輕輕一拂,卸掉了鳳九身上的修正之術,淡淡道:“小白她掉入此境,你造出的阿蘭若的軀體,被她取代了。”瞧著沈曄臉上的震驚,淡淡道:“前代神官息澤,倒的確是個高人,阿蘭若她若僅僅是只比翼鳥,他教你這個覆活她的法子縱然逆天,也還可行。但阿蘭若不過是個影子做成的魂魄罷了,原本就只有一世之命,一世了結便回歸為煙塵,基本你如何收集她的氣澤,也再做不成一個魂魄。你無論如何也覆活不了她,她不會再回來了。”

蘇陌葉手中碧玉簫啪一聲摔在地上,沈曄失神道:“你說……什麽?”

妙華鏡自帝君袖中重見天日,立在石桌之上。東華懷中仍摟著鳳九,從容擡手自空中拈來一副紙筆,描出阿蘭若一幅小像,又在小像旁添了幾筆字,投入鏡中道:“她為何會作為一個影子而生,我也有些好奇,一道看看也好。”

02

不同於先前探看沈曄的生平,初時便是他的降生,此時妙華鏡中所現,卻是一個學堂。

學堂外是個青青的山坡,坡上正有些靈禽靈獸玩耍,學堂裏傳來一陣瑯瑯讀書聲,念的是段《般若經》。日影西移,念書聲漸漸歇下來,像是將要下學。未及,一位蓄著山羊須的老仙者攜著卷書從學中踱出來,陸續又有好些學子從學堂裏出來,各自從山坡上牽了靈禽靈獸坐騎,三三兩兩飛離山頭。

慢吞吞走在最後頭,被好幾位俊秀少年簇在正中的,是位紅衣少女。少女長發如潑墨濃雲,秀眉似如鉤新月,眉間一朵朱紅的鳳羽花,眼若星子,唇染櫻色,神色間透著一股不耐煩。正是青丘的鳳九殿下。

蘇陌葉開口:“這也是,三百年前?”

帝君註視著鏡中的鳳九:“二百九十五年前,阿蘭若降生前些時候。”

說阿蘭若或許是鳳九的影子,不過是帝君他一個推測,但妙華鏡中投入阿蘭若的小像,鏡中卻現出鳳九,其意不言自明。此事果然如他所料,阿蘭若的魂魄確然是取小白的影子做成。但小白她為何會將自己的影子放來梵音谷投生?且看她的摸樣,似乎也並不曉得阿蘭若竟是自己的影子。此事令帝君有些疑惑。

鏡中鳳九跟著幾位少年漸漸走近,挨鳳九最近的是三個少年,分別穿一身藍衫、一身白衫、一身綠衫。瞧穿衣的式樣,不像是青丘的神仙,倒像是天族的少年。

妙華鏡中能傳出諸人說話聲時,正輪著藍衫少年,少年面上一派風流,含情目探向鳳九:“早聽聞青丘是塊仙鄉福地,一直想著游學這些時日要去各處走一走,正巧前幾日拜見白止帝君時,帝君提起殿下於山水之道甚熟,大後日正有一日旬假,不知殿下可有空陪我一同游一游青丘?”

鳳九頂著少年的含情目道:“我……”

綠衫少年一把將藍衫少年撞開,一雙丹鳳眼亮閃閃地看向鳳九:“游山玩水一日哪得夠,聽聞殿下廚藝了得,旬假那日不如同我一起去凡界吃酒,在凡界我有幾個頗心儀的館子,有些菜譜連天上都沒有,想必殿下一定也有興趣得很。”

鳳九頂著少年的丹鳳眼道:“我……”

白衫少年將綠衫少年和藍衫少年一同攔在身後,秋水眸中含著憂郁,向鳳九道:“吃喝玩樂終歸不是個正經,聽聞殿下神兵鍛造一課同上古史一課均修得頗有造詣,不巧這兩門卻是我的弱項,不知旬假時殿下可有空助我將這兩門課業補一補?”

鳳九頂著少年的秋水眸道:“我……”

三位少年目光中均流露出期待。

鳳九頂著三人期待的目光轉過身,從身後提出一個打著瞌睡的少年,向少年道:“我……大後日的旬假,有安排了嗎?”

瞌睡少年揉著眼睛,從袖子裏摸出個小本兒來,翻開幾頁,打著哈欠道:“啊,殿下的安排很多啊。白止帝君有令,午時前殿下需去探望三位神君的傷勢,哦,就是分別於上上上個旬假上上個旬假及上個旬假邀您游樂時被您打斷了腿折斷了手劃傷了脖子的那三位神君,午時後,我看看啊,午時後殿下您還需趕去鐘壺山同織越仙姬決鬥,這可是一場死鬥呢,唔,如此說來,殿下能空出來的時候大約只有晚上罷。”

藍衫少年綠衫少年白衫少年靜成一片。

鳳九面無表情地替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兒,轉向面前三人,平和且慈祥地道:“同織越仙姬火並,也沒有死鬥這麽嚴重啦,就是卸掉她一條胳膊的事兒,可能打到酉時我就能回來,諸位,你們誰要等我?”

三位少年驚悚地對視一眼,一時連靈禽仙獸也忘了牽,靠跑著直沖山頭,溜得比兔子都快。

帝君的目光凝在鏡面上,略彎了彎嘴角。

鏡中天色漸漸晚下來,瞌睡少年掀起眼皮瞥了眼鳳九,半空中化出一支筆來,重新翻開攤在手中的小本兒,舔了舔筆尖將上頭幾個名字畫掉,嘆道:“又被你嚇跑三個,雖說你家為你做親的確做得早了些,但也無須這樣驚嚇他們,你此時雖沒這種心思,但萬一往後你想做親的時候,興許還用得著他們呢?”

鳳九將手搭在眉骨處,岔開話道:“我沒坐騎,灰狼弟弟你也沒坐騎,小叔的坐騎畢方他今日估摸又有個什麽事兒來不及接我們,你看我們是招朵雲下山還是走著下山?”

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兒遙指天邊“咦,那朵祥雲是什麽?”

鳳九順著他的手指遙望,沒瞧著祥雲,不過,被夕陽餘暉染成條金線的天邊,倒確見幾朵濃雲滾滾而來。

蘇陌葉料想,帝君整改過的妙華鏡雖觀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卻不應觀出一位青丘神女的前塵過往,若觀得出,這過往必定應同阿蘭若降生有幾分幹系。方才一幕他確然沒瞧出同阿蘭若有何幹系,而此時,待鏡中濃雲落地散開時,他才明白為何妙華鏡會現出這個學堂。落地在鳳九與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司的冥主謝孤栦。

凡人乃至壽而終的靈物生死,關乎三位神仙,一是北鬥真君,二是南鬥星君,第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鬥註生,北鬥註死,而幽冥司則掌理人死後的刑獄訟斷,還管著一個輪回臺,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帶一個孤字,長年幽在冥界,不愛同眾仙往來,每年面謁天君的大朝會上,方能見到這位神君一回。蘇陌葉印象中,每每相見,這位神君總是一副病容清顯的模樣。

此番孤栦君立在鳳九跟前,仍是一臉病容,容她將身旁的灰狼弟弟打發走,方指著眼前一條崎嶇山道開口“青丘晚景不錯,我們沿著這條路走走。”

鳳九跟在謝孤栦身後,諸學子皆已歸家,半山寂靜,雀鳥歸巢時偶爾兩聲鳥鳴自他們頭上劃過,二人尋著棵如意樹坐下,謝孤栦自腰間拿出個酒壺飲了一口道:“近來有樁事,我估摸還是過來知會你一聲。”

鳳九賠笑道:“是給你送酒送晚了這樁事嗎?這個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情誼,既然答應了送你一壇折顏的桃花釀我便絕不會食言,只不過,唉,近日折顏他同我小叔父鬧別扭正在氣頭上,是個鬼神難近的時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

話頭被謝孤栦攔腰截斷:“是東華帝君之事。”

鳳九的笑僵在臉上。

謝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並無人知曉,北鬥南鬥估摸也未曾察覺,大約因我掌著輪回臺,方才察知。”

瞧鳳九洗耳恭聽,續道:“近日梳理生魂冊,發現某處異界投身了一個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無前生無後世的一個魂,非從輪回臺而來,死後也不會過輪回臺。未經輪回臺便投生化世,此種魂魄只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間能生造出這種魂魄的人寥落可數,神族中除開我,也只有太晨宮中的耘莊仙伯了。前些年便聽聞帝君投生入凡世乃是三十年後,據傳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宮中靜修,但靜修之時,令耘莊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來投往異界先歷練一番,也未嘗不可,並不妨礙什麽。”說得口幹,謝孤栦提起酒壺來又飲了一口,”帝君既瞞著諸位仙者,想來此事極為機密,我思慮許久將此事告知於你,你可知為何?“

魚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巔扯出半輪模糊的月影,鳳九躺下來,望著蒙蒙的天色笑道:“為了多誆我一壇子酒嗎?”

謝孤栦斜看她一眼,晃了晃酒壺,“我跟前你逞什麽能,你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與你同飲,醉鄉中你不是說帝君在琴堯山救你一回,你想著報恩在十惡蓮花境救帝君一回,結果又被他反救了回來,到頭來你還欠著他一回救命大恩,遲早還需尋個時機回報給他嘛。依我看這是個時機。對著帝君的影子比對著帝君本尊強些,再讓你回太晨宮面見他,怕是有些為難你罷?”

鳳九閉目道:“你今日卻不像你,如此話多。”緩了緩,又道,“你從前說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這話不對。”

謝孤栦垂頭看她:“哦?為何?”

晚風吹過,鳳九拿手擋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記得那些傷心事,想起來時,那時候如何心防,此時便如何心傷。”

謝孤栦亦躺下來,同望著蒙蒙夜空:“那是因為你的時間還不夠長。”

鳳九偏頭看他:“其實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時光。我同你說過沒有,帝君他曾為我做過一個六角亭避暑,給我烤過地瓜,做過糖醋魚,還給我包紮過傷口。”

謝孤栦道:“還有呢?他還為你做過什麽?”

鳳九張了張口:“他還……他還……”一時不知還能說些什麽,將頭轉過去,半晌道,“他救過我。”

謝孤栦淡淡道:“救你不過舉手之勞,那種情境下,無論是誰,帝君都會伸手一救。”嘆了口氣道,“他待你好的回憶,就只有這麽一點兒嗎鳳九,那些不好的回憶又有多少呢?”

鳳九仰望著月空:“不好的回憶……你想聽我做過的那些可笑的事嗎?”靜了一陣,道,“唔,有一次,我改了連宋君的短刀圖,姬蘅冒認說是她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卻責罵我而護著她,我那時候負氣跑出書房,入夜了不知為何總覺得帝君會因冤枉了我而來找我道歉,真心誠意地擔心他找不到我怎麽辦,特意蜷在他寢殿門口,很可笑罷?”

謝孤栦道:“那他來找你了嗎?”

鳳九默不吭聲,許久,道:“沒有,他在房中陪姬蘅作畫。”

月亮漸爬過山頭,幾只螢火蟲集結到如意樹下,謝孤栦道:“後來呢?”

鳳九無意識道:“啊,後來。”沈默了一陣,道:“後來姬蘅一直陪著他,我雖然委屈,但其實也想去陪他,你曉得那時候我總想待在他身邊,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後來……我又抓傷了姬蘅,他將我關了起來,重霖看我可憐,將我放出來曬太陽,卻遇到了姬蘅的寵物素素,它……它弄傷了我,我不小心掉進河裏,被司命救了,再再後來,他同姬蘅成親了,我就離開了九重天。”喃喃道,“都是些很無趣的事,想必你也聽得無趣吧?”

謝孤栦皺眉道:“那以來,他都沒有再同你說過什麽話嗎?而你就那樣離開了九重天?”

鳳九有些失神,輕聲道:“啊,是呢。”擡手從指縫中看著天幕景色,“司命說我這種,已當得上對帝君情深似海了,但其實情這個東西是什麽,深情又是怎麽一回事,我並不大清楚。雖然他無論什麽樣我都很喜歡,但比之他那樣尊崇地高高在上,要我希望的話,我卻寧願他不要那麽好。我希望他沒有住在太晨宮,不是帝君,這樣就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他的好,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他,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知鶴曾說她自幼同帝君在一起,同帝君之間的感情是我不能比的。我也知道有許多人喜歡他,但單論對他的感情,我想,所有人中,卻一定是我最喜歡他。”

謝孤栦嘆息道:“你的心意,他過去不曾知曉,也許一生都不會知曉。”又道,“那時候他對你很冷漠,你不傷心嗎?”

鳳九喃喃道:“怎麽會不傷心呢?但,終歸是我想和他在一起,為了他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寵物,所以被他徒看作一個寵物也是自然。寵物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受寵,有時候不受寵。他對我稍冷漠一些我就傷心得什麽似的,可能是我在心裏並沒有將自己看做一個寵物。”

謝孤栦搖了搖頭道:“在他面前你已經足夠卑微了,為了他舍棄了珍貴的毛皮、尊崇的身份、家人和朋友,若是報恩,這些也夠了。”

鳳九閉眼道:“舍棄這些,只是為了我的私欲,這同報恩卻不能混為一談。”良久,又道,“你說得對,若帝君下界的是一個影子,這不失為一個好時機,帝君既然瞞著眾仙,他在哪處異界我還是不要知道為好。你不妨將我的影子也拿去,做成一個魂魄,投生到他所在之處。我希望這一次,我的影子可以代我好好地報恩,他有危險的時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麽,都幫他得到。”

謝孤栦伸手牽過酒壺道:“他想要什麽都幫他得到……若是他未得到想要的,這場報恩依然不成呢?”

風中鳳九遠望著月光下寂靜的遠山道:“你不是說三十年後帝君會以本體投生到凡界?若此次仍不成,屆時我去求求司命,問清帝君他投生何地何處人家。”輕聲道,“三十年,我想那時候我見到他,一定不會再向現在這樣沒用吧。”

謝孤栦喝著酒溫聲道:“好,將你一半影子給我,無論這個恩是否能報成,屆時我都告知你一聲。”

03

月朦朧,鳥朦朧,鏡中景在一派朦朧中幻作一個青天白日,梵音谷中阿蘭若降生,後事在鏡中一一呈現。阿蘭若魂飛於思行河畔,鑄魂的影子重歸於幽冥司謝孤栦手中,亭中沈曄踉蹌而去,蘇陌葉未阻攔,他要去何處,他也未打聽。

沈曄是個聰明人,想必已猜出他是帝君的影子,已看出阿蘭若是鳳九的影子,兩個影子,他們的人生不過是他人命途中一段可有可無的消遣,任誰被告知此事也未免受打擊。且,正如帝君所說,阿蘭若再不會回來了。而為何她愛上了沈曄,要救沈曄,無論沈曄想要什麽她都盡心讓他得到,蘇陌葉終於明白,因她出生便是為他而來,她註定一生為他。他不知沈曄想著什麽,他失神離開時面色十分痛苦,他不忍問。

沈曄離去,帝君也並未加以阻攔,毋寧說阻攔,帝君其時凝目只瞧著鏡中,像並未註意到他。帝君蹙著眉,他不大清楚帝君神色中是否含著哀傷,他從未見過帝君這個模樣。

蘇陌葉想,一面鏡子,不過是個死物,卻照出各人悲愁。

須臾,鏡中現出謝孤栦再次踏入青丘,往生海畔與鳳九對坐而飲。

清風微涼,鳳九提壺斟酒道:“我的影子可有好好履她的職責?帝君的影子想要的東西,我的影子可否已幫他得到了?”

謝孤栦接過酒杯嘆息道:“並沒有。他最想要的東西,她到死都不曾明白。這場報恩並未如我們所料有個終局。”

鳳九一頓:“她……死了?這麽說報恩又失敗了?看來不得不找個黃道吉日去求求司命。”

謝孤栦飲過一杯,取過酒壺自斟道:“此時再見帝君,你已不覺為難了?”

一朵雨時花飄落鳳九指間,她垂頭清淡一笑:“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我從前不信你,此時卻覺得你說得對。屆時凡界相見,不過報恩二字。或許終有一日,我與他能在天庭相見,可能是在個什麽宴會上,他是難得赴宴的尊神,我是青丘的鳳九,而我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初見的小帝姬,我同他的前緣,不過就是我曾經那樣喜歡過他,而他從不知道罷了。”

東華一震,她第一次見他,是在琴堯山上,而他第一次見她,確實在兩千多年後的往生海畔。她說終有一日,也許他們能在一個什麽宴上相會,她說得不錯,後來他們在她姑姑的婚宴上相見,她差點將一個花盆踢到他頭上,他令她傷心了許多年,但那時候,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麽,做得像是第一次拜見他的一個小帝姬,聰明、活潑、漂亮。

妙華鏡已靜了有些時候,帝君卻遲遲未出聲。蘇陌葉道:“帝座。”帝君的目光不知放空在何處,仍未出聲。蘇陌葉上前一步,再道一聲:“帝座。”帝君像終於回過神來,看了他片刻,方道:”你第一次見小白,是什麽時候?“

蘇陌葉有些詫異,可能方才鏡中所現,鳳九的話令帝君傷懷,想起了什麽才問他這個,但這個問卻不好答,他遇著鳳九是在折顏上神的十裏桃花林,且二人是私下裏得了個見面的機緣,並非世家正統的結交。若照實答了,說不準帝君以為他對鳳九有什麽,這個不妥,若此時瞞了,倘往後帝君得知,說不準以為他所以隱瞞乃因他的確對鳳九有什麽,也很不妥。踟躕片刻,又覺得帝君他並未拘泥他們相見的形式,問得只是時刻二字,遂謹慎道:”大約千年前罷,只是無意中見了殿下一面罷了,帝座問這個,不知……“

東華的目光凝在懷中熟睡的鳳九面上,空出的手撫在鳳九睡得有些泛紅的臉旁,蹙眉道:”她若想要見你們,都可以很快見到,她喜歡我,想見到我,到太晨宮中做宮婢四百多年,我們卻沒有一個照面的機緣,照理說,我們的相見不該如此困難,依你之見,這是為何?“

蘇陌葉記得,鳳九當初同他訴這一段情時,用的是無緣兩個字。彼時他並未將這兩字當真,他一向覺得,所謂無緣,應像他同阿蘭若這等郎有情妾無意的才叫無緣,而鳳九同帝君未曾嫁娶且各自屬意,只是因世事難料有些蹉跎罷了,怎能叫無緣。然今日帝君這一問,卻讓他有些思索,斟酌道:”殿下曾道,許是同帝座無緣,但臣下以為,不過是殿下因有些辛苦,為放棄找的一個借口罷了,當不得真。”

東華擡起的左手間結出一個印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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