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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恩公(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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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仲頤——”

驪山之巔,颯颯勁風,聽得人心惶惶。

歡喜的眼眸裏有一剎而逝的什麽,勉強呼吸一口強作鎮定,再喚,“程仲頤…… 你如果還活著,出來吧。”

寒風呼嘯而過,斷崖,一片死寂。

歡喜的臉色驀然變得蒼白。

死了?

他,真的死了?

歡喜怔怔往後退了幾步,將額頭輕輕抵在一處樹幹。淚,悄無聲息的淚,竟在下一刻從她眼角奪眶而出。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歡喜緩緩勾下腦袋,開始止不住的輕顫,繼而,在空無一人的驪山之巔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得悲痛欲絕。

她一直以為,在花傾城面前竭盡本事表演的哭戲已經耗盡她所有的負面情緒,然而今時今刻她才真正體會,女人的眼淚,惟有情到深處才會肆無忌憚,展現無遺。

那個讀書不多、不能準確地念出佛經書籍裏生僻怪字,卻願意以血償血,為難產的她消除孽債積攢陰德的男人,真的死了。

那個性格魯莽動不動就自稱“老子老子”、卻肯降低身分煎藥煲湯盡心盡力服侍她度過坐蓐期的男人,真的死了。

那個緊摟著她不願離去、說什麽分別期間‘吃得不好睡得不踏實’,一心一意想要與她‘同生共死、相濡以沫’的男人,真的死了。

淚流滿面的歡喜扶著粗壯的樹幹,慟哭。

如果覆仇意味著要讓其他無辜的人死於非命,她寧可放下一切遠走高飛…… 她傻,她癡,她斤斤計較,她難以忘懷過去,但老天爺為何偏偏要讓一個待她如此周全的男人以最鮮血淋漓的方式死在她面前?

沒錯,她起初是反感程仲頤,反感他的急躁魯莽…… 可相處下來,她竟虧欠他很多很多,卻連償還的機會都沒有。難道她這一輩子,註定害人害己?

歡喜擡手給了自己一記掌摑,痛哭失聲。

驀地,顫顫巍巍粗噶嘶啞的聲線摻在寒風之中幽幽飄來。

“笨,笨丫頭,別哭了。”費力的粗.喘,有氣無力的喚,兩只鮮血淋漓的手,猝然從斷崖碎石堆處出現!

歡喜驚愕得止住哭。

骨骼輪廓分明的大手正攀著枯藤極艱難地往上爬,“狗日的花傾城!棄,棄屍還不夠,居然還吧老子丟下懸崖…… 此仇若不報,老子寧可改姓花!”

歡喜以青天白日見了鬼極其震驚的表情盯視著斷崖,因為慟哭而慘白的唇抽搐一下,脫口而出,“程仲頤,你—— ”

“你哭得這麽慘,老子當然舍不得去見閻王!”呼吸急促的咆哮,渾身是血的程仲頤以從未展示人前的狼狽姿勢緩緩爬上懸崖。他咽了咽幹渴的喉,向站在不遠處怔怔凝視著他的小身板女人彎出一抹從未流露的疲憊笑意,“笨丫頭,快來幫忙…… 老子,腿軟。”

怔神,足足維持了一刻鐘,如夢方醒的歡喜手忙腳亂地提起礙事的裙擺,邁開急急的步奔向程仲頤。

“笨丫頭,小心——”

話音未落,踩到裙擺的歡喜被碎石絆了下,以匍匐之勢狠狠摔倒在地。吃痛低哼,她懊喪地擡起腦袋望向程仲頤,低低抱怨一句,卻又在下一順破涕為笑,“痛,居然很痛,你沒死,我也不是在做夢……”

眼淚,極緩極慢地在她眼底充盈,只不過這一次與悲傷再無瓜葛。

程仲頤喉結上下翻滾著,目光緊緊地盯視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女人,忽然垂下臉,嘶啞的聲音裏有了一絲不多見的潮濕。

“笨女人。”

她應該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笨最笨的,可愛女人。

趁侍書還未原路返回,歡喜不膽耽擱時間扶著程仲頤一步一艱難往半山腰走,穿過茂密的灌木叢,步入一間隱蔽的茅草屋。

程仲頤曾在驪山山腳有一處小築,此處僅是他為逼出體內至陰之毒六月血閉關打坐期間的隱蔽之所,如今,亦是他藏身之地。

太長時間沒人居住,屋裏每一處皆積了薄薄一層灰,歡喜只好將就著扶程仲頤在木板床上入座,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青瓷瓶,打開木塞,遞至程仲頤嘴邊。

“張嘴。”

“這是什麽?”

“水,你被悶在棺材裏這麽多天,定是口渴難耐。” 歡喜淡淡的笑了,“走得匆忙,又覺得私攜水囊太惹人懷疑,索性拿花傾城給我的小藥瓶用來裝些清水。”

臨行前,花傾城將藥品交予她時曾告知她身子虛弱應按時服用補血補氣之藥丸,但她除了偶爾覺得虛寒精神狀態一直不錯,況且是藥三分毒,她可不敢胡亂服用花傾城給的東西。

被悶在棺材裏好多天,程仲頤又渴又累,清涼的水確實滋潤了他幹燥得起皮出血的嘴唇。努力平覆不穩的呼吸,他按捺不住滿腹好奇喘著粗氣問:“歡喜丫頭,你怎麽知道老子還沒翹辮子?”

鑒於程仲頤渾身是傷不能仰起頭,歡喜彎下腰,伸手去撫他消瘦的臉龐,失神地凝著他不修邊幅胡子拉茬的臉,久久不語。

程仲頤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尷尬地垂下眼往自己身上瞧。目光匆匆一掃,繼而停留在破損且滿是血汙的衣衫時,他皺了眉,“唔,老子確實臟了點,你別嫌棄……”

纖弱的手臂伸來,輕輕抱住他。“我怎麽會嫌棄?嗯?”

錯誤地理解了歡喜的回答,程仲頤被自己的口水嗆住,瞬間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歡,歡喜?” 終於,她不討厭他了?

“我抱住你的時候,你的身子很涼很涼…… 我幾乎以為你撒手人寰,但短短一剎那,我仍然聽見了你的呼吸聲,雖然微弱,卻是令我欣喜若狂心情振奮的呼吸聲。”歡喜幽幽道,將頭輕輕靠在程仲頤的肩膀。“你說過,我,懷真,還有你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定要相濡以沫,同生共死。”

“難道你沒設想老子的的確確咽氣了?”程仲頤脫口而出,傻頭傻惱的反問。

歡喜很認真的想了一下,道:“真沒想過。我以為,你曾經吃過花傾城的虧,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武功蓋世的你應該懂得用龜息之法躲過一劫,對吧?”

程仲頤楞住,繼而被表揚得笑瞇了眼,“廢話不是,老子這麽有勇有謀,當然做足了準備才夜闖監國府。”

聽出他語氣裏的自信滿滿,歡喜彎了眉眼,莞爾一笑。

但這甜甜的笑靨卻讓程仲頤的心情郁悶起來,順帶著連話也說得支支吾吾,難掩焦躁:“歡喜丫頭,老子躲在懸崖邊時無意聽見你侍書的對話。 她說,老子這廂剛剛咽氣,你就上了花傾城的床?”

歡喜的笑容僵在唇邊。

程仲頤一看急了,音量不自覺跟著變大:“花傾城強迫你對不對?”

歡喜沈默一會兒,道,“算是…… 半推半就。”

“半推半就?”

“亦是逢場作戲。”

“逢場作戲?!”程仲頤驚得只差用吼。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於惱怒憤怒,他喘息一下勉強柔緩聲音,“你還嫌花傾城欺負你的次數少嗎?為什麽還要讓他……”

“不用身子留住花傾城,難道由著他鞭你的屍?”歡喜極冷靜道,明亮清澈的眼睛裏既無閃躲亦無半分後悔,“花傾城對著你的‘遺骸’冷冷一笑時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不但要殺你,還打算侮辱你的屍身以洩心頭之恨。”

程仲頤聽得楞了神。

“可,可是……”好半天才回過神,他的臉色與之前相比愈發不爽,“你一個清白女兒家,虧了。”

“不虧。”歡喜淡淡一笑,“你的性命,比清白來得更重要。”

他的命,比她的清白更重要?程仲頤瞠目結舌,語塞。

“我早已不是處.子之身,怎談得上清白?反倒是你三救過我,我不能無以為報。”歡喜故作輕松聳了下肩,“況且花傾城相貌俊美,技藝不俗,即使與他逢場作戲一兩回,我也不算太吃虧。”

一番放誕不羈的言論,若是出自別人之口,程仲頤老早認定對方水.性.楊.花。但此言偏偏從歡喜嘴裏說出,他不但不認為她行為乖張,反而還聽出一絲絲悲涼。木然地張了張嘴,他心中的自責更添幾分:“笨丫頭,老子若真是蹬腿咽氣,你虧大了。”

歡喜啞然失笑:“若真如此,這就是我的命,我認命。”

“你……”程仲頤幹澀了嗓音喚,表情覆雜地看著歡喜,看著她眼底一閃而逝的苦笑,驀然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她,也不怕骯臟的衣衫弄汙她雪白的大氅。“笨女人。”

他必須收回先前對於她笨得近乎“可愛”的定義。哪裏是可愛,分明是傻頭傻惱,讓人心悶,心煩,心癢,卻又舍不得撓。

“咦,程大恩公怎麽也變得婆婆媽媽了?”歡喜吸吸鼻子,嗓音悶悶的,“這件事聽過就忘了吧…… 別往心裏去,我甘之如飴。”

甘之如飴?

他程仲頤除非是傻子,才會相信天底下有女人失了身還可以做到沒心沒肺甘之如飴。

極其覆雜的情緒齊湧心田,程仲頤緊緊摟住了歡喜。

“笨女人…… 你如果不嫌棄,從今往後就讓我好好保護你。”第一次,平生第一次,他這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居然在手無寸鐵柔柔弱弱的女人面前,不再自稱“老子”,而改用平平凡凡的“我”。

“你,保護我?”

驚愕亦是好笑的語氣令程仲頤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建議很是突兀,遂倉皇閉了嘴,心虛地把頭埋入歡喜的頸間。聞著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勉強壓下澎湃起伏的悸動,用亡羊補牢般的語氣黯然解釋:“老子的意思是,希望你從今往後都能開開心心,不再受制於花傾城。”

不被花傾城掌控的難度,遠遠勝過活得開心。歡喜抿出一抹苦笑,岔開話題:“先不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倒是你,必須留在此地養傷。”

“留在此地撇下你?”程仲頤想也沒多想,拒絕,“不行,絕對不行!”

“程大恩公,你好好養傷才能幫我辦事啊。”歡喜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我的計劃,亦要仰仗你的幫忙。”

程仲頤側過臉,眸子裏有好奇一閃而過,“計劃?”

歡喜莞爾笑了,娓娓道:“第一件事,務必修書一封轉告懷真,我目前安好,無須他掛念。至於第二件事,對你而言或有些許難度……”

“嗯?”

言及此,歡喜刻意停頓一拍,改踮起腳尖湊近唇,附在程仲頤耳邊暧昧笑嘆。

“替我,拜訪程昭容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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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驪山短暫停留一夜之後,歡喜踏上了返程。

被挫了銳氣的侍書暗地裏依然對歡喜諸多腹誹,表面上卻收斂了囂張氣焰,秉持著不主動開口、不主動挑事的原則和平相處;而歡喜亦沒有再單獨針對她,一路上皆沈默寡言,對仆從們皆冷著張臉,令誰看了都認定她還在為程仲頤的死耿耿於懷。

一行人抵達長安時,恰是除夕。

從除夕開始,直至元旦、上元結束,朝臣們必須依照祖制慣例入宮謁見,與皇族天家聚於麟德殿廷筵,花傾城自然亦不例外,步步相隨陪在皇後喬楚楚身邊。

所以,以為自己會被馬上送入宮廷的歡喜,被迫停留距離大內東華門還有二十裏地的一處清雅別苑,等候宣詔入宮。

……

東風乍暖還寒,春日漸長。

歡喜孤身一人佇立在別苑門口,看著漫天的飛絮,沒有來地開始哼唱一首小曲。那是她從野史書籍看來的、據說是林婉之曾為她夫君蕭奕安輕聲演繹的一首江南調子,亦是曾經在落花軒臥聽風吹雨苦等花傾城時解悶的歌謠,“杯中景色鬼魅,心情好似夜涼如水……”

她安置在別苑,已經整整十五天。期間,未收到任何只言片語,花傾城仿佛又一聲不吭從她生命裏消失得幹幹凈凈。

可她此時的心情,卻比在落花軒時來得更起伏。

今天剛好是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花傾城明日會安排她入宮麽?抑或其中有變,她對他再無可利用之處…… 歡喜發面無表情凝著漫天飛絮,思緒萬千。

時斷時續的炮竹聲遠遠地傳來,聽在耳裏,滋生出更多的心煩。

歡喜喚來提燈仆從,一主一婢出了別苑,往朱雀長街而行。上元燈節除了是著名的觀燈好時節,亦是男男女女相逢邂逅之良辰。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見那人來人往,不曾聽那俗世喧嘩。

熙熙攘攘的長街,鳳輿鸞架,車蓋相連,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今夜的長安過於喧嘩吵鬧,仆從一心勸歡喜回到別苑,但被琳瑯街燈看花眼的歡喜根本不予理會,反倒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擠。

如此,倒撇下了仆從。

沒有步步追隨的壓抑感,歡喜心情大好地跟著人群往前走,邁入一條頗為熱鬧的巷子,左顧右盼最終停步在賣糖娃娃的小販的板車前。

遞上銅錢,她接過糖娃娃,再繼續邁步朝前。只是不知為何,小販竟收攤不做,改推著板車遠遠地跟隨她。

歡喜楞了一下,隨即加快步伐。

豈料她走得越快,背後的小販似乎追得愈急;而她有意放慢腳步時,身後的小販也同樣不急不慢,不慌不忙。

除了花傾城,誰還會有“閑情雅致”派暗人跟蹤她?歡喜格外惱火,回頭就把手裏還沒拿熱乎的糖娃娃扔出去:“滾——”

話語驟止,只因一根麥稭桿毫無預兆出現在她眼皮底。

咦?

沿麥稭桿徐徐往上看。竟是另一支體態豐滿栩栩如生的糖娃娃。

垂鬟分肖髻襯出肥嘟嘟的臉蛋,娃娃睜得大大的圓眼睛裏有幾分頑皮,她咧嘴開懷大笑,好似春天裏被明媚陽光照耀著的燦爛花兒。

天啊,好可愛!

“在下手藝不好, ”表情微微蹙窘的小販尷尬地咳嗽一聲,沙啞的聲音居然透出近乎寵溺的情緒,“還望姑娘笑納。”

似曾相識的語氣,令歡喜緩緩擡眸,不可置信地對上小販一張幹幹凈凈的白臉。他穿著青色布衣,清眸閃閃,透露出不同市井商販的文雅氣質,相貌也是俊朗的,尤其是他一眨不眨凝視她的目光,溫柔,亦極近思念。

程仲頤?

站在她前面的陌生男子,是程仲頤?

難怪程仲頤沒有對她的主意提出反對,因為他一聲不吭尾隨她回到長安。可是…… 她沒料到,剃了胡茬剪去遮住大半張臉的過長發鬢的程仲頤,竟然與記憶裏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程大恩公相距甚遠。

簡直,是判若兩人。不,應該說得上明亮耀眼…… 或許,還能稱得上玉樹臨風。如果,如果忽略那做工粗糙的粗布衣,更能稱得上一表人才風度翩翩。

歡喜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思緒呆滯,足足維持了整整一刻鐘。歡喜猛地回過神,警覺地巡視一圈周遭見仆從還未追上來,才推了推小販,心慌道,“趁還沒被人發現,你趕緊離開!”

小販咳嗽一聲,把糖娃娃交到歡喜手裏,“姑娘,在下只是個做些小生意填飽肚子的尋常百姓,若離開熱熱鬧鬧的長安,如何謀生?”

呃,怎麽偽裝易容之後,連說話都變得彬彬有禮起來?

歡喜正欲開口,數十枚銅板從小販的錢袋裏倒出,逐一散落在地。小販躬身彎下腰去拾,遠遠看去像是他與歡喜從未有過任何攀談,僅僅一心一意想拾回辛苦賺來的小錢。

但拾錢的動作,卻不急不慢,不慢不急。

忽然——

“你說的第二件事,在下反反覆覆考慮了好幾日,仍覺得難度頗大。”小販背對著歡喜低低道,低啞低沈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話題忽然轉變,歡喜一時措手不及:“啊?”

“在下活了將近三十年,對男女之事雖有些許體會,卻根本不懂得討女人歡心。”小販將銅板收回錢袋,緩慢站起身,覆雜且晦澀的目光投向歡喜,一字一字道,“今夜,姑娘能否言傳身教,對在下指點一二?”

聽出弦外之音,歡喜又驚又好笑:“你…… 想讓我指點什麽?”

小販黯然低下頭,黑眸閃過很明顯的窘迫與慌亂,手裏的錢袋卻在下一瞬拋至歡喜懷裏,暖暖的溫度,還沾染了一絲甜甜的氣息。

“在下,想買姑娘一夜。”

作者有話要說: 大清早爬起來更新的孩紙,是好孩紙O(∩_∩)O~

話說,每次聽見大家喊我後媽喊得不亦樂乎,破花我總會有一種沖動....沖動地想把好結局改成大虐結局.....哇哈哈~~~~ 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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