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龜年一向都是心性怯懦之人，遇事則躲，所以進宮伺奉君主多年就沒遇到過大事。近日為小九兒的事操碎了心，又為前程苦惱，人都是恍惚的，忽見失蹤已久的師傅出現，與沈妍的前塵往事撲面撞過來，心裏登時五味雜陳，心慌意亂，竟連話都不敢答，急急沖進門去。

他府上的家人都是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明知主人攤上大事兒了，只怕哪一天就被抄家滅門，只因李龜年一向待人極好，不忍棄之不理，勉強在府上應承，現見他神色不安，自然上前就把門關上，任重九怎麽敲門，也是不理。

李龜年小跑著進了花廳，似被追趕一般，把兩個兄弟李鶴年和李鵬年嚇了一跳。那二人都是愁容滿面，李家三兄弟憑著梨園弟子的身份，闖下今天的名號不易，想不到因為一個徒弟栽了，李龜年滿心的愧疚。

“大哥，保重身體，小九兒的事兒是不小，可是皇上那邊未必就棄大哥不用了，再看吧。”李鶴年一向心思縝密，這次胸有成竹地一說，李龜年略放下心來。

“我一向與李瑁交好，要不要他去武惠妃那裏打點一下，畢竟武惠妃只有這一個兒子最親近，應該能說上話，萬一有活路呢？”李鵬年心直口快，考慮問題總有些沖動，一句話引得那兄弟二人皆搖頭了。

“別，雖說李瑁是好人，可這件事聽怕跟她，還是有關系的。”李鶴年說著，起身向窗子走去，細細看了看，這才對著那兄弟二人比出五個手指。宮中禁忌多，多用五指代“武”字，李龜年就明白了，打了一個寒戰。

這麽一說整件事就好理解了，王皇後出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武惠妃，看來幕後她也沒少操心，隱忍這麽多年才出手，王皇後此劫難逃。斬草除根，也不能把小九兒這幹人等留下活兒口，只怕死罪是逃不了的。

三人不由得靜默下來，看似風光的宮廷樂師身份，如履薄冰，舉步維艱，還是退居家園的好。

“小九兒怎麽還跟他們扯上關系了，百思不得其解。”李龜年還是不敢相信小九兒有能耐闖這麽大的禍。

“多半是因為韋青的關系，現在他摘得到是清清楚楚。還有，那王氏父子雖然被用刑，也只認霹靂木上的前幾個字，只說後面一句是後加的呢。可見這裏面有人搞鬼。”李鶴年打探的消息真是不少，幾句話說得李氏兄弟心驚肉跳，也不敢再議，匆匆就散了。

李龜年送那二人到門口，見道口的陰影裏，影影綽綽是重九，不知他何事不死心，又糾纏上來，李龜年心生厭惡，把門重重關上。

這一夜他睡得不好，翻來覆去眼前都是小九兒，一時在桐江邊聽小九兒唱曲兒，一時見她頭在紅色的花冠邊歌邊舞，一時又見她手持鼓錘兒英姿颯爽。不知怎麽忽地想起，自己也四十幾歲的人了，膝下並無半子，只有這麽一個心愛的徒弟，眼看也是不成了。不由得淚水漣漣，披衣起身，原來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現在才知，這才剛剛開始。

第二日李龜年起得晚，又沒有差事，只想關在府中悶頭睡覺，不想門上帶話來，說顧大娘找他。因為小九兒的事，顧大娘也有了不是，行事低調，現在出面來找，李龜年怕有大事擔誤了，急忙更衣進了宜春院。

李龜年心事忡忡，走了一半才發現，原來走順了腳，到了小九兒的院子。院子冷冷清清，李龜年不敢多看，急轉身不防撞到了一個人。

宜春院也是他走熟了的，這人卻眼生得很，穿著一身粉紫色胡服，腰肢纖柔，只是臉上蒙著面紗，看不真切。

“這位大娘是？”李龜年試探著問道。

那位大娘把面紗向起一揚，露出張中年美婦的臉，這張臉年輕時應該是艷絕一時的，只是被風霜浸染了，有了展不開的紋理，看上去略顯破敗，眼神流轉間的淡淡憂傷，又平添出幾分風韻。李龜年不由得看呆了，這個女人他一定見過，是誰呢？

李龜年突然想起他剛進長安時，曾經在韋皇後的宮中演習新曲，席間有人獻舞，技壓群伎，卻不報名號，韋後看了只是掩口大笑，似與之非常熟撚。韋皇後造以伏誅多年了，當日黨羽都已經挫骨揚灰，怎麽還有餘孽？

“先生是看到了年輕的我了，多想無益，說正事吧。”那個娘子把面紗又放下，淡淡地說。

“什麽正事？”李龜年還有些懵。

“小九兒的事要依仗故人，你只管去你的故人中尋，讓她好過一些，你心裏也是好受。再說了，有些事兒，過了就過了，針鼻兒大小的何必要放大呢？人活到幾十歲，身邊留下的除了故人，也沒什麽了。”小娘子說著輕輕向前走去，走過李龜年時用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李龜年腿一軟顯些跪下。

“還有，別找顧大娘了，她沒事兒。”那娘子回頭隔著面紗輕輕一笑。李龜年明白了，是她騙自己進宜春院來的，那這幾句囑咐就很重要了。

她是巫女！李龜年猛然想起剛那小娘子是誰了。這不正是當日韋皇後座下的第一巫女，據說用符咒厭鎮先帝的就有她一個，當日宮中大清洗，寧可缺殺不能放過，想不到她法術了得，還是逃了。即如此，她說的話應該是有用的。只是她怎麽想要幫小九兒了？這個小九兒還真是運氣了得，到處都有人相助。可她說的舊人是誰呢？

難道是指重九？李龜年靈光一閃，急忙趕回府中。他沒有直接進門，而是在院外的街上亂看，不想重九早就不見了蹤影，就這麽錯失了機會，李龜年心頭一緊，小九兒的命真是不好。

他垂頭喪氣走向府門，忽聽耳邊有人小聲叫道：“大小兒……”

他一驚，心頭喜上來，重九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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