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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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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拉車的漢子不知是不是吸多了大煙正神游天外,把車拉的搖搖晃晃,馬路上的路人熙熙攘攘,莫青荷的車拐過一道大彎,咣當一聲響,車身劇烈抖了一下,接著身後響起女人的尖叫聲。

車猛地停了,莫青荷往前沖出去,連人帶蛋糕撞在橫梁上,下車一看,竟是車夫不當心,把一名婦人撞了個人仰馬翻。

被撞的女人身上的花布衣裳臟的看不出顏色,面孔臟汙,頭發黏成了一片油氈子,似乎跌傷了腿,坐在地上大聲哭罵。竹籃子甩出去十幾米遠,茄子白菜散了一地,被幾個淘氣的孩子搶了,一邊互相投擲一邊嘻哈大笑。

黃包車夫跳下車道歉,那女人卻怎麽都不肯起來,自顧自捶地大哭,引得路人都聚攏過來看熱鬧,把三人圍在中間。

“怎麽回事?”莫青荷還沈浸在於師兄爭吵的沮喪中,回過神來趕忙去扶她,那女人眼珠子一轉,打量了莫青荷的穿戴便知道他是個有錢的,手腳並用往前爬了兩步,抓住他的長袍下擺吆喝。

“我的腿斷了,站不起來了!”女人高聲嚷嚷,為了不讓青荷溜走,雙臂一摟把他的一條腿抱在懷裏,頗有賴上了的架勢。

車夫看不過去,抽出煙袋鍋子對著她一陣猛抽,婦人的手紅了一大片,她吃了虧更不讓人,索性一拍大腿,哭訴道:“沒天理啦,撞了人還要打人,有幾個臭錢有什麽了不起,有幾個臭錢就能拿人命不當命啦?”

“又是你這臭婆娘,天天來這套,不就是想訛錢嗎?”車夫是個火爆脾氣,敞著白布褂子,沖婦人亮了亮肌肉虬結的胳膊,沒想到婦人是個窮瘋了的,作勢要爬起來廝打,車夫急忙往後退,道:“算我倒黴,又碰上你,你說要多少錢?”

婦人把黑瘦如烏雞爪子的手往前一伸,大喇喇道:“五塊!”

車夫掏了半天,只翻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子,湊了湊最多夠吃一頓面條,他為難地看著莫青荷,道:“少爺,這女人在這一代是出了名的,被她賴上咱們都走不了,您看我身上就這麽多錢,要不您先借我一點再留個地址,等湊夠了數目一定登門還錢。”

婦人一聽便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莫青荷,她仰著臉,眼睛下面被眼淚沖出兩條黑道子,身上散發出濃烈的腐臭味,好似懷裏揣了塊豬肉,天熱給捂爛了。

莫青荷皺起眉頭,那女人的臟汙遮不住面容透出的青灰氣,是個大煙鬼。

他見圍觀看熱鬧的人多了,心裏發煩,無心想別的,把變了形的蛋糕盒子丟進黃包車,道:“行了,不就是五塊錢,讓她趕緊把腿治好了要緊。”

他掏出錢夾想找幾張零錢,正看見下午沈培楠給他的兩張五十的大票子,想起師兄不分青紅皂白警示他的話,心裏一陣厭惡,恨不得把錢撕碎了扔進路邊陰溝,當即全抽出來,把鈔票往臟婦人手裏大力一拍:“你拿好了!”

整整一百塊現錢,像塊火炭似的燒著他的手。

這筆錢足夠讓一位少爺體體面面的在北平生活三四個月,但在抽煙片的游魂眼中也就是幾塊馨香的大煙膏子。那婦人把鈔票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待確信不是假的,爆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忙不疊的把錢往衣服裏塞,邊塞雙眼邊警惕的四下環視,生怕有人來搶。

“夠不夠?”莫青荷盯著她。

婦人沈浸在喜悅裏,夢囈似的嘟噥:“夠了夠了!”

然後用臟汙如油布的袖口抹了抹臉,露出諂媚的笑,這一張嘴莫青荷才發現她身上的腐臭是怎麽回事,婦人的牙齦和嘴角都潰爛了,露出粉色的嫩肉,一看就知道年輕時做過暗門子,得了臟病。

莫青荷打了個寒噤,行裏不少唱紅了的前輩都死於花柳和鴉片,他對這兩樣事物懷有強烈的恐懼,轉頭不再看那女人。

“拿著先治病,吃頓飽飯。”莫青荷轉身欲走,突然從圍觀的人群中傳出一聲驚叫:“他不是那唱戲的莫青荷嗎?”

停頓片刻後,四周響起一陣低低的附和聲。

莫青荷沒有驚訝,他正當紅,何梅協定簽訂前,平津兩市市長、河北省長都是他的戲迷,更別說京城的老少爺們,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叫一聲莫老板。誰知大家聽聞這聲喊,竟像見了過街老鼠,紛紛圍著他聲討起來。

“我說哪家少爺這麽大手筆,原來是個傍上闊人的屁精!”

“呸,那姓沈的算什麽闊人,漢奸還差不多,他倆勾結起來把咱們的血汗錢往日本佬手裏送,這種人就該狠狠的訛!”

“噓,小聲些,當心有巡警過來。”

“當兵的尋歡作樂,唱戲的給人當男姨娘,還說不得了?有臉的很吶!”

人群中有個白衣黑裙的女學生,踏著錚亮的小皮鞋爬上路邊的高臺,臉兒紅撲撲的,青蔥似的手指點著莫青荷:“日本人打到家門口了,你們這幫妖人還只知道唱戲!”

莫青荷被一連串的指責弄懵了,他怔怔地望著越聚越多,越離越近的人群,頭頂是白花花的天空,刺的他睜不開眼睛。

不知誰帶頭推了他一把,手掌正按在傷口上,胸口像被大錘重重一擊,他踉蹌著倒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大群腦袋把他頭頂的那塊天空擋住了,擠擠挨挨的全是黑黃的臉,莫青荷被圍在中間,冷汗涔涔而下,他恍惚覺得每個人都像莫柳初,把他逼進退無可退的境地,無地自容。

第一個人朝他狠狠啐了一口,他擡起袖子來擋,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人群像一只有力的大手,無數穿著布衫的人影將他搓著捏著,連骨頭都碾成了渣。

莫青荷放棄了反抗,他躲在肘彎的黑暗裏,第一次發現人可怕,這群他拼了命也要保護的人可怕,煙癮和惡疾纏身,激進、野蠻,張開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了他。

他用餘光看見剛才那婦人佝僂著背,麻木地望著他,仿佛一幅幻境,一間幽深而黑暗的屋子,他成了那爛蝦似的婦人,躺在破氈子上,眼瞼潰爛,全身流出膿水。

目光所及之處敞開了一扇雪亮的窗,一個自由,平等,光明的新世界從他瘦骨嶙峋的身體中超脫出來,向著窗外飛馳而去,逐漸擴大,清晰。

他在一片聲討中無聲的笑了,他是個連大戶人家的三等奴才也不如的粉頭戲子,懷揣著一個光輝的理想,將這群鄙夷他的看客護在臂彎裏,遠離異族的欺辱,遠離戰亂。

直到巡警聞訊趕來,圍觀的人群才作鳥獸散,莫青荷著實挨了好一頓羞辱,消息傳到沈培楠耳朵裏時他正在周汝白家與一群人推牌九,看過下人送來的便條,推了牌桌便往外走。

一桌人都是在北平有些權勢的人物,平素最不敢惹當兵的,聽聞沈師長的人當街遭了罪,當即炸了鍋,紛紛表示要帶人拘捕那幫暴民替他出氣。沈培楠懷裏正摟著個少年,端起桌上剩的半杯威士忌一口氣灌下去,無所謂道不過是個玩物,不值得大家費心。

周汝白把他送到門口,副官敬了個軍禮打開車門,沈培楠剛要上車,卻被周汝白一把拉住了。

他一手搭在車頂上,朝四周望了望,壓低聲音道:“你讓我查的莫柳初有消息了。”

沈培楠一挑眉,揚手讓小兵上車,自己關了車門,給周汝白遞了根煙:“怎麽說?”

“這倆人在北平各有各的宅子,離得挺遠,我派人問過鄰居和戲園子老板,都說他們除了在臺上搭戲外平時來往不勤,不像有什麽不幹凈的樣子。”

“莫柳初是出了名的脾氣耿直,得罪過不少得勢的戲迷,據說私底下還宣揚一些所謂的赤色言論。”周汝白扶了扶眼鏡,道:“他腳傷以前,北平的大戶人家怕惹麻煩都不敢找他唱堂會,要不是莫青荷指名要他搭戲,恐怕早就落魄了。”

沈培楠本來漫不經心,聽完這句話忽然來了興趣。

“怎麽一個剛洗脫嫌疑,又冒出來個親共師兄?”沈培楠一手抓著白手套,輕輕抽著另一只手的手背,若有所思道:“有點意思,如今連個唱戲的都知道赤色言論了。”

周汝白嗨嗨笑了兩聲:“共黨這幾年改了策略,專拉攏這些不上臺面的人,你在南方沒看見?大字不識的莊稼漢都被他們洗腦了。”

“依我看這人有問題,順著與他走得近的幾個人分別查下去,準能摸出點門道。”

沈培楠蹙眉想了一會,答道:“我心裏有數,你慢慢去查,記得動靜小一點,別讓小莫知道,我算是怕了他,倔勁兒上來又是一顆子彈。”

周汝白把寫著莫柳初住址的紙條遞給沈培楠,沈培楠掃了一眼,記在腦子裏便把紙條撕碎了,淡淡道:“那人不落魄也沒體面到哪去,查出來要是沒問題,給他筆錢讓他離小莫遠點,要是有問題……”

他擡頭掃了一眼周汝白:“勞煩兄弟動手,到時候不要連累了我家那孩子。”

六月燥熱,傍晚餘暑未消,蟬鳴一聲響過一聲,周汝白拽著襯衫領口扇風,把沈培楠上下打量一番,道:“這麽護著他,你不是對那小戲子認了真罷?”

沈培楠不置可否的笑笑,拉開車門子跨進車裏,探出頭道:“我有心情對誰認真,拿著消消火罷了,你倒會操心。”

周汝白見他要走,扶著車門子不讓他關,嚴肅道:“不是我沒提醒過你,最近一段時間上面對你的意見很大,你可千萬別鬧出什麽事端來。”

沈培楠從鼻子裏冷哼一聲:“上頭那幫人巴不得我去逛窯子捧戲子,蔣派,汪派,日本人,共黨,哪一撥人不是虎視眈眈盯著我手裏的軍權?這個節骨眼上,我明說一句打或不打,不出三天南京就得翻了天。”

“回去也是個剿匪,外敵當前,咱們的那點戰鬥力,再打下去全他媽內耗了。”他擡頭望了望遠處的天色,嘆道:“……山雨欲來啊。”

周汝白理解了他的意思,重重點了兩下頭:“從工作來說,你的一舉一動我都該上報戴老板,從朋友來說……你知道我的難處,我也了解你的為人,我替你掩飾,你別太出格。”

“兄弟還不得不說一句,戲子無義,老話能傳到今天都有他的理兒,咱們是賣身給黨國的人,一言一行都由不得自己,你也千萬掂量著。”

沈培楠把另一只腳挪進汽車,隨手把煙掐了,道:“出了玉喬的事,我也算死了心,還能認真到什麽地步?這段時間當孫子當的心裏憋悶,不知怎麽的,有那孩子陪著總覺得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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