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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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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難:吾佛,何為相見?何為不見?】

【佛告阿難:見見之時,見非是見。】

原認為久不誦經念佛,早記不得佛偈。不曾想,今日覆見花傾城,歡喜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她削發為尼時誦讀《楞嚴經》瞥見的一段阿難尊者與釋迦牟尼佛的對話。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這番言簡意賅的對話,令腦子不甚好使的她迷糊了很久,即使終不解佛偈深意,仍能算作她清心寡欲歲月裏難以忘懷的言語。

眼下,歡喜可沒閑情雅致琢磨因緣教義,她只能強作鎮定地看著花傾城從鐵梨木朱漆交椅中起身,一步一步地,迫向她而來——

她自知無所遁形,惟有坦然面對。

花傾城的素錦暖靴踏在微潤的泥土,留下了深深的腳印,這一幕,好似重重踩踏在了歡喜的心頭。這些年來,她始終難以遺忘的男人,再次突兀地闖入的她的視野。同樣的,被她潛藏於心中太久的悲與怒,猝不及防的襲向她,以至於她的朱唇微微哆嗦,雙手更是合攏又放開,放開又緊搓,像極了畏寒,又像極了驚恐不安。

“站住!”突然的,歡喜聆聽到一句脆弱略顯嘶啞的驚慌喝止。她怔怔地看著花傾城停下腳步,目光冷然地投向她,她這才恍惚意識到,喝止,竟是從她嘴裏迸出。

她咽了咽幹澀的喉,在這一刻難免情緒慌張。她太了解花傾城,以花傾城清高冷傲的性格,他怎麽可能聽從她的使喚。

果不其然,花傾城佇在原地,雖不發一言亦未再邁前一步,平靜的目光卻如刀刃般攫住她,緩慢且詳實地一點一點斬亂她的心神,讓她在這種沈默無言的註視中頭皮發麻。

北風卷地,萬籟俱寂。

歡喜動了動唇,想再說些什麽以彰顯她的底氣,可沒來得及開口就只覺得背心發冷,那是一種深入骨子裏的寒冷,寒意直達心臟,令她心跳驟亂,甚至連淺淡的呼吸都仿佛要消殆在寒風裏。

“你,”屬於花傾城的低沈聲線,隨著寒風傳遞過來, “和從前一樣,忌憚我。”

最後三個字令歡喜心神一顫,她猛地擡起頭,看著花傾城再度迫近她。頎長高大的身子徹徹底底擋在她面前時,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是因為—— ”歡喜勇敢地盯視花傾城的深邃眼眸,喃喃低訴道,宛如認命,“每當你出現在我面前,我便明白,一定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也是。”花傾城頷首道,清清冷冷的言語完全沒有一絲惱火,而他含笑的目光,好似一盆溫涼的水對著歡喜當頭澆下,讓歡喜在剎那間喪失了重挫對方銳氣的慶幸,“還與從前一樣,你越是想脫離我,越是受制於我。”

不堪回首的往事被重提,歡喜為之氣結,“花傾城,你……”

“你仍與從前一樣,幾乎沒什麽變化,杏眼圓臉,嬌俏,耐看。” 花傾城低低的打斷歡喜,罔顧歡喜一臉詫愕,俯下臉,他湊近於她,在她耳邊輕聲吟過,“甚至,遠勝從前。”

“呸!”歡喜下意識脫口而出,她覺得自己聽錯,又覺得自己好似未聽錯,猶猶豫豫之間愈發猜不透花傾城是否真在貶損她,索性羞惱地回眸瞪向花傾城,只是這忿忿不平的一瞥,讓歡喜心生訝異。

時間真是一把無情的剪刀,哪怕是再俊美非凡的男人,也會有衰老的一天。哪怕花傾城凝視她的目光依然冷漠而疏離,猶如舊時從不透露一絲一毫的憐惜,可他眼角細細的紋路還是透露出歲月流逝的痕跡。

也是,這些年來,他的日子未必過得盡如人意,尤其宮中險惡,不比她在此地享受青山綠水與懷真。“花傾城,”歡喜挑眉,輕嗤,“你, 比從前老了許多。”

出乎歡喜預料之外的,花傾城竟沈默不答。他眼眸極晶亮地凝著她,仿佛看穿了她怯弱不安的內心,直至她微微焦躁的轉了轉腦袋,他的指尖,緩慢地輕觸她的面龐,沿下,最終,靜默地停在她纖細脖頸的一處,一道被她幾近遺忘的暗色淤痕。

“這道痕跡,”花傾城緩緩地開了口,嗓音嘎啞,“是那個和尚留下的?”

歡喜慍惱地拍掉花傾城的手,沈下臉,避而不答反問道:“花傾城,你千裏迢迢來到此地,不會只打算和我站著說幾句消遣話,你且直言,有何貴幹?”

花傾城盯著歡喜的表情依然很冷靜,不但冷靜,甚至有些冷冽。他不發一言地凝視著歡喜的面容,看著她娥眉微蹙檀口輕啟一張一合,深邃眸子裏有短暫的寒光閃過。

猝然地,他朝歡喜伸出雙臂,一只手有力地扣住歡喜的肩,另一只手朝歡喜的臉撫去。歡喜本能亦是無比抵觸的往後瑟縮了脖子,花傾城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心思,撫摸她面容的大手迅速地按住她的後腦,強迫地攬住她,挨向他,將她的臉牢牢地按定在自己的懷中。

“我千裏迢迢來到此地,的確不打算只與你說幾句消遣話而已。”冰冷疏離不帶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話語在歡喜耳畔響起,卻透露出誠意十足的戲謔,和挑釁——

“拿下妖僧。”

一天,兩天,抑或,許多天?對於被軟禁在這座山間小院的歡喜而言,時間流逝是快是慢,對她而言已無太多意義。

與懷真重逢的第一天,她便有了不詳的預感。她唯一遺憾的是,好不容易熬過了四、五年的光陰,與懷真才過了幾天好日子,花傾城立刻又出現在她眼前。

勞燕分飛,風流雲散,似乎是她從今往後的唯一出路。

……

她恨。

她真是恨!

最初的幾天,歡喜拒絕進食,只因她一口怨氣積郁於胸;接下來的日子,氣虛體弱的歡喜改變心意選擇了報覆性進食,她把吃進肚腹裏的所有食物全化作脫口而出的咒罵,她開始了永無停歇的辱罵,用盡每一個她能想到的惡毒字眼問候花傾城及其祖上十八代。

直至她開始詛咒花傾城這輩子斷子絕孫,被落了鎖的房門被人從外頭打開,門扉轉動,一襲明晃晃的白袍出現在歡喜眼前。

是久不露面的花傾城。

歡喜呼吸一滯,下意識地蜷縮了手指,緊握成右拳。

“都說,虎毒不食子。”花傾城勾唇道,冷冷地瞥了一眼歡喜往外滲著血珠兒的手心,踱步走向歡喜,托起歡喜的下頷,平靜的語調有一絲薄涼的諷刺,“你,倒是個例外。”

“我沒有孩子。我從來都沒有過自己的孩子。” 歡喜狠狠地白了花傾城一眼,冷嗤徑直丟給他,“你自己的孽種,不要算在我的頭上…… 唔……”話,未說完整,只因捏住她下頷的拇指和食指猝然收緊,生生弄疼了她。

歡喜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些,眸子裏幾乎泛出淚光,而似乎是同一剎那,花傾城放開了她。

歡喜扶著下頷吃痛連連,花傾城亦挪開視線不再看她,他負手轉過身,留給歡喜一道孤高的身影,“十幾年前,先帝曾對我提起,他做過一場夢。”不似先前冷漠且疏離的語氣,此時此刻他所說的話,竟多了些慨嘆的人情味。

怒火中燒的歡喜沒有註意到花傾城細微的變化,嗤之以鼻回應,“廢話!統統都是廢話!要頭一顆要命一條!今天你若不能放過懷真,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充耳不聞亦視而不見歡喜的憤怒,花傾城淡淡往下道:“先帝說,那是一場讓他難辨真假的夢…… 夢中,先帝繼承大統清除異己,其中異己之一,即是林婉之。先帝恨極林婉之,欲置她於死地,仍念在昔日情分恩賜她一個抉擇:只要林婉之願意親手結束她夫君的性命,便可饒恕她不死,饒恕她所有親人不死。”

言簡意賅的陳述,令歡喜猛然打了個冷顫。

仿佛在這一刻感受到歡喜的驚懼,花傾城轉過身來,深邃明亮的目光再次地投向她,“若讓你做抉擇,只要你願意親手結束懷真的性命,我亦會饒恕你不死、饒恕聰兒不死。你,如何抉擇?”

最後一個字道完,花傾城原以為此刻的歡喜會近似情緒崩潰地破口大罵,然而,她僅僅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盯著他,閃爍的目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覆雜深意。

沈默無言並未持續太久,皆因花傾城再道:“不過,我自認不如先帝鐵石心腸。因此,只要你肯為當年殘害皇嗣之事向我叩首認錯,我同樣可以恩賜你一條生路……”

“呸!”歡喜如遭受到極大的羞辱一般疾言打斷花傾城,“向你認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向你認錯!”

“你可以拒絕,”花傾城輕嘆,彎唇勾出一抹冷笑,“懷真卻將再入佛門,此生此世,與你永不覆見。”

歡喜憤怒的表情在這一刻完全僵住,然而下一瞬,她好似市井潑辣女子一般連抓帶撓撲向花傾城,尖銳的指甲重重的劃過花傾城的臉,在他好看的面部留下一道觸目心驚的血痕。“花傾城,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悲憤之情溢於言表,歡喜既哭又罵,“都過了這麽些年,你怎麽還不死,怎麽還不死?!”

花傾城輕而易舉地扼住歡喜的手腕, “我卑鄙無恥?”他冷笑,“若論無恥,有誰比得過你寡廉鮮恥,連自己的親骨肉都算計。”

“他不是我的親骨肉!是你的孽種,是你和董澴兮的孽種!”歡喜已經淚如雨下,嘶啞著嗓音怒罵道,“沒遇見我之前,你娶的是董澴兮,喚為娘子的女人也是董澴兮,該為你生兒育女的也是董澴兮!我是誰?我既是代她受過也是被你坑蒙拐騙的無辜之人!你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什麽事情不能做?偏偏盡做些泯滅良知的齷齪事!親骨肉?我呸!侍書追殺我之時,她可是明明白白告訴過我,不論我誕下的胎兒是男是女,俱殺之!由始至終,在你眼裏,我是棋子,是替代品,是你拿來洩.欲.拿來利用的工具而已!”

花傾城鐵青著臉,沈默不發一言地聆聽著歡喜的唾罵,自始至終都只是牢牢地扣住歡喜不斷掙紮的身子將她圈箍在自己的懷中。

他緊抿薄唇,既不打斷歡喜,也不為自己辯解,目光灼灼凝視她,看著這張分別多年的臉龐早已沒有昔日對他的唯唯諾諾,也沒有了久困於落花軒時的抑郁與憔悴,卻因為舊事重提而再度擁有了豐富多變的生命表現。

她,還是這麽的痛恨他。哪怕物是人非,哪怕時移世易,她依然恨他,長久地恨他。

……

“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向你這個歹毒之人叩首認錯!我寧可死,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尊嚴!”歡喜憤怒的斥罵令花傾城回過神,他微微俯下臉,離她愈發的近,以至於他可以看清楚她黯淡墨色眸子裏的淚光。

她,面對他的每一次,極少能展露笑顏,往往皆是梨花帶雨…… 心底,不知何為萌生出一絲沖動,但心隨意動,花傾城伸出手,修長好看的指觸及到歡喜眼角奪眶而出的眼淚時,他的動作忽又停頓,片刻的停滯之後,旋即撤回。

“如此,”花傾城在心底感慨,嗓音低沈,“就依你所言,從今往後,留你一人孤獨終老於飛來峰。”

話音未落,方才情緒近似於崩潰而破口大罵的歡喜猝的住了嘴。她睜大婆娑的淚眼,悲傷的臉龐淚痕未幹,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竭力隱忍著所有狂怒與痛恨,最終,只是無比艱難地從唇齒之間逼出一句,“花傾城,你一定要如此報覆我?”

花傾城不語。

“也罷,我命如此,如此而已!”歡喜突然沒心沒肺的笑了,一滴淚,與此時從她眼角默無聲息地淌落,她卻故作不在意地用手背胡亂抹了抹臉,“事已至此,我一定會吃齋念佛努力讓自己多活幾年,至少一定要比你多活幾年!待到你年老體衰入了黃泉不歸路,我一定會再與懷真重逢!屆時,你在阿鼻無間地獄孓然一身,我與懷真雙宿雙棲,我,我的福氣,一定還在後頭……”

花傾城不語,仍是表情冷漠一言不發地聆聽歡喜所有混亂顛倒的喃喃自語,冷眼旁觀她的泣不成聲,直到她心緒失控乃至所有的偽裝全部卸去而開始放聲大哭,他才緩緩地轉過身,邁步,遠離她。

一步一步地,緩慢地,背離她。

只是,頎長的身軀即將步出屋門時,他卻被她喚住。

藏在寬大袍袖裏的大手不動聲色的握緊,又放開。他回眸瞥向她,不自覺勾彎了唇角,淡淡問:“你,打算改變心意?”

“有一句話,應當說給你聽,即使你這種人根本不能體會這一句話所表達的情懷。”她站在離他極遙遠的地方,兩淚汪汪,哽咽一下, “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我與懷真,曾在這座山間小院見過數次風霜雨雪,不論你如何阻擾,我和他,終究經歷過一回白首到老。”

他面無表情的聽完她這一句,然後,他緩慢地收回目光,沈穩地邁開步履,低沈且不帶一絲情感眷戀的吩咐丟給她,亦丟給靜候於門外多時的禁衛——

“落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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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來峰山腳,早有一頂華轎恭候多時。

花傾城風塵仆仆而來,側身坐入轎中。十幾年如一日近身侍奉花傾城的徐總管立刻奉上一個暖手爐,花傾城沈著臉色接過,冷冷地開了口,“起轎。”

瞥見花傾城臉上一道血漬已幹的新傷,低眉順目的徐總管並未吩咐轎夫立即擡起轎輦,而是長長地一聲嘆息,幽幽埋怨道:“大人,您這是何苦?”

這番話,令花傾城不禁蹙了眉。冰涼的大手捧著暖手爐,好一會兒,他才冷眼瞥向徐總管:“你倒是話多。”

徐總管搖搖頭,表情欷歔:“大人,您就聽小的一句勸,既然來都來了,索性將董姑娘帶回長安,總勝過今時今日人心相異兩地分離。況且,您……”徐總管頓了頓,見花傾城的臉色並未大變,才又斟酌措辭慢慢往下道,“您的身子骨不如從前,怎麽說,也該留一位合眼緣之人伴在身旁。您若不反對,小的這就去請董姑娘?”

花傾城把玩著暖手爐,面無表情地聆聽徐總管,很長時間不曾回答一個字。忽而,他動了動唇,唇角勾出一道淺淡的弧度,卻是答非所問:“她,不姓董。”

徐總管驚訝地張了張嘴,面色相當無奈:“大人,小的追隨您頗久,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您的一些喜好。這些年,您在長安位居高位,深得聖上倚重,為家國大事嘔心瀝血亦甘之如飴。如今您忽然告假,不在宅中養病,反倒不遠千裏來到此地。小的真是不懂,您既然放不下那位姑娘,又何苦與她爭鋒相對,處處為難她?”一席話麻溜的講完,徐總管緊張地搓了搓雙手,忐忑不安地看向花傾城。

“我不是在為難她。”花傾城淡淡地道,眸光閃動,帶著一絲悵然,低沈且壓抑的語調似有一剎那的覆雜感觸,最終卻化作涼薄的自諷,“我只是在為難自己。”

徐總管“咦”了一聲,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大人,您何出此言?”

花傾城不再開口,沈默地把身體往後靠去。

十幾年前,先帝曾對他談及一場似真似假的美夢。夢中,先帝得願,自立為帝。

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先帝談及美夢成真時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然而,先帝談到其一細節,神情登時隱晦許多:“夢裏,雖恨林婉之棄我而去,最終仍是給了林婉之一個活命選擇:只要林婉之願意親手結束她夫君的性命,便可饒她不死,饒她身旁其他親人不死。”

那時,他正得先帝信賴,氣盛亦輕狂,居然不屑一顧反問先帝:“程玄佑大將軍,您難道忘記林婉之如何設計陷害您,以致您被太子逐出長安之恨事?”

他之所以這麽說,不僅僅是因先帝那時已娶喬楚楚為妻,亦是拿捏不準先帝對林婉之究竟有無搖擺。倘若因林婉之而耽誤先帝之大事,進而耽誤喬楚楚與先帝之夫妻感情,他寧可先進讒言,斷絕先帝對林婉之的念想。

人算不如天算,當他得知林婉之是他失散多年的另一個妹妹時,已經來不及再變心意。林婉之離世,不但不能斷絕先帝對她的種種愛恨癡纏,反倒連累喬楚楚一再被先帝漠視,就連他自己,也數次遭貶。

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始終不能理解,先帝既然恨極林婉之,又何必在林婉之死後對她難以忘懷?他亦不懂,有道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先帝恨林婉之久矣,久而久之,如何能將這份恨轉變成不恨,甚至, 反轉成…… 不舍?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直到他傾盡心血撫養的稚兒,從咿呀學語蹣跚學步,漸漸成長為不輕易哭、不輕易笑、一舉一動皆無比拘束的幼帝,他突然憶起,那一年,先帝聽完他氣盛輕狂不屑一顧的反問時,沈默許久,最終如是輕嗤道——

“傾城,也許有一天,你亦會背叛本將。”

他全然不記得當時向先帝稟明赤膽忠心之言論。當他記起並體會先帝這句話之中深藏的含義時,他也同時收到了來自錢塘的密報,而他幾乎是未有任何猶豫,立即告假,坐上轎輦,匆匆忙忙向錢塘而來。

今時今刻,他終於懂得,為何先帝至死也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對於林婉之的愛慕之情,可待到林婉之死後,卻始終對她難以忘懷…… 因為,先帝自知對不住林婉之,有負於她。

恰如他花傾城,雖恨一個女人恨到極致,卻仍從這日覆一日難以釋懷的恨意之中,逐漸萌生出對她的思念。他想見她,哪怕明明知道她憎惡他、忌憚他,他依然難以自控地想要見到她。不僅僅因為他曾真真切切有負於這個女人、對不住這個女人,還因為他想告訴她,他和她的孩子正茁壯成長,他,雖然不是她的良人,但總算不是一個壞父親。

他,是真心真意想見她,並非,打算再難為她。

……

花傾城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抿唇苦笑一下,將喪失了暖度的手爐遞還給徐總管,嗓音略微嘶啞道:“回京罷。”

徐總管應了一聲,立刻轉而吩咐轎夫。不多時,轎輦被擡起,一行黑衣衛士走在隊伍最前列,守護著轎輦緩慢地往山下行。

花傾城掀起轎輦窗簾,神情覆雜地看著細雪在山間飄零,偶爾冰涼的雪花灑落在他衣襟,令他無奈一笑攏了攏衣袍,抵擋外界的酷寒。再然後,他面色劃過一絲猶豫,最終仍是從寬大的袍袖抽出一封書信。

這是懷真被迫修行於靈隱寺之前,留給歡喜的親筆信。他忘不了懷真將這封信交予他時的眼神,清澈透亮竟不帶有一絲仇恨,令他相當意外。

“我自知此去靈隱寺,此生再難與歡喜相見。若傾城大人屬意照料她,還請將這封信焚毀,若傾城大人無意照料她,亦務必將這封信轉交予她。”

“如此…… 才能徹底打消她自我了斷之惡念。”

花傾城垂下眼,慢慢地展開這封來自懷真的書信——

【佛告阿難:一切世間大小內外,諸所事業,各屬前塵。】

【阿難言:如佛所言,今得見摩登伽,正是前塵,正是因緣。】

【佛告阿難:阿難,色蘊虛妄,本非因緣。】

【阿難言:吾佛,色生眼見,眼生色相。雖自知色孕虛妄,願忍受五百年之風吹,忍受五百年之雨打,忍受五百年之日曬,只見摩登伽。】

花傾城的喉嚨迅速上下動了動,他蹙了眉,將信狠狠地揉皺在手心裏。若不是竭力克制,肝火大動的他幾乎都要喝停轎輦,命令禁衛折返靈隱寺,即刻取了妖僧懷真的性命。

他沈沈地吸了一口氣,爾後,面不改色地從袖子裏掏出純白如雪的絲帕,攤於膝上,再咬破手指,往外滲血的指尖湊向絲帕,速疾地寫下一行字—— 【過去種種,皆是虛妄。我佛慈悲,洗我塵垢。】

才寫完,花傾城自己也不由得怔神發楞。他看著血色微幹的字跡,看著觸目驚心的四個字“洗我塵垢”,突然發出一陣無法抑制的大笑,笑聲之異常特別,甚至多出幾分自謔的苦澀,乃至徐總管慌慌張張地命人停下轎輦,無比驚愕道:“大人,您這是怎麽了?”

那一端,卻是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寂靜。“大人,你遇到什麽高興事了?”徐總管很不放心再度詢問。

轎簾突然被掀開半邊,露出花傾城的面容。他目光平靜地凝向徐總管,微微一笑,嗓音卻是極嘶啞,沒有以往的冷靜從容,竟透出一絲從未有過的疲憊與心累:“吩咐下去,待我回到長安,再將懷真從靈隱寺中放出。”

不相信自己的耳,徐總管結結巴巴道:“大人,您,您說什麽?”

“我說,放過懷真。”花傾城輕淺地吸了一口氣,由著徐總管呆若木雞一臉不可置信,亦兀自放下轎簾,讓自己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的面容被布簾重新隔絕。

獨自一人處在轎內,卸下了所以隱藏與虛偽,花傾城用手撐著額,合上眼眸,略顯蒼白的臉頃刻間流露出太多的自嘲。

啟程之前,他曾捫心自問,即使沒有程仲頤以命換命之提議,他一樣會救那個女人。他之所以摘了程仲頤的首級,不過是給予她一個繼續憎恨他的理由。否則,在她看來,他一貫歹毒,怎可能輕易原諒她的報覆?

她給他設了個局,而他,從未沒想過要破她這個局。畢竟他再怎麽不願承認,終究還是因她而畫地而牢,自困於其中。

其實,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他遠不如她想象之中那般對她翻臉無情,亦遠勝過她想象之中對她諸多憐憫。

他為救她,沈屙數年,容顏早衰,青絲漸成華發,如同垂垂老者一般愈來愈喜好追憶過去歲月,只因光陰流逝片刻不饒人,但在那一段短暫而易逝的夏季,他永遠記得她坐在蓮花盛開的池邊,回眸,朝他投以明媚微笑。

令他,如沐春風。

……

寒風凜冽,細雪紛飛,下山之路延綿逶迤,轎輦顛簸不堪,轎中的花傾城以手撐著額,沈沈地睡去。

他似乎做了一場無比美好的春秋大夢。

夢中,他風姿卓越,氣度非凡,依然是頗受先帝信賴的大將,錢塘刺史。

月上柳梢頭,他孤身一人行走在五光十色的西子湖畔,卻並不覺得寂寞與悲傷。

眼看著燈光水影搖曳,碧波微漾流彩,他在一張張陌生面孔中回眸顧盼,好像在尋覓誰,又在期待誰,直至瞥見一頂甚是眼熟的帷帽,他這才楞了楞,隨即欣喜萬分地步了過去,帶著三分著急五分嗔怪的好心情走向那位被帷帽所隱藏了容顏的女子,微微一笑,將手輕輕地擱在她細窄的肩膀,柔聲道——

“歡喜,等你甚久。”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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