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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小九初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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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不肯一醉,恐疏狂斷送佳人淚。咂遍瓊漿,不抵舊夢三更,原是年華正好。藕花深處荷做杯,醉也不是醉,淚也不是淚。無酒也做踉蹌步,醒時亦似糊塗,半夢半醒半世過,恍若經年,人已千裏外。

唐開元二年,大唐的龍椅經過又一番血的洗禮,落到了大唐明皇帝李隆基的手中。這位青年天子以鮮有的膽識和魄力從父皇手中奪下江山大權,又把姑母太平公主及其餘孽清理幹凈,因皇權之爭動蕩已久的大唐,終於迎來了太平。

二十幾年的戰亂平息下來,拖家帶口回歸故裏的難民隨處可見,雖然到處依然破敗雕零,卻有了幾分待興的繁華暗湧。

這是九月的一個午後,一艘破舊的木船從桐江上游飄搖而下。

突然雷雨大作,桐江並不寬闊的河道被風浪卷得失去了平靜。剎時間,濃雲敝日,雖天色尚早,已經漆黑如入夜一般了。

船夫瞇起眼睛瞄向前方,頂著風雨用力撐船。小船被風浪拋來拋去,船艙中已經進了水。艙中諸人一邊手忙腳亂移行李,一邊抓著船身保持平衡。

茅大娘頂著鍋一般的大肚子,拿著葫蘆瓢兒只管向外舀水,忽然船身一傾,她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一陣鉆心痛疼襲來,雨聲中傳來她扭曲的聲音:“我要生了……”

船上一亂,船夫趁機喊道:“天黑不易行船,就到這裏吧!”

貧賤身子沒有諸多矯情,生孩子也就是轉眼間的事,不等著船夫把他們撮下船,孩子就迫不及待來到了人世。

船夫雖然覺得晦氣,靠岸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雖說破船的油布篷漏得淋淋漓漓,也總比把產婦趕到雨地裏要強,他只能唉聲嘆氣地下船系攬繩。

剛出生的孩子皺巴巴的,顯然不足月,哭起來聲音像貓崽子。茅大娘拿出早就準備的舊布,將她一裹就遞到大女兒懷中。

旁邊的盲嫗掐指算來算去,嘴中喃喃有聲,半晌才說道:“今兒個真是好日子呢,九月初九重陽節,這孩子命好。就叫小九兒吧。”

茅老爹哂笑道:“她可不就是老九?”

這一大家人是樂戶,因天下太平了,想找個繁華的地方落籍討生活。大唐的戶籍管理一向嚴格,兵亂時講不到,能逃命就逃了。真太平下來,就要各守各地,外出都要有憑證,尤其是樂戶,不能到處亂動,現在尋個好地方安家是正事。

也因著是樂戶之家,生女兒總歸要強似男孩子,吹拉彈唱跳個舞就能討生活,就是要發賣都能得個好價錢。所以小九的出世,沒有大喜亦無大悲,她也是省事的孩子,在娘的懷裏飽餐一頓就沈沈睡去,夢中聽到娘巴嘰著嘴喝魚湯的聲音。

魚湯一直兌水,最後清得碗底的細紋都看得出來了,娘的奶水不夠,小九兒哭得有聲無力,也不算討人嫌。大姐每天往她的嘴裏灌面糊,灌著灌著她就會走路了。

從船上下來了,就沒有再上的道理,茅家最後在桐江邊上的桐城落了腳。桐江顧名思義,有條不寬不窄的江,卻沒有梧桐,就像朱雀山沒有朱雀,金銀溝一片荒蕪是一個道理的。人們喜歡依水而居,本是小村落,漸漸繁華成了縣城。

茅家來得不算晚,卻沒能在城裏找到安身之處,這一大家子張口的太多,倒騰口熱乎飯還好,要像樣的磚瓦遮身就難了。他們識時務的把住處選在了郊外,一些樂工藝人搬過來,很快茅草房就連成了片,這裏即離縣城近,方便差遣,招之即來,又揮之即去,不至礙了貴人們的眼。

盲嫗是她們家族最老的長者,他們叫她阿婆,其實她並不是阿耶(唐朝父親的稱呼)的親娘。樂戶的家庭關系不是很嚴謹,買來的兒女很多,也沒有人去細細推敲。反正盲嫗一直跟著她們,不知何時就成了她們的家人。

小九對這個滿臉皺紋,幹癟的嘴總是蠕動個不停的老婦人沒有興趣,家裏人卻都很敬重她。

據盲嫗講,她是進過皇宮的人。雖然現在看不見了,曾經滿眼的錦繡記憶,夠她拿出來炫耀後半生了。她最大的本錢不止是回憶,還有一肚子的曲譜,隨便唱一段兒就能讓後生們學上幾月。

就是她,說小九兒這樣的人生在樂戶之家,是大不幸。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小九兒就是龍生的土蛇,鳳生的草雞,老鼠生的不會打洞的小老鼠。通俗的說,她是樂盲。這是她的阿耶阿娘在經過無數次印證後得出的結論。

茅小九兒的家人口眾多,她叫小九不止是因為生在九月初九,還是因為她確實排行老九。阿娘一共生下九個孩子,有兩個夭折,活下來的有七個,這在當年是一個傲人的數字。死在戰亂和饑荒上的孩子多如牛毛,能活下來的都是幸運兒。

最初的三個孩子降生時,阿耶和阿娘還是小夫婦,對生活有著諸般憧憬,他們的前三個孩子,就是小九的大哥大姐甚至死去的二姐,都有著美好的名字。那是阿耶阿娘搜腸刮肚把全部能調用的墨水擠出來的結晶,大哥叫茅庭旭,大姐叫茅嫣然,二姐叫茅芷茉,三姐的名字就有些馬虎,叫茅芷芯,到了四姐就簡單成了茅芷兒。在那以後出生的二哥,五姐,六姐和她,就索性變成了數字六七八九。她行九,就叫茅小九兒。

小九兒的阿娘是有名的歌優,年輕時唱紅過幾個州府,有錢有勢力的爺們也打過贖來做家伎的念頭,偏生茅大娘跟同門的師兄就是阿耶對上了眼,頂著養娘的打罵死活就跟了他。他們還有個同門師姐,被臨淄王看中帶去府裏,開始阿娘還會講來撐門面,等到臨淄王成了當今皇上,師姐變成張麗妃,阿娘就再也不提這個名字了。從那以後,不知阿娘是不是後悔了當初的選擇,越來越勢利,點著阿耶的鼻子一罵就是一天,阿耶也不敢回嘴,只當這一世欠了這女人的榮華富貴。

阿娘雖年長色衰,當年的底子在,描抹一下還能上得了臺面,嗓音也不減當年,只是生了十來個孩子,又連年操勞不及保養,臉上的肉皮松洩了,遠觀尚可,近處就可見諂笑時震掉的脂粉斑駁,有些慘不忍睹。

但凡州府辦喜慶歡宴或是官家有私宴,都會找阿娘去助興,人們都叫她茅大娘。她們家現成的一個鼓樂班子,五姐的歌喉天生隨了茅大娘,生得又好,四姐善舞,大哥工排蕭,大姐工琵琶,二哥茅六吹得一手好笙,三姐撫得一手好琴,而阿耶則是全能,叫得上名的樂器,沒有他不會的。

生在這樣的世家,只要小九隨便會哼上幾句,扭上幾扭,或是打幾下響板,都不至於餓死。可惜,她天生就不是這塊料。

三歲時,她和鄰居的孩子打架,兩個人扯頭發咬手指在地上又打了幾個滾,沒分出高下,都哭得驚天慟地搏同情。盲嫗拄著拐杖從屋子裏出來,側耳聽了一下,嘆口氣說:“這伢子哭的每個音都不在調上,唱歌是不成了,學點雜器吧。”阿娘羞得眼白都紅了,順手甩手小九兩個耳光。

小九早止了哭,呆呆地聽她們說,雖然不懂,可去細聽身邊的哭聲,抑揚頓挫,百轉回腸,確實甩了她幾條街,不由得自卑起來。

第一個被派來教化小九的是二哥,他比她大七歲,十歲的年紀打扮的像個小大人兒,頭上也束了巾,眉清目秀的。說句題外話,她們家的孩子都生得不錯,除了小九。二哥抱著笙吹得搖頭晃腦,悠悠揚揚。六姐比小九大兩歲,身材卻比她壯上一倍,她放下嘴裏的野果子,把沾了果汁的手在青汗布衣襟上左抹了一下,右抹了一下,果汁滲進深色的衣料轉眼就不見了,只留下酸甜的味道,提示它們的存在。六姐這才穩穩當當拿起笙,竟然吹出點調調。二哥很滿意。

輪到小九了,她憋紅了臉,沒發出聲音,二哥過來把笙調了一個個兒,本是她拿反了。小九卯著力氣吹出來一個高音,嚇得二哥花容失色。幾個回合下來,二哥的臉漲得通紅,斯文不再,巾也歪了,整張臉都是氣急敗壞,最終他拉起六姐就走。

小九不解,在後面追,二哥回頭斥道:“蠢物,勿隨!”小九一想,不讓跟著就是可以自由玩嘍,她在外面野了一天,天黑時才想起回家,進門就挨了兩個耳光。

在大姐被小九氣哭,大哥揚言再讓他教她寧可離家出走後,阿耶阿娘決定親自上陣。小九雖然是樂盲,對別的蠻機靈的,知道這是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了,要好好表現。可惜他們給她的時間太短,短到她不及把準備好的都做一遍,他們就把她踢出門外,咣當一下關好門,開始竊竊私語,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裏。

樂戶要參加考試才能取得資格,每月有口糧領。茅家的孩子都是一次通過,茅大娘還抱著幻想,把小九兒特意打扮了一下,梳了一個朝天髻,又用胭脂把臉蛋抹得紅紅白白,衣服選了大紅的襖褲,看著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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