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消息第一個送達的人，是武貴妃。她已經麻木了，這段時間，她渡過了一生在宮中最灰暗的時期。比起當年在宮中暗無天日不知何時出頭的安安，和殺人後每日惴惴不安的少女，現在的她更加無助，因為她即無可以揮霍的青春，又無忠實的後盾豆盧氏的支持，她在孤軍奮戰。

這段時間，她最深的體會就是，皇上變了。從沒見過他如此縱情聲色，連一點餘地都不給自己留，毫不掩飾欲望。新晉的妃子走馬燈似的得寵失寵，更疊之快，很多宮人都沒能記住她們的名字，她們的命運就已經天上人間轉折過了。

武貴妃依如既往的柔順恭敬，她只能以這種姿態存在了，更大的威脅正向她走近。

最近王皇後如魚得水，生活得很滋潤，這樣的生活貫穿了她的前半生。突然的回光反照，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決定意義的一件事就是趙麗妃的死。

這個曾經擁有一切的女人，死得毫無聲息，傳到皇上的耳中時，他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讓人疑心這是在怪那個不懂事的女人，死得有點晚。

也許真如豆盧氏所言，趙麗妃的存在，只是大唐江山的一抹艷色，並不能添彩，更需要隱藏。

曾經的歡愛轉瞬即如此涼薄，武貴妃不能不物傷其類。皇上能對趙麗妃如此，也能對她如此。這樣一想，對皇上的一絲愧疚也沒有了，她只是自保罷了。

趙麗妃死後，薜氏第一時間向王皇後拋來繡球，王皇後沒有不接的理由。她沒有兒子，並不意味著她不能做太後，只要太子認她，還有什麽不可以的？這就是皇權，這就是利益，她守了二十幾年，隱忍了二十幾年，還是等來了。

而宮中的妃嬪，似乎看準了風向，王皇後的寢宮明顯比原來熱鬧了。拋開本來跟她相好的韋氏不說，寵姐跟她同住，每日絡繹不絕的妃嬪來請安，一時間王皇後的清寧宮成了後宮最熱鬧的地方，武貴妃的地位一落千丈，現在看來，她倒真似一個為人作嫁的管家娘子了。

趙麗妃出殯那天，武貴妃親自出面打理，這是太子的臉面，做給皇上看的。下午她回宮時，只剩下最後一個儀式了，眾嬪妃在趙麗妃生前的寢宮一聚，上香寄托哀思，除了太子和諸皇子，妃子們是可以除孝服的。

武貴妃起早就車馬勞頓，人有些打不起精神，所以一直坐車到趙麗妃的宮門口。她把頭抵在車棚上，還在想心思，聽著外面車壁被敲了兩下，是凝霜在提醒。

下車時裙袂被絆了一下，要不是跟前兒的兩個人機靈，就要惹下禍端了，武貴妃扶著凝霜的手，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亂。

宮裏面的人並不曾留意武貴妃進來，聊興正歡。寵姐已經有些顯懷，腆著肚子正在逗韋氏的小皇子玩，韋氏站在一邊，臉上帶著即不顯輕慢又不太過殷勤的微笑，這是出自名門的女人自帶的優雅，別人學不來。如果她的兒子早生十年，只怕都要扭轉當前的局勢了。

王皇後身邊圍著幾個妃子，把她從頭到腳誇個遍，哄得她容光煥發。

武貴妃突然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她還是當年那個被人捏著把柄，頭都不敢擡的小宮女，突然就膽怯了。

其實這些妃嬪早就看到武貴妃進門，只是都偷眼瞧王皇後示下，她不主動，沒人敢動。王皇後就故意端著，給武貴妃為難。

“回皇後的話，麗妃娘娘那邊都安排好了。”武貴妃不能不低頭。死者為大，趙麗妃活著時品階沒有她高，死了就要她的敬重了。

“辛苦了，快坐下吧。”王皇後的口氣完全是主子對出力氣的奴才的賞識。

“這邊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回宮了，還有些賬目上的事，怕一忙就給忘了。”這裏武貴妃一時都不想留。

“知道你忙，大唐的管家娘子嘛。”王皇後故意把後面幾個字拖得很長，四下掃了一眼，眾妃會意，吃吃地笑了。

“我這呢，也有幾件事，也是怕忘了，一並囑咐給你吧。”王皇後臉上帶著笑，向寵姐的方向一指，說道：“她那屋子保暖不好，怕過幾天雪大了，不好收拾，先找人把窗棱加糊一層的好。”

寵姐一怔，明明她的屋子是王皇後派人剛收拾過的，現在怎麽又拿這個說事兒呢。果然武貴妃看都不看她，淡淡應了一聲。

“韋妹妹的皇子越來越大了，一個奶子有點不夠用，再尋摸一個吧。”王皇後向小皇子伸手，小皇子咯咯一笑。

這些事都是雞毛蒜皮兒的小事，各宮報上來，也不用直接交由武貴妃，她手下自有人管理，現在這麽一件一件道來，到像是吩咐下來的差事，武貴妃真成了管家娘子，雖然也在座中虛坐，由不得她頭上冒虛汗。凝霜瞧著不對勁，忙上前扶住武貴妃。

“也虧得咱貴妃娘娘，這大唐後宮家大業大，若不是娘娘事事親歷親為，哪有這太平光景？”說話的妃子早年就失寵了，也被武貴妃擠兌得沒留過情面，所以現在溜起逢來滴水不漏，針針見血。

武貴妃已經說不出話來，死咬著牙撐住最後一口氣。

偏這時外面風風火火進來幾個人，都是素月衣裙，原來是太子妃薜氏帶著太子的幾個側室扶欞歸來。

薜氏是明眼人，進門一眼就看清了狀況。她早就已經和李瑛打定了主意，趙麗妃一死，他們要把王皇後死死抓在手中，武貴妃是早晚要清除掉的，所以薜氏看都不看武貴妃一眼，一頭撲向王皇後。

“皇後，娘娘她仙去了，以後太子跟我就全依仗著您，您就是我們的親娘。”薜氏說得情真意切，王皇後心裏一暖，自己沒有子女，這個怨不得別人，有這樣的收梢也是好的了。

“我是一國之母，皇上的骨肉都是我的親生骨肉，孩子你只管放心就是了，跟你阿娘活著時不會二樣。”王皇後一邊安撫薜氏，一邊引著她坐下。

“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不益太過悲傷，要以皇孫為重。”王皇後說了，武貴妃才發現薜氏腰身粗重，原來有身孕了。這樣一看，她的心裏就有些不舒服，阿瑁不爭氣，眾妻妾一直沒有動靜，也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

“皇上最喜開枝散葉，雖然你們已經有了五個兒子，皇上可不嫌多呢。”王皇後滿意地看著薜氏一笑，周圍妃嬪湊趣，薜氏不由得展顏一笑，一家人其樂融融，只把武貴妃冷在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為難間，聽外面有人傳話，皇上過來了。眾嬪妃急忙整衣接出來，武貴妃暗自松口氣，這臺階總算是下來了。

“不是讓你安心養胎，怎麽也過來了？”皇上沒有穿素服，依舊是明黃的袍子，進屋一眼就看到寵姐，不由得埋怨起來。

“她是跟我說了的，皇上的囑咐不敢不遵，可是又有這個心送一下麗妃娘娘，我想著這也是給孩子積福，所以私下應允了。”王皇後大包大攬，把責任兜過來，皇上沒有多說，只顧過去牽了寵姐的手，眾嬪妃都眼熱一回，臉上不覺訕訕的。

寵姐是王皇後的人，她自然沒有不悅，武貴妃心裏可是灰到了極致，皇上從進門對她視而不見，這份冷淡也是前所未有了。

皇上安撫了薜氏幾句，就匆匆帶上寵姐離去，這時眾人也沒有不散的道理了。#####

第一四O章 純真小女子

淩仙仙的意外得寵，並沒有影響小九兒在李隆基心中的地位。

他已經快要五十歲了，所謂的半百。而縱觀史書，有幾人能活到百歲？所以他已經度過了半生。對於修仙和輪回，他是深信不疑的，可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得到真傳，可以活到幾百歲。現在的人生對於他，已經過了一半還多。前面的一半過於豐富，後面的一半就變成空虛，他用女色去填補，也是為了證明他沒有老，這也是韋氏的兒子出生令他欣喜若狂的原因，他還是個生龍活虎的中年男人，只要他願意就讓能自己的女人生下子嗣。

他不是變得更花心了，是變得更沒有安全感，他要抓住什麽，世事無常如指間沙，他只能看著那些慢慢溜走，這種心境，最應該懂的人是武貴妃，她偏偏就不懂，她只盯著皇後的寶座，把他的心思忽略了。

不止是她，後宮這些女人無一例外，說不寒心是假的，但這是坐在龍椅上的代價，他也要付。

既然相互間都是利用關系，那麽一切都好辦了，他的攫取赤裸裸，從那些年輕有活力的生命中汲取養分，滋潤他日漸幹枯的生命。可是她們美好的肉體又明明是有毒的，在剎那的滿足後，他要面對更大的虛空。

小九兒不同，她的身上有當年膽怯的王玉容、安分的趙婉如、單純的武安安的影子，簡單，沒什麽要求，越是這樣，李隆基越珍惜，不敢打破。小九兒滿身活力，青春靈動，李隆基不動欲念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舍不得，他怕把小九兒帶上龍榻，下來後的她也和那些女人一樣了。

李隆基來宜春北院的次數越多，小九兒越露出本性，顧忌少了，更是天真爛漫得一塌糊塗，有時讓李隆基哭笑不得。

這幾日念奴染了風寒，又是鼻涕眼淚又是咳嗽，一直沒有演出，怕小九兒過了病氣，囑咐她不要過來玩。小九兒雖然惦記，被茅大娘拘著，也不敢去探望。

落單兒的小九兒窮極無聊，這兩日白天暖和，屋頂上的積雪融化，淋淋漓漓在屋檐下掛出長長的冰淩兒。小九兒掂著腳去夠，拉住一根用力一撅，冰淩兒突然就斷開了，小九兒失重，向後倒去，往後一退撞到一個人身上，站立不穩差點栽倒，還好那人把她抱住。

小九兒回頭一看，嚇得嘴都合不上了，不知何時李隆基進來了。看他的打扮應該是從太極宮裏出來的，穿的只是明黃便袍，帽子也是便帽，身後只跟著兩個太監。

茅大娘跪在遠處一個勁擺手，小九兒才想起要跪下請安。李隆基早就拉住她，笑道：“這裏不用拘禮，瞧你玩得高興，玩吧。”

“皇上，看這冰淩兒多好看，透亮的呢。”小九兒用手舉起冰淩瞇起一只眼睛對著陽光看。

“這東西性涼，你個小丫頭體寒不適合玩，回頭朕讓人送水晶球給你。扔了吧，別拿在手裏了。”李隆基關懷到細致入微，聽得旁邊的人都乍舌。

小九兒很是聽話，把冰淩兒往地上一扔說：“這個不好玩，皇上教奴家投壺吧，奴家總是輸。”投壺是宮中女子流行的玩意兒，遠遠放個瓶子，把羽箭投進去，投中多者為贏。小九兒在民間沒玩過，跟誰比都是輸，有些賭氣。

“好，教是教，不過有個規矩，輸一次要在臉上用墨汁畫一道兒。”李隆基吩咐人拿來瓶子和羽箭。

小九兒挽著袖子躍躍欲試，李隆基瞧著就忍不住樂，叫她過來看示範，手把手教了兩回，就讓小九兒練習。小九兒是急脾氣，練幾下，碰巧投中一支，就覺得學上手了，非得要現在就比試。李隆基正好想看她出糗，答應下來。

投壺本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小九兒屢投屢不中，沒幾局，就被畫成了大花臉，她是認賭服輸的性子，也不惱，一本正經接著比劃，頂著一張花貓臉，咬牙切齒閉著一只眼睛瞄準投壺，把李隆基笑得肚子都疼了。這一輪小九兒又輸了，嘟著嘴閉上眼睛等著李隆基動手畫墨道。

李隆基拿起狼毫，飽蘸墨汁，搬過小九兒的臉，這才發現，畫不下去了。

小九兒一張粉面被畫得橫一道豎一道，漆黑的墨汁更趁得皮膚嬌嫩，她的眼睛緊閉著，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因為賭氣，小嘴撅得老高，紅潤光澤。李隆基一時有些看癡了，掂著小九兒的下巴，輕輕向上揚，小九兒不明覺理，很是乖巧配合。李隆基真想不管不顧直接親下去，可就在這時，小九兒等得不耐煩，忽地睜開大眼睛，李隆基慌張中手一抖，筆尖的墨早就凝得久了，落下一滴，正掉到小九兒的鼻尖上。

李隆基只覺得心跳加快，臉上燥熱，竟是臉紅了。

小九兒滿頭霧水，也不知他畫還是沒畫，等要問，李隆基已經拿起一只羽箭用力一投，力氣過大，飛過壺口落到地上。

一投未中，李隆基有些急，又拿起一只羽箭，瞄了一下擲出去，不想這次手勁兒輕了，羽箭未到壺口就輕飄飄落下來。

小九兒樂得蹦起來，拍著手叫倒好。李隆基訕訕的笑了，也沒說什麽。

“這回要給皇上畫了。”小九兒不由分說，過去桌邊拿起狼毫就蘸墨汁。李隆基這下有些沈不住氣了，玩笑歸玩笑，九五至尊之軀，怎好由著小女孩兒亂畫。李隆基把目光投向茅大娘，她馬上就心領神會。

“天也不早了，皇上怕是要回宮，送駕吧。”茅大娘來打圓場。

“不行！我這都畫了滿臉了，他一道沒畫，不能走！”小九兒舉著狼毫過來，不由分說就往李隆基臉上比劃。李隆基是帶兵出身，雖然做這些年太平皇帝，可打獵騎射都不含糊，身手靈活左躲右閃，又是男人有力氣，小九兒近身不得。

茅大娘有心上去阻止，只是礙於身份卑微，幹著急沒辦法，幹咳得嗓子都冒煙了，小九兒只是聽不見。

小九兒被李隆基攔著使不上力氣，一時驢脾氣頂上來，伸手擄住李隆基的胡子。李隆基負痛把臉湊上來，小九兒擡筆要畫。茅大娘可是真急了，兩步沖上來，把筆搶了往地上一扔，小九兒松了李隆基的胡子過來搶筆，被茅大娘逮住了，在身上拍了幾下。

“皇上耍賴！皇上耍賴了！”小九兒氣得跳腳，李隆基滿臉尷尬，也不敢說話。

小九兒猶自不服，跳著腳嚷李隆基耍賴。正好李龜年進來，見狀嚇得魂都飛了，跪下來請罪。小九兒一看師傅這樣，也後怕起來，乖乖跪了不敢說話。李隆基見無趣了，就說回宮，讓李龜年陪著。

走到宮墻夾道裏，李隆基突然勒住馬，回身對李龜年說：“這天下敢往朕臉上畫墨道兒的有幾人？”

李龜年想不到李隆基在這裏翻舊賬，嚇得馬上跪下叩頭道：“皇上，小九兒是小孩子脾性，就饒她這一次吧，微臣回去一定嚴加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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