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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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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桐當天下午果然搬回去了。

臨走前他向大吳氏請辭。傅桂硬把傅月拉上,按在屏風後面的小杌子上坐好,附耳過去:“坐在這兒,不許出聲!什麽事都沒有!”

傅月攥著綢帕瑟瑟發抖,心亂如麻,聽她吩咐,不敢吱聲,點頭如搗蒜。

大吳氏、盧氏、傅四老爺和蘇桐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話。傅四老爺極力挽留,蘇桐再三推卻。

等家仆送蘇桐出去,傅月長長吐出一口氣,軟倒在坐在她身邊的傅雲英身上。

她臉色蒼白,手心裏都是潮濕的汗水。

傅雲英沒說話,扶她起來,和傅桂一起送她回房。

“桂姐,英姐,千萬別告訴我娘……”

蘇桐一走,傅月心口像是缺了一大塊,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害怕,抓著傅桂和傅雲英的手一遍遍苦求,“別告訴我娘……”

盧氏愛面子,喜歡聽人奉承,愛在族中妯娌面前爭榮誇耀,傅月是她的長女,性子偏於怯懦,在親戚們面前不大討好,比不上傅桂討長輩喜歡。盧氏心中難免不悅,對傅月管束嚴厲,恨不能耳提面命,每次家中來客,總要先把她叫到跟前細細囑咐,怎麽和客人打交道,怎麽和平輩姐妹談笑,怎麽和長輩們撒嬌,連她落座、喝茶、走路的動作都要管,不能快不能慢,一言一行皆要端莊持重。

盧氏愈如此,傅月愈發放不開。

母親一變臉,傅月能當場嚇哭。

傅桂眉頭緊蹙,既然有膽子接近蘇桐,就該想好事敗之後怎麽收場,犯錯之後再怕有什麽用?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如果換做是她,早去找盧氏坦白了。

“你放心,我不會和四嬸說的。”她說完,悄悄瞥一眼傅雲英。

傅雲英淡淡道:“其實說了也沒什麽,那碗甜湯我已經代姐姐攬下了……姐姐不用害怕。”

傅月默默垂淚,她覺得自己就像三姑六婆們碎嘴時提起的那些失德婦人,一朝行差踏錯,以後再無臉面承歡父母膝下。

傅桂最不耐煩看到她哭,一跺腳,甕聲甕氣道:“你歇著吧,別多想。”

言罷,拉著傅雲英出去。

盧氏疑心傅月做了什麽不合規矩的事,私底下找人旁敲側擊暗中查問,並沒打聽到什麽,傅雲英已經把各處都打點過了。

傅月輾轉反側,唯恐事情敗露,傅桂時刻不離她左右,幫她壯膽。盧氏幾次想把傅月叫到跟前盤問,傅桂和傅雲英在一旁代為遮掩打岔,盧氏怕自己窮追猛打引起傅三嬸、韓氏和大吳氏的註意,不想節外生枝,查了幾天,終於放下心中疑竇。

這事竟就這般蒙混過去了。

但傅月仍舊悶悶不樂,愁悶難解。

傅雲英理解她為何如此畏懼。男子年少時有幾件香艷韻事,甚或眠花宿柳、公然狎妓,並不會損毀他的名聲,別人說不定還會誇一句風流,但閨閣女子一旦傳出惡意的流言蜚語,婚姻就難了。

眼看傅月每天躲在房裏不出門,思忖一番後,她決定把這事透露給傅四老爺知道。

這天她找到傅桂,告知她自己的決定。

傅桂臉色大變,拉她走到廂房裏,驚詫道:“英姐,你怎麽言而無信!”

聲音裏帶了幾分質問。

傅雲英道:“桂姐,你聽我說。”

她看一眼窗外,院子裏晴光正好,花紅柳綠,粉蝶翩躚,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如枝頭如火如荼的花朵,應該無憂無慮盡情嬉戲,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忘情而戰戰兢兢夜不能寐,“我常聽人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原本我打算等半年之後再告訴四叔,但是月姐天天以淚洗面,不說她自己的身體受不受得住,四叔和四嬸遲早會發現端倪,與其到時候被四嬸看出來,不如早點告訴四叔實情,好讓月姐解了心病。”

傅桂雖然年紀比傅月小,心智卻比傅月成熟,知道傅雲英說得中肯,面露踟躇之色,忐忑道:“四叔知道這事……會不會怪月姐?”

大房的媛姐是傅三老爺和三夫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嬌寵,吃穿用度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樣。傅媛和蘇桐青梅竹馬,傅家人都以為傅家和蘇家要結親。孰料傅三老爺和三夫人那麽疼閨女,在得知媛姐心系蘇桐時,一改平時慈父慈母之態,大發雷霆,怒斥媛姐女大不中留,狠心把她送到外祖家去,一年多了也不說派人去接女兒歸家。

萬一傅四老爺一生氣,也把傅月送走,她們豈不是害了傅月?

“四叔不會怪月姐的……”傅雲英唇邊浮起一絲笑,“我有把握。”

上輩子她的一位遠房表姐待字閨中時,和在家中借住的一位窮書生互生情愫,暗中將自己的妝奩送出去變賣,拿換來的銀兩資助那書生。後來書生科舉落第,回鄉探母,一去不歸。府中的婆子無意間拾到表姐寫給書生的信,以此為把柄要挾表姐,表姐受她脅迫,將私房銀子和貴重首飾全部交出,求她代為隱瞞。婆子猶不滿足,數次催逼,表姐愧疚畏懼之下,竟至於一病不起,藥石罔效。

要不是舅舅、舅母察覺不對問出實情,果斷處置婆子,表姐可能就那樣帶著恐懼和羞愧悔恨香消玉殞。

後來表姐病愈,舅舅將她大罵一頓,表姐悔不當初,痛哭流涕,表示願意落發出家,舅舅卻流淚道:“我心疼你還來不及,怎麽舍得送你出家?”

表姐泣不成聲。

魏選廉得知此事後,告訴雲英,若有什麽委屈煩難,不要自己擔驚受怕,一定要告訴爹娘,不管是多麽難以啟齒的事,爹娘不會棄她不顧。

傅月確實動心了,但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麽就害怕畏縮,蘇桐也沒有承她的情。以傅四老爺的性子,說不定根本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退後一萬步說,就算傅月真的做了什麽不被世人所容的醜事,傅四老爺絕不會像傅三老爺那樣絕情。

“英姐,四叔疼你,你去和四叔說,如果四叔生氣了,你幫幫月姐。”

傅桂咬著指甲發了半天呆,最後一揮手,誠懇道。

傅三叔和傅三嬸都是老實莊稼人,傅桂嫌棄父母沒見識,有事寧願和丫頭菖蒲商量,也不找父母求助。傅月精神恍惚,再這麽下去確實不是事,但和四叔一五一十道出女兒家的心事,在她看來,還是不妥。

不過眼下也只能這麽辦,她自小在大吳氏身邊養大,奶奶的脾氣她知道,傅月的事不能讓奶奶曉得。

傅雲英拉開門出去,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問:“四姐姐,你很喜歡大姐姐,是不是?”

傅桂總喜歡挑傅月的不是,動不動和傅月鬧脾氣耍性子,橫挑鼻子豎挑眼,三五不時諷刺幾句,但出了這種事,原本應該幸災樂禍的她卻為傅月跑前跑後。

聽了傅雲英的話,傅桂一怔,臉上飛快掠過一縷薄紅,不自在地輕咳兩聲,“不懂你在說什麽。”

溫暖的陽光透過竹簾照進長廊,如水一般緩緩流淌下來,曬得人暈暈乎乎的。

傅雲英嘴角微翹,心道:年輕真好啊。



傅四老爺剛從外面收賬回來,在房裏看賬本。婆子說五小姐過來了,他整了整衣裳,讓丫頭去切西瓜,準備酸甜剔透的涼粉。

傅雲英前腳踏進門檻,傅四老爺捧著裝涼粉的瓷碗和瓢羹逗她,“英姐,熱不熱?來,吃碗涼粉解暑。”

涼粉晶瑩如雪,滑嫩爽口,是消暑佳品。

傅雲英搖搖頭,眼神示意婆子、小廝們出去。等房裏只剩下她和傅四老爺,她走到羅漢床邊,慢慢道出傅月的事。

傅四老爺果然如她猜到的那樣,渾不在意,揮揮手道:“不就是多看了人家幾眼嘛!沒事,蘇桐搬走了,叫月姐別沈心,我不生氣。”

少年男女互生愛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蘇桐年少俊秀,黃州縣愛慕他的小娘子多不勝數,小姑娘哪分得清喜歡和好奇?過幾天慢慢就淡了。他年輕的時候跟著族裏的堂兄弟扒墻頭偷看員外老爺家的千金小姐,心裏發誓非人家小姐不娶,結果不到半個月就把人家小姐忘得一幹二凈。

傅雲英嘆口氣。

傅四老爺時常出遠門,兒女由盧氏教養,倒也不能說傅四老爺對一雙兒女漠不關心,但他不懂女兒家七彎八拐的滿腹心事,素來只會用一招討好傅月——給錢。

閨女不高興了,給錢。好久沒見到閨女了,給錢。閨女長大了,給錢。閨女好孝順,給錢。閨女最近好像瘦了,給錢。

對兒子傅雲泰呢,那就是錢鈔加棍棒,聽話就多給點零花,不聽話脫了褲子狠狠打。

“四叔,月姐這幾天怕得不行,您親口和她說,她就不怕了。”傅雲英道。

傅四老爺撩起袍子,起身趿鞋,笑道:“又不是什麽大事,好,我去看看她。”

到了傅月房裏,院子裏靜悄悄的,麻雀躲在樹叢間吱吱叫。

傅桂已經把丫頭們支開了,告訴傅月傅四老爺馬上要過來。

傅月雙手發顫,躲進蚊帳裏大哭:“英姐答應過我不會說出去的,嗚嗚……”

傅桂扯開蚊帳,皺眉道:“別哭了!你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就算英姐不說出去,我也會說出去的!”

她心中暗暗想,怪不得四叔和四嬸時常說傅月不能遠嫁,只能嫁給本地人,以傅月的脾性,確實不能嫁得太遠。如果自己能和傅月換過來那該多好,她一定跟著盧氏好好學怎麽管家,日後嫁個書香門第或者官宦人家,讓全家人跟著自己一起享福。可惜她爹不爭氣……

走到長廊底下的時候,傅四老爺聽到裏頭的哭泣聲,眉頭一皺,腳步加快。起初他沒當一回事,等看到形容憔悴的傅月,心裏一驚,坐在床沿邊問:“怎麽瘦了這麽多?”

柔和的語氣讓傅月哭得更傷心,淚如雨下道:“爹……我,我對不住你……”

她肩膀一抖一抖的,趴伏在床上給傅四老爺磕頭。

傅桂和傅雲英對望一眼,退到外邊守著不讓人靠近。

屋裏,傅四老爺勸慰之下,傅月終於止了哭聲,低著頭含愧問:“爹,您、您不生我的氣?”

“你都怕成這樣了,爹怎麽生氣?”傅四老爺嗤笑,粗糙的手指抹去傅月腮邊的淚水,“好了,事情過去了,以後你要是看上誰家小官人,不要害羞,只管和爹說,若是兩家門當戶對,那小官人人品也端正,爹立刻登門幫你把事情定下來!”他頓了一下,笑了笑,“你要是不好意思開口,和英姐說也是一樣的,讓她告訴我。”

傅月呆了一呆,眼睛裏還含著淚水,心裏卻一下子亮堂了,她提心吊膽,心驚膽戰,覺得自己犯下大錯,這輩子都要帶著這個汙點活下去……可是爹卻一點都不在意,輕描淡寫把事情含混過去……還說以後會順著她的心意幫她挑夫婿……

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恐懼,一瞬間化為烏有。

“爹……”她鼻尖發酸,淚水紛紛掉落,撲進傅四老爺懷裏大哭。

“傻丫頭。”傅四老爺低嘆一聲,拍拍她的腦袋,“這事都怪爹,爹和娘以為是為你好,沒有問過你的意思,之後也沒看出來你喜歡蘇桐。月姐,你是我的女兒,容姐只是親戚,別說你只是犯了點小錯,哪怕你真的想把蘇桐搶過來,爹心裏肯定還是偏心你的。”

說到這裏,他刮刮傅月的鼻尖,正色道,“不過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我們不能做,害了人家還傷親戚情分,不管蘇桐和傅容的親事能不能成,你以後不能再想著他。”

傅月此刻只有歡喜和劫後餘生般的輕松,對蘇桐的那點萌動早就煙消雲散,點頭道:“爹,我曉得,我那時候不知道怎麽就犯了糊塗……”

“別怕了,爹真的不怪你。”傅四老爺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月姐,爹時常不在家,不曉得和你們怎麽親近,你有心事爹也不知道。爹心裏疼你,和疼泰哥是一樣的,以後有什麽事不要悶在心裏。”

傅月淒然抽噎,委屈和恐懼隨著洶湧的淚水傾瀉出來,忍不住道出盤踞心中已久的委屈:“爹,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你喜歡英姐……我比不上英姐,比不上桂姐,娘說我不中用,說親的人家看不上我……”

傅四老爺一楞,嘆了口氣,女兒這些話在心裏藏了多久?怪他粗心,只曉得掙錢,沒想到這些。

“英姐從小沒了爹,膽子大,她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爹把她當成男伢子教養。你是爹頭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閨女,爹沒有養過閨女,不知道怎麽教你。你膽子小,爹就把你留在身邊,能時常照看你。你不用和別人比,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麽會不喜歡你?”他輕拍傅月的背,冷哼一聲道,“那些輕狂人家說的話都是放屁!他們看不上我們家,我還看不上他們呢!爹給你攢嫁妝,總能給你找到好人家,再不濟,爹給你找一個上門女婿,就在爹眼皮子底下,看誰敢欺負你!”

積壓傅月心頭多年的自卑和委屈,因為傅四老爺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如齏粉一般隨風而散。她破涕為笑,抓著傅四老爺的衣襟,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往下淌,唇邊卻揚起歡快明亮的笑容。

有爹這幾句話,她什麽都不怕了。



心病一去,傅月精神大振。晚上吃飯的時候,連吃三碗綠豆粥,吃完一小碟筍肉饅頭。

盧氏目瞪口呆。

是夜臨睡前,盧氏在枕上翻來覆去,推推傅四老爺的胳膊:“月姐這幾天神神道道的……”

傅四老爺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扇子,慢悠悠道:“月姐還是個孩子,興許是和桂姐鬧別扭了。”

傅月和傅桂就是一對冤家,好的時候密不可分,一塊蟹殼黃燒餅一人吃一口,吵起架來你不理我我不睬你,把對方當空氣。家裏人早就見怪不怪。

盧氏還是疑惑,“桂姐也怪怪的。”

啪嗒一聲,傅四老爺扣下大蒲扇,撓撓頭皮,“你別瞎想了,月姐的事我心裏有數。你別把孩子管得太緊,她還小呢,讓她松快幾年,等出了閣,天天操持家務,孝順公婆,哪能像在娘家這麽清閑?”

“好了,知道你心疼閨女,我難道是後娘不成?月姐是從我肚皮裏爬出來的,我都是為她好。”

盧氏不滿地哼一聲,翻身合目睡去。



次日一早,傅雲英起來洗漱,吃了一碗荷包雞蛋醪糟,聽到房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傅月捧著一只螺鈿匣子跑進房,小臉紅撲撲的,“英姐,給你。”

韓氏一大早去照顧傅雲啟了,房裏只有傅雲英和丫頭芳歲。

傅雲英給芳歲使了個眼色。芳歲上前接過匣子打開,啊了一聲,差點失手打翻匣子。

一匣子金銀首飾,寶釵、發釵、挖耳簪子、珠花、燈籠簪、葫蘆丁香、金事件、玉手鐲,應有盡有。

“爹給我買的,英姐,你挑幾樣吧,桂姐也有。”

經過蘇桐的事,傅月覺得好像和兩個妹妹都親近了不少,湊到傅雲英身邊朝她撒嬌,“別和我客氣,你不挑的話,我就自作主張幫你選。”

傅雲英扶額,不用猜,一定是傅四老爺故技重施,用撒錢這一招來安撫女兒。

傅月一臉赤誠,眼巴巴地望著她,她想了想,不和姐姐客氣,隨手挑了幾枝葡萄紋的銀簪子和一副累絲手鐲,“多謝姐姐。”

“是我謝你才對。”傅月臉頰微熱,小聲道。

傅雲英一笑。

傅月在丹映山館逗留了一會兒,回房收拾繃子繡架,到大吳氏院子裏做針線。

傅桂昨晚收了她的禮物,和她正親熱,問她今天怎麽來遲了。

傅月道:“我剛才去英姐的院子讓她挑幾樣首飾,她待會兒要去二少爺那兒,我怕去晚了找不到她。”

傅桂嘖嘖幾聲,低頭飛針走線,啐道:“你果真是糊塗了。”

傅月一頭霧水,“我怎麽了?”

“大伯去得早,英姐可憐見的,你以為她為什麽這麽聽話懂事?還不是怕四叔、四嬸嫌棄她是累贅。你總在她面前炫耀有個好爹,英姐心裏肯定不好受。”傅桂冷哼一聲,瞥傅月一眼,慢悠悠道。

傅月張大嘴巴,手裏的繡針差點戳到手指頭,急道:“我不是成心的,我沒有想到……”

“行了,你就是榆木腦袋,英姐知道你的為人,你下次註意點就好。”傅桂一臉嫌棄,說完,頓了頓,又擡手打傅月,“坐到窗子底下,別躲在角落裏,小心把眼睛熬壞了!”

傅月噢一聲,挪了個位子,坐到窗戶底下,光線果然充足,用不著瞇起眼睛看繃子。



傅雲英準備好招文袋,和往常一樣出門。養娘、芳歲緊緊跟在她身後,為她撐傘。

走到大照壁前,被一個臉色焦黃的丫頭攔下了。

丫頭跪在地上道:“求五小姐去看看九少爺吧!”

傅雲英眉頭輕皺。

傅雲啟的病一直沒好,一開始郎中以為是出痘,嚇得大吳氏一疊聲催促盧氏趕緊把幾個孩子挪出去。後來郎中看傅雲啟沒有發癢、發熱的癥狀,改口說可能是風疹,不會傳染身邊的人,大吳氏虛驚一場,大罵郎中是騙錢的庸醫。

風疹不能出去吹風,也不能在毒日頭底下暴曬,傅雲啟一直待在房裏養病,韓氏每天過去照應他。

“我不是郎中,九哥為什麽要我過去?”

傅雲英腳步沒停,接著往前走。風疹而已,不是什麽大毛病,傅雲啟那邊又有人照顧,她吩咐養娘代自己過去探望幾次,禮數盡到了便沒繼續留意那邊了。傅雲啟和她相見兩厭,用不著裝兄妹情深。

丫頭爬起來,亦步亦趨跟著她,“五小姐,九少爺是您的哥哥,他病了,您都沒去看一眼……”

傅雲英擡頭看看天色,“我要去上課,遲到會被二哥罰的,等我中午回來,再去瞧瞧九哥。”

丫頭松口氣,“奴這就去告訴九少爺。”轉身飛快跑遠。



琳瑯山房今天罕見的熱鬧,裏屋一片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躲在草叢裏的灰羽飛鳥撲簌而起,展翅飛向碧藍晴空。

蓮殼請傅雲英到側間裏稍坐片刻,道:“今天諸位相公都過來了,像下帖子一樣齊。”

“來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來了,孔秀才也來了,還有幾位相公。”

傅雲英坐在窗下展開書本看,聽到隔壁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群情激昂,原來是為了趙師爺那篇端午見聞的事,縣裏的文人想請傅雲章寫一篇駁斥趙師爺的文章。趙師爺名聲響亮,黃州縣沒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雲章出面眾人才會服氣。

傅雲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語,拿大道理勸說他,他笑著和眾人周旋。

聲音裏帶著笑意,但傅雲英聽得出來,他大概是不耐煩了。

他向來溫文,即使心中不高興,別人也看不出來。

暑天煩悶,她腦袋昏昏沈沈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蓮殼進來磨墨鋪紙,翻出趙師爺的那篇文章,仿照他的格式和語體,一句一句反駁。駢文追求辭藻華麗和對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辭藻,真正有意義的句子很少,一個意思反反覆覆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說辭來描繪,為的就是讓句子聽起來鏗鏘有氣勢。自己寫一篇駢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寫好的駢文再寫一篇差不多的,並不算難。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點點浮上來,她雙頰發熱,腳步虛浮,寫好江陵府見聞後,身形晃了幾下。

身後傳來吱嘎聲,有人推開房門,從外面走進來。

“在寫什麽?”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響起,傅雲章走到她身邊,視線落到墨跡未幹的竹紙上,臉上忍不住浮出一絲笑,看到一半,濃眉微微上揚,“你寫的?”

傅雲英點點頭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寫黃州縣人粗俗,我就寫江陵府人野蠻橫暴。”

江陵府靠近水澤,四周河流環繞,是往來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經之路。財帛動人心,水澤周圍州縣的百姓眼饞貨船上的貨物,幹脆鋌而走險,幹起沒本買賣。這些盜賊油滑狡詐,往往駕駛小船流竄於沿河蘆葦叢中,來去無蹤。因為他們中大部分是都是當地人,官兵奉命緝拿,他們往河岸邊的鄉村裏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無策。

賊寇肆虐是困擾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難題,傅雲英的文章寫的是賊寇聯手哄搶過路行商貨物,家家戶戶、老少男女幫忙分贓的情景。

全文沒有一個字諷刺江陵府人,字字屬實,毫無誇張,但形容惟妙惟肖,殺傷力比趙師爺那篇文章強多了。

畢竟黃州縣人只是打架,沒有十裏八鄉全去做強盜。

傅雲章一目十行看完傅雲英寫的江陵府見聞,眉頭微動,文章當然寫得好,但字裏行間的這份揮灑自如,和她平時的沈靜自持差別太大了。

他垂眸看著她,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小娘子年紀小,膚色凈白如細瓷,透出一點點嫣紅,“你吃酒了?”

傅雲英怔了怔,反應比平時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臉,“沒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雲章彎腰,擡手放到她額前探了探,雙眉緊皺,“都醉得發熱了,你吃了多少?”

他揚聲叫丫頭們進來,“去竈房煮一鍋醒酒酸湯。”

丫頭應聲去了。芳歲和養娘上前扶傅雲英坐下。

傅雲章問她們傅雲英早上吃了什麽。

養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這個的,怎麽今天就醉了?”

芳歲在一旁氣鼓鼓地說:“肯定是竈房的婆子偷懶,醪糟沒發好!”

傅雲章眉頭皺得愈緊,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擡起傅雲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濕漉漉的,雙頰微醺如暮秋時節的漫天晚霞,額前隱隱浮起汗光。

“去請郎中。”

他冷聲道。抱起傅雲英,送到裏間鋪簟席的榻上。

傅雲英一動不動,乖乖任他抱著,半天後,才慢慢問:“二哥,怎麽了?”

仰面看他,眸似點漆,神色如常,和平時沒什麽不一樣。所以才沒有人發現不對勁麽?

連他也是今天才發覺。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見到,卻沒有留心。

傅雲章黝黑的雙眸望著她,少頃,嘆口氣,摸摸她的丫髻,“無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裏,朝圍坐在棋桌前的眾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認識最久,常常賴在傅府蹭吃蹭喝蹭書看,見他面色微沈不像是扯謊躲避,當即起身道:“病者要緊,這裏有我呢!”

傅雲章出了客室,吩咐養娘小心抱起傅雲英,自己走在最前面,從夾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爺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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