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再想不到的是，她準備的衣服沒有用得上。她先是聽院子裏亂成一團，從屋裏出來時，就見兩個高大仆婦推著一個平板車，上面蓋著白布，白布下隱隱是個人形兒。念奴嚇得手都軟了，不知道這是什麽規矩，難道是小九兒沒上法場，直接就給灌了藥？

她哆嗦著過來，掀起布，果然是小九兒滿是傷痕的身體。念奴撲上去嚎啕大哭起來，引得院外很多女伶過來看熱鬧，又不敢近前，指指點點。

“小娘子哭什麽，人又沒死，快弄進去吧，一會太醫就來了。”推車的大娘不耐煩了，催促道。

“沒事？”念奴一驚，用手試了一下小九兒的鼻息，果然，雖然很弱，卻還是活的。她也顧不上問究竟，忙招呼幾個姐妹來幫忙，把小九兒弄進屋去。

小九兒被特赦了，依舊回宜春院供奉。這是豆盧氏臨終前的請求，李隆基不能不應。

“這孩子一片率真，即便是做錯事了，也是為有心的人利用，你沒必要置她於死地。至於說我為什麽救她，你也不必多想，就當是緣分吧。我做這個活死人早就夠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借口，現在正好。”豆盧氏的話，李隆基默默記下，其實他已經原諒了小九兒。宮闈中的事，他是知道深淺的，小九兒卻不知道，這件事細細想來，小九兒不過是被當槍使了，她沒後臺沒有權勢，爭後位的事還輪不到她參與。李隆基心裏明白，卻苦於下不了臺階，說是全權交給武貴妃審理，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伶去求情，現在豆盧氏給了臺階，他就順水推舟罷了。

小九兒前腳被送回宜春院，茅大娘隨後就被招了回來，這於她真是絕處逢生，一掃原來的戾氣，低眉順眼，跟念奴一起悉心照顧小九兒。李隆基沒有露面，可是旨意一道接著一道，太醫太監川流不息，請脈，配藥，送物品的，還有拔來的宮女打下手，院子裏架起爐子煎藥。本來門可羅雀的小小的院子熱鬧非凡，真是天上人間。

李龜年也日日守在這邊，時刻關註小九兒的動靜。小九兒是個皮實的孩子，吃的苦多了，還真就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雖然受過重刑，並沒有傷到五臟四肢，眼見著一天比一天好，從只喝參湯，到大碗吃飯，不過是月餘。

念奴和李龜年等人，只是念佛，謝天謝地，小九兒還有些恍惚，大難不死，她的人生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她不知道，韋青的生活也剛剛經歷了改變。

韋青被軟禁在長安城外賈昌的宅子裏，直到昨天才被放出來，今天已經是舉行大婚的正日子。賈昌怕時間來不及，直接給韋青打扮妥當。時下娶妻時新郎都要騎馬，懷裏抱著一只鵝，賈昌出個花樣，把雪鳳給他抱在懷裏。鮮紅的喜裝配著雪白的大公雞，煞是好看。

小九兒被特赦的事，第一時間就通知了韋青，韋青怎麽也猜不出原因，不過總歸是放下心來。韋妃不放心，不許正日子不放韋青出來。

韋青這些天磨破嘴也不能從賈昌口中套出一字，現在要出門了，最後一次問他道：“你為什麽要幫我姐姐？”

賈昌笑道：“要放你走了，不妨告訴你，你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為她死都可以。”

韋青再想不到他說出這種話，楞神中已經被扶到馬背上。聽說是韋青娶親的日子，所過之處人山人海，都爭看長安韋郎，韋郎英氣依舊，只是臉上看不出一點喜色。

小九兒是從寵姐口中得知韋青成親消息的，正吃著的半碗粥，端起來又放下，見念奴和茅大娘看過來，忙又端起碗。

念奴看了寵姐一眼，不是埋怨。她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只不敢輕易說出口，左防右防，寵姐捅破了窗紙，也好。

這夜小九兒睡得不安穩。夜靜靜的，念奴睡在一邊不聲不響，小九兒想起來又不敢，說不出是什麽心情，想哭，眼睛是幹的。她把眼睛用力瞪大，盯著黑漆漆的頂棚，這就是命，要認了。可他那時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呢？來世做夫妻？這一世，這一世就白白過了，若知道這樣，不如早早投胎去，在那邊等著他。

想到這裏，小九兒的眼角像決了堤，淚水一瀉千裏。念奴背對著小九兒，屏住呼吸，聽她粗重壓抑的哭泣，聽她的絕望和無助，到底沒轉過身來，有些疤，要撕開幾次，就不會疼了，這條路只能自己走出來，別人怎麽勸也沒用。

小九兒用三個月的時間康覆，王皇後用三個月的時間走向死亡。三個月很快，在武惠妃的眼中，依然是太慢了。符厭事發後，王皇後就沒想著會有退路，父兄的死給了她沈重的打擊。其實細細想來，一個人爬到最高處也好，收獲最大的利益也好，總要有人分享，有一天，那些渴望站在身邊的人都不在了，走下去也失去了意義。王皇後在生命最後的三個月，真正開悟了，她無怨無恨，無恨不爭，平靜地等待最後時刻。

王皇後的病不重，心思空冥後，身體反倒比原來好了。武惠妃可是心急如焚，後位空出來，李隆基卻遲遲不肯立後，只是給她一個惠妃，如果王皇後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李隆基就不會有任何借口了。

不管是一尺白綾還是一碗參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武惠妃還是想見王皇後最後一面，為敵這麽多年，她們也有些惺惺相惜了。

“是來送我的吧。”王皇後擡頭看到不速之客，就猜了個八九。

“是啊，這一程你走得太慢，我來送送。”武惠妃大大方方在王皇後對面坐下，宮女們識趣地退出去，只留下凝霜。

“你急什麽，我都不急。”王皇後正要念米齋，一粒一粒數過去，從容不迫。

“你當然不急。”武惠妃突然對眼前的這個女人有些嫉妒。經了這麽大的事兒，她竟然沒有多少憔悴，比原來略瘦些，身材更像少女了。因為見陽光太少，臉上略有浮腫，反倒把原來的褶皺抹平，看著皮膚緊致光滑。武惠妃正相反，這一仗雖然贏得輕松，可每一步走下來都是勞心勞力，消耗心血過多，帶到臉上就是遮掩不住的戾氣縱橫，怎麽瞧都是一個兇巴巴的婦人。

“其實，這個後位你得不到。”王皇後數了一粒米，放過來，這才輕輕說道：“李隆基要是想給你後位，早就給了。你呀，糊塗。”

“憑什麽？呵，我也不跟你鬥嘴，這些你原也說得不算，走著瞧吧，喲，你是瞧不到了，那就只管說風涼話吧！”武惠妃連珠炮一般把話倒完，這才覺出失態，還好身邊沒有別人，在凝霜面前出糗到也不算什麽，她見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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