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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烤紅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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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爺傅雲章之名,如雷貫耳。

還沒回黃州縣時,傅雲英就從王叔和傅四老爺口中聽說過這位二少爺。回到傅家後,二少爺的名字出現的次數更多更頻繁。東大街所有傅家人都對這位二少爺推崇備至,他是黃州縣遠近聞名的大才子,連趕集的農戶都知道傅家二少爺是縣城裏最年輕的舉人老爺。

聞名不如見面,光是傅雲章這一身鶴立雞群、儒雅清峻的氣度,對得起他在外的響亮名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官場上也是如此,讀書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最後殿試時比別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睞。崔南軒當年高中探花,聞喜宴上先帝看他風度翩翩,驚為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職,倒把老態龍鐘的狀元爺姚文達給冷落了,以至於後來姚文達和崔南軒的關系一直不怎麽融洽。

傅雲章如此年輕,風姿又如此出眾,假若他能入京參加殿試,一定也能一舉成名。

傅四老爺生平最崇敬讀書人,傅雲章雖然是他的後輩,他卻很少直呼傅雲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麽是“舉人老爺”,要麽是“二少爺”。他滿臉帶笑,催促傅雲英,“英姐,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雲英頓了一下,二哥哥實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聲:“二哥。”

傅雲章淡淡掃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如三月間湖面微皺的漣漪。

傅雲英拿不準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彎彎,回以一個禮貌客氣的笑容。

她昨晚剛拿傅雲章嚇唬九哥傅雲啟,第二天就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二少爺,想想還挺好玩的。

傅雲章單手握拳,輕輕咳了一聲。

傅四老爺臉色馬上變了,關切道:“大冷的天,可別凍著了,你身子不好,早點進屋去。”

傅雲章微微一笑。

這時,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過來,作揖道:“四老爺,老太太請您過去。”

說完,他又朝傅雲章鞠了個躬,“二少爺,老太太讓您一道進去。”

傅雲章垂眸不言,臉色微沈。

家仆湊到傅四老爺身邊附耳低語幾句,傅四老爺臉色驟變,為難地掃傅雲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邊抱廈裏等您。”傅雲英仰頭扯扯傅四老爺的袖角,輕聲道。

她模糊聽到家仆說了“牌坊”兩個字,族長傅三老爺召集族中男丁,極有可能是為了朝廷旌表節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為族裏的節婦立貞節牌坊,陳老太太趕在族中大會之前找傅四老爺說話,多半是想拉攏傅四老爺。

陳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後,荊釵布裙,不飾脂粉,長年累月閉門不出,含辛茹苦將遺腹子傅雲章拉扯長大,供他讀書進舉。如今傅雲章出息了,是縣裏數一數二的舉人老爺,說話比鄉老、鄉賢和縣裏的秀才們更有分量,族裏為陳老太太求一座貞節牌坊是遲早的事。

身份地位、萬貫錢鈔,傅雲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紀太輕,不足以服眾。陳老太太要給兒子找個好幫手,眼下傅四老爺儼然是族中永字輩裏最精明能幹的一位,極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陳老太太才會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關系,傅雲英心中微哂,貞節牌坊這種東西,委實可笑,婦人願不願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發表意見,一定堅決反對。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雲章輕輕拂掉肩頭落雪,“我過去見母親。”

如果沒找到韓氏和傅雲英,傅四老爺不反對族裏請立貞節牌坊的事。但是現在小吳氏已經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貞節牌坊請來了也沒小吳氏的份,他不怎麽想摻和進去,躊躇道:“我就這麽走了,大嫂子那邊……”

家仆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傅雲章輕掃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頭,默默退開。

傅雲章虛手做了個請的姿態,“四叔,請。”

傅四老爺松口氣,拉著傅雲英離開。說實話,陳老太太性子執拗,和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談生意還費勁,偏偏她是個積年的老寡婦,兒子又爭氣,輕易怠慢不得,二少爺此舉正好幫他解圍。

祠堂裏鬧嗡嗡的,時不時傳出族長傅三老爺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聲音。

傅四老爺站在外邊聽了一會兒,親自把傅雲英送到隔壁廂房裏。

廂房裏頭燒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們圍著火盆議論紛紛,看到小雲英,立刻一擁而上,拉著她問長問短。

族裏的媳婦一大半是鄉下人,說話帶著濃重的鄉音。

傅雲英按著輩分一個個招呼過去,都是她的長輩,和四叔同輩的叫“嬸子”,和祖父同輩的叫“太”,再有輩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們可憐她小小年紀沒了父親,又看她年紀雖小,卻氣度從容,不慌不忙,心裏愈加喜歡。

十八嬸用火鉗撥開爐灰,夾起一枚烤熟的紅苕剝給她吃,“怪冷的,吃點熱乎乎的東西。”

傅雲英謝過十八嬸。烤好的紅苕又香又軟又熱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著,不知怎麽忽然想到上輩子第一次吃到紅苕時的情景。

紅苕是從西洋那邊傳進中原的,一開始只有衛所裏的屯兵敢吃,後來因為這東西好養活,產量大,才逐漸傳到京師。崔南軒曾經上書朝廷,建議由各地官府免費向農戶提供種子,大力推廣這種作物,可惜折子被駁回了。當時的首輔是浙江人張楨,沈介溪那時在內閣中資歷最淺,張楨和沈介溪政見相對,張黨和沈黨水火不容,凡是沈黨提出的奏議,不管對錯,張黨的大臣全部反對。

崔南軒的母親和陳老太太一樣,也是節婦。他考中探花後,為表彰崔母忠貞不二,官府準許崔家請修貞節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興高采烈,劃出兩百畝上好的肥田作為族產,每月發放銀米贍養族中的寡婦孤兒。這本是好事,但結果卻釀成不幸,其後兩年,當地陡然多出幾十個為夫殉節的節婦,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裏人強逼的。

為了給宗族“爭光”,正值妙齡、還未出閣的小娘子竟也在親生父母的勸說下懸梁自盡——和她定親的表兄一病死了,沒過門也要為夫守節。

崔南軒後來有沒有後悔倉促為母親爭取牌坊,傅雲英不知道。他沒有寫信訓斥家鄉族人,節婦剛烈忠貞,有利於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對他來說,什麽都沒有前途重要,死幾個遠親而已,他不會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個傅雲章,傅家就迫不及待為他造勢了。

廂房中的女眷們圍著蘇娘子打聽請立牌坊的事。蘇娘子帶著一雙兒女投靠傅三老爺過活,她兒子蘇桐才學出眾,明年開春要下場。她寡婦失業的,時常陪傅三太太說話解悶,消息靈通。

蘇娘子手裏飛針走線,小聲道:“八九不離十了,只要二少爺寫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們兩眼放光,一臉與有榮焉。

傅雲英搖頭輕嘆,這些婦人顯然被族老們忽悠過,以為族裏有一座貞節牌坊是件很榮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貞節牌坊,確實有利於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聲,說不定會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結親,但是牌坊同時也是一副枷鎖,牢牢禁錮族中婦人的言行舉止。

女眷們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火朝天,院外響起一片奉承聲,小僮仆掀開藍底白花布簾,簇擁著一位滿頭銀絲、精神矍鑠的老婦人走進廂房。

老婦人頭戴黑地福壽萬年抹額,穿蒲桃青漳絨滾邊大袖氅衣,沈香色萬福壽紋豎領夾襖,衣襟前一對蜂趕菊金扣子,發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壽字形銀制發釵,腕上一串佛珠,手裏牽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進得廂房,掃視一圈,淡淡頷首。

女眷們楞了一瞬,不約而同跳起來,堆起滿臉笑,“老太太來了,老太太過來坐。”

幾個婦人搶著搬椅子,幾個把火盆挪到老婦人身前,剩下的一擁而上,爭著去攙扶老婦人。

傅雲英坐在小杌子上,雙手捧著烤紅苕,繼續吃她的。

十八嬸也沒上趕著去討好老婦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從來不出門的,今天怎麽親自來了?”

傅雲英吃完烤紅苕,拿出綢手帕擦手。

這老婦人就是二少爺的母親陳老太太?難怪傅家的媳婦們巴巴地跑過去奉承她。

陳老太太的出現讓眾人又驚又喜,蘇娘子一邊笑著巴結老太太,暗地裏朝小丫頭使眼色。

小丫頭意會,出去找家仆打聽大房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很快,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祠堂:二少爺傅雲章大逆不道,拒絕出席今天的宗族大會,他反對為自己的母親陳老太太和其他寡婦修貞節牌坊!

廂房裏的婦人們驚詫萬分。

作者有話要說:

西洋:明朝時西洋大致上是指現在的東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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