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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戰而屈人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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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想起那雷厲風行老太太,猛打了個寒噤,手裏動作慢了下來,像姑娘上花轎似,賴鏡子前左瞧右看,慢吞吞把鬢角修了又修,直到被沈培楠呵斥了一頓,才垂頭喪氣跟他後面出了門。

沈府那棟白色洋樓大會客廳裏,家人都已經到齊了,老太太陰著臉坐沙發裏,眼下兩片烏青,許敏娟還穿著昨晚格子旗袍,回身伏沙發靠背上低低啜泣,她身邊,一名二十五六歲西裝男子正握著一頂窄邊禮帽,欠身低聲安慰她,不知為何,他語調溫和,臉上卻掛著一絲不耐煩冷笑。

這名青年正是許家大公子許逸村,許敏娟同父同母親生哥哥,三年前從德國回來後一直閑家,憑父親人際關系到處湊飯局牌局,外交工作做得不錯,雖然沒有職位,這幾年黨內卻交了不少朋友。

沈培楠見他老太太跟前,就不往前走了,朝他淡淡點了點頭,站一旁等待。

許敏娟正哭到緊要處,擡頭掃了沈培楠一眼,紅著眼睛對沈太太道:“伯母,你說句話,當初訂這門親事時家母就不同意,是家父力勸,說沈先生年輕愛玩,並不要緊,家母這才勉強答應。家父為兩家交好心力,誰想到他女兒今天受這份屈辱!”

許逸村聽她說不堪,立刻打斷她:“你少說兩句罷,從半夜鬧到現在,連累老太太一夜沒有休息,還不夠麽?”說完對沈太太欠了欠身子,賠笑道:“舍妹一向小孩子脾氣,口無遮攔,伯母不要放心上。”

他說話時臉上依舊帶著不耐煩笑容,仔細一看,也並不是真表示不屑,而是嘴巴長歪了,左邊嘴角往上挑著,因此總像是冷笑,就是這一點讓他有破相之嫌,否則他該像他妹妹,是一名氣度不凡青年。

沈太太疼愛望著他,道:“你這孩子就是懂規矩,不怪從小就討我喜歡,但這件事你說了不算,我要聽一聽你父親態度。”

青年依然恭恭敬敬,笑道:“家父非常理解,說當初一句戲言,並沒有征求兩名當事人意見,婚姻不成是預料中事,只是昨天沈先生當著許多朋友同事面說出來,家父聽說後確實有一點尷尬。”

沈太太聞言點了點頭,嘆道:“這事是我們做不對,老太婆給敏娟丫頭賠個不是,丫頭不哭了,我家老三是個火爆性子,又不成器,配不上你。”

說完用兩根手指敲了敲沙發木扶手,想了一會兒,道:“這樣,我記下了,家裏老大政界和金融界都有朋友,我讓他留心著,等有了好,我要親自給丫頭做媒。還有逸村差事問題,昨晚已經交托老三去辦,你管放心。”

許逸村急忙稱謝,許敏娟卻大聲抽噎起來,回頭道:“許家雖然不如沈家,江浙一帶也算有些根基,許家小姐,難道就嫁不出去了嗎?如今就算沈先生親自上門道歉,我也不會轉圜了,丟不起這個人!”她越說聲調越高,說完突然站起來,拎起手邊一只亮如銀蛇坤包,掩口啜泣著沖了出去。

眾人沒料到她突然發作,你看我我看你,都猶豫派哪位代表出去和談,許逸村回身用手往下一按,戴上禮帽就要往外追,往前邁了幾步又折回來,先躬身對沈太太道了聲安,走到沈培楠身邊與他寒暄幾句,親切交換了一個擁抱。末了把視線移向莫青荷,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伸手跟他握了一握。

莫青荷知道得罪了他妹子,心裏頗有些忐忑,許逸村卻非常大度,一邊握手一邊微笑,視線略過禮帽邊緣望著他,臉上笑得謙和,漆黑眼睛裏卻沒有一點兒溫度,好似浸冷水裏兩顆黑石子。放開手瞬間,許逸村笑容也戛然而止,他擡起頭,深深看了莫青荷一眼,轉身大步出了門。

沈立松見沈培楠這時還站著不動,推著他肩膀,急道:“你還跟個樹墩似楞著做什麽,那是你媳婦和小舅子,追!”

沈培楠臉色不好看了,撥開他手,往沙發一坐,翹起二郎腿道:“要去你去,這大小姐脾氣不得了,老子不伺候。”

沈立松勸道:“你嫌她管著你嗎?如今女性自詡受到西式教育,都要標榜自由人格,但進了門還不是都得聽你……”

當啷一聲響,眾人都回頭去看,只見大嫂曼妮挑唇笑著,伸開十根塗了蔻丹尖手指,仿佛顯示自己無辜,桌上茶杯卻被打翻了,茶水傾了一桌子。

老媽子急忙上前收拾,沈培踱步到沈太太面前,親自倒了一杯茶,捧到她手裏,道:“媽,我態度,昨晚已經說得很明確了,現是戰時,別說我沒有精力顧及家庭,就算真要娶,我脾氣您知道,是能讓著老婆人嗎?她才裝了一天大度就露了底,以後住一個屋檐底下,恐怕還有打!”

沈立松還要插言,沈培楠朝大門方向一指,對沈立松道:“你糊塗!媽現不問政治,連你也不懂嗎?許家是出了名主降派,他家那個大公子,德國不知學了什麽,打麻將推牌九比誰都積極,聽見日本人跑比兔子還!他幾次來游說我支持東亞共榮我都沒理他,咱們家倒上趕著跟這種人扯上關系,讓別人怎麽看咱們!”

沈立松看他不開竅,罵了一句就要出門追趕,沈太太卻突然發話,大聲道:“你給我站住!”

她扶著拐杖站起來,厲聲道:“那丫頭忒不懂事,小時候還挺討人喜歡,越大越不像話,她不怕嫁不出去,我兒子這樣人才,難道怕娶不著媳婦嗎,輪得到她給我擺臉色!”說完將信將疑望著沈培楠:“你說你許伯父要主張投降嗎?”

沈培楠把沈太太按沙發上,倒了杯茶水遞給她,耐心道:“今年形勢變得厲害,堪稱一月一個樣子,我聽說許伯父一派這陣子天天圍著汪院長,兆銘雖說暫時沒有動搖意思,往後也保不準,咱們家還是少請客,避避風頭吧。”

沈太太把茶杯往桌上一磕,臉色陰晴不定,沈吟了好一陣子,道:“往後不要跟他們家往來了,你父親那邊,我會拍電報去說明。”

她說著站起來,掩著嘴打了個呵欠,沈飄萍急忙去扶,沈培楠和莫青荷都如蒙大赦,趁老太太轉身,兩人相互使了個眼色,沈太太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突然回過頭,揚起拐杖往沈培楠大腿抽去,咚咚連敲幾下,氣道:“你這孩子脾氣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往後誰跟了你,才真是倒了大黴!”

莫青荷心裏一個勁點頭,臉上笑容沒有收住,沈太太嚴厲瞥了他一眼,對沈培楠道:“你還不把這唱戲叉出去,是等著讓他過門給我生孫子分家產嗎?你看他這小人得志樣子,你告訴他,只要老太婆還活著,他就給我死了這條心!”

說完又揚起拐杖,一邊叨念著家門不幸,一邊朝沈立松和沈疏竹都抽了幾拐棍,往地上一扔,大步流星往外走,步伐矯健連沈飄萍都追不上。

等老太太走了,沈立松從地毯上撿起那根雕花紫檀影子木拐杖,仔細看了看,自語道:“這老古董打人真疼,媽從哪兒找出來?”接著搖了搖頭,把拐棍往沙發邊一放,一手搭著沈培楠肩膀,一手攬著沈疏竹,笑道:“走走,出門逛逛,這兩天除了吃就是喝,悶出病來了。”

走到門口,突然想起曼妮還屋裏,回頭望著她笑:“你來不來?”

曼妮把面網向下一拉,一只鑲著碎鉆蜘蛛垂頸側打秋千,她戴上一雙薄薄呢手套,從鼻子裏輕蔑哼了一聲,把沈立松往旁邊一推,一路哢噠哢噠先走了。

說是要出門閑逛,兄弟三人裏除了沈疏竹有空,其餘兩人都忙很,三輛汽車出了門就朝不同方向駛去,沈立松去接洽一筆棉紗生意,沈培楠帶著莫青荷,為軍餉事城裏兜了一大圈,等忙完聚一起,已經到了下午五點。當晚水玉芳和水玉靈姐妹倆淩芳閣唱《玉樓春》,沈立松答應要捧場子,一下子買了三十張好位置票子送人,又包了包廂,請家人聽了一晚上戲,等天黑透了才回家。

第二天是個天高雲淡好天氣,持續數日秋老虎總算有了涼爽勢頭,沈立松一大早就派車接來了兩位坤伶,宣布要組織大家認認真真玩一天。

逛了一上午,莫青荷才知道他說玩,簡直是一場掃蕩式大消費,先去洋行買了好些陽傘香水等物件,兩位坤伶一人送了一只外國手表,又買了許多從上海來時布料,大包小包紙盒要堆不下。等逛到坤鞋店,大家都沒了耐心,隊伍各自分散,往東行駛了一陣,只剩沈疏竹汽車前面帶路,莫青荷坐沈培楠身邊,一路好奇往車窗外張望。

正經過一棟寬敞花園式洋房外墻,莫青荷回頭笑道:“咱們這是去哪?”

他穿著一身杭紡暗花長衫,脅下掛著一只小巧金鳥籠和一枚填滿丁香花瓣小荷包,身子一動就帶起細細香風。慢條斯理把玩著沈培楠衣袖紐扣,像極了一只聽話小夜鶯。

可惜沈培楠已經不會被他營造出表象蒙蔽了,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道:“說是出來買東西,逛了一上午,你一樣都看不上,真不如大哥養那兩個好打發,這樣,我下午有空,可以專程陪你逛一逛,想要些什麽?”

莫青荷聽完就沒了興致,很失望嘆了口氣。

沈培楠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斜眼瞄著他:“你這小東西越來越囂張了,我肯為你花錢,倒像是馬屁拍馬腿上。”他故意搖了搖手,“自古男子千金買笑是很有成就感一件事,你偏要剝奪這樣樂,實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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