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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草色煙光殘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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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草色煙光殘照裏

午後日光正好,融融催人欲睡,容蕭闔眼斜靠在彩鳳牡丹團刻檀木長椅上,只穿了一襲秋香色羽緞對襟長褂,青絲半散,綰起的小髻用幾根草頭蟲鑲珠銀簪做飾,隨意閑散。錦宜靠坐在橫下腳踏,正捧了卷《瓶花譜》念給她聽,剛讀過‘品瓶’一節,聽貴妃呼吸逐漸均勻,錦宜聲音次第減了下去,又從立在一邊的侍人手中接過薄毯為她蓋好,才帶著宮人退到外室。

一覺睡得香甜,醒來也不知天光幾許,流光帶著宮人進殿添炭,見她醒了,笑道:“時候還早著呢,娘娘大可再睡會子。”

隨意撐頭歪在榻上,容蕭含笑:“最近也不知怎麽回事,越發憊懶了。”

“春困秋乏,合是好睡的時節。”流光握著包了錦帕把手的紫銅小鉗,輕輕將炭火撥開,夾了幾塊兒小銀絲炭放到琺瑯胎小手爐中,蓋好網罩又攏了層棉錦套子,放到容蕭手中,笑道:“皇上這時候還沒來,許是前朝事多呢。想等皇上一道用膳也無妨,待會兒奴婢讓她們端乳羹上來,娘娘先吃了,也不妨礙晚上用飯。”

二人正說著,錦宜已經端了乳羹自門外進來,上前將放在桌上,又道:“娘娘,德嬪來了,正在外殿明堂候著,您可要見?”

容蕭不動聲色,慢條斯理的就著宮人端著的盥盆凈手,“這幾天我都沒空,昨日沒回她麽?”德嬪昨日下午來過一次,正趕上容蕭到壽康宮請安,等了好久,卻得來信兒說貴妃陪太後用晚膳,只得怏怏而歸。

“回了,德嬪說帶了寧神香來,是昨日回去特地為娘娘制的,還想親手交給您。”錦宜接過宮人手中的幹凈帕子遞給容蕭。笑道,“德主子有些著急呢,一入殿便在找人。”

嘴角微微揚起,容蕭隨手舀著盞中果乳,笑道:“讓她進來吧。”

沈團兒頃刻便到了,容蕭身子不便,並未起身,只十分隨意的示意她坐到自己跟前,吩咐人上茶,親熱拉著她的手道:“這幾天身上一直乏。也沒得空召你來。快給我瞧瞧。手上的傷好了沒。派人送去的療灼膏,用著可還妥當?”

“多得貴妃娘娘掛念,臣妾已盡好了。”沈團兒笑著露出手腕,果然上面只剩一個淺淺的紅印子。又拿從身後宮人手中接過香盒,“這是臣妾自己配的寧神香,有舒緩經脈的功效。上次攪了娘娘品茶好興,今日來賠罪。”

“你每次來都帶許多東西,弄得我倒不好意思。”容蕭笑著將錦盒打開,輕嗅了一下,笑道,“你這香料,比尚服局送來的不讓。時候長了。真怕會用上癮。”

沈團兒前來,心中一直揣著十五只吊桶,此刻聽貴妃這麽說,神思一沈,忍不住去想話中意味。臉讓仍靦腆笑著,回出的話卻格外謹慎:“不過是更仔細些罷了,其中藥材,也盡是太醫院領來的。這香盒中有配制它的方子,娘娘若喜歡,便派人去太醫院取藥,臣妾教給您的宮人,便是了。”

對待德嬪如此謹慎的回話,容蕭不經意一笑:“底下人笨手笨腳,哪有你親手做得好。不過我也喜歡你來,咱們正好一起說話。”

沈團兒心內惶惶不安,哪裏有心思與貴妃拉交情,只勉強陪著笑相和。

沈團兒已經許多天睡不安枕,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清寧宮那內監瑟縮的模樣,她本以為寧妃之死已被設計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竟讓一個倒溲內監瞧了去。當然,這一切也許只是可能,也許那內監是偶然受到的旁的驚嚇,並不是因為瞧見寧妃的死而瑟縮;又或者這又是貴妃安排的一個套,就像上次詐賢嬪一般,等著她來上鉤,可那一日貴妃言談與眼神中都沒有一絲試探,沈團兒一向會察言觀色,竟沒瞧出一點端倪。許多天中,沈團兒日思夜想,總結出了好多理由來安慰自己,她不去清寧宮,貴妃也沒派人來請,這說明,貴妃什麽都不知道。

既然貴妃什麽都不知,就意味著她即便懷疑自己,也只能是通過那內監不正常反應的猜測,只要那內監一日不說,貴妃便一日沒有證據。

關鍵在於倒溲內監,沈團兒其實比貴妃更想知道,那內監閉口不談的背後,到底是什麽。

所以,沈團兒只能一趟趟的往清寧宮來,內監不說,貴妃不知,這樣來回奔波對於沈團兒其實毫無意義,她更應該去莊妃的掬象宮和敬妃的和宜宮一同協理後.宮才是,可是沈團兒忍不住,清寧宮中有一根火繩牽著她的命,不知道哪一天便會炸得魂飛魄散,她恨不得住在清寧宮,一眼不錯的盯著貴妃與那青衣內監才好!

沈團兒臉上笑著,與貴妃一言一語談論著制香,卻感覺像懷裏塞了個冰坨子一般發沈。

餘光見德嬪捧著茶杯的指尖微微發白,容蕭寧神微笑不語。

這個時候,比的就是耐心。

終於,沈團兒實在不能忍受貴妃將話題由制香又引向刺繡搭配,趁著流光上前添茶的功夫,無意笑問道:“咦,今天怎麽不見那青衣內監?”

容蕭依舊笑吟吟,卻不知所指,問道:“什麽內監?”

沈團兒表情有些尷尬,暗惱自己表現得太過上心,正在組織言辭,便聽貴妃輕一擊掌,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說上次斟茶的寶紗司太監。”

“是了,上次聽娘娘說了他來歷,臣妾也覺得可憐。”沈團兒點頭,為難嘆道,“臣妾能有今日,均仗娘娘提攜,原先的身世,也是伺候人的丫頭。故而上次在娘娘這裏見到那內監,心有戚戚,才有此一問。”

溫熱茶香緩解了緊繃的心神,看著沈團兒惋惜的臉,容蕭微笑:“難為你惦記他,可惜他還病著,不能來謝恩了。”

“又病了?”沈團兒有些驚訝,“莫非仍是癔癥,盡說胡話吶?”

容蕭輕嘆一聲,又搖頭笑道:“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那日沖撞你之後,他回去便發了高燒,現在還在躺著呢。許是沒伺候過貴人,燙了你有些害怕,再加上原先病根,才起了熱。”

沈團兒一楞,很快笑道:“臣妾都不計較了,他膽子也真是小。”

直到邁進淑仁宮的那一刻,沈團兒一直僵硬的臉才慢慢松緩慢過來,手心穿來刺痛。她攤開手掌。才發現自己將手攥得緊了。掌心留下很深的痕跡。她拿出紅紋纏花護甲套在手指上,緩緩舒展,好像這樣便能撫平愈加波瀾不斷的心。

“你們都下去吧,我累了。想自己呆著。”沈團兒走到正殿,揮退身後宮人。

正殿中的裝飾與寧妃在時一般無二,中間是一架地屏寶座,後置五扇紫檀彩畫屏障,西側有花梨木雕玉蘭紋裙板隔扇,東次間羅漢床正對著一扇“楊妃醉酒”翠玉屏風,是寧妃平時最愛歇息的地方,即便在病中,她也喜歡靠在明窗下。就著陽光端詳屏風上盡態極妍的楊妃,好像從那豐腴鮮美的女人身上,能窺見曾經的自己。

晴絲如縷,仍舊是一天中最好的陽光,屏風中楊妃雙頰微醺的酡紅還沒有褪去。觀賞她的人,已玉顏空死,輾轉成泥。

手指觸在翠玉上,楊妃細膩的眉眼也染上手指的溫度,雕工巧奪天工,沈團兒看了好久,便覺得楊妃的那雙眼會說話,兩點墨玉中竟含著洞悉一切的了然。

心口驟震,沈團兒手指一僵,別過頭去不再看她,只伸手拿了一邊錦帳搭上,蓋住屏風上的人像。

殿內一處一隅的裝飾,都是寧妃喜歡的,攢金絲彈花軟枕邊的炕桌上還擺著她慣用的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這柄扇子還是去年夏日內務府的新樣式,闔宮只有一把,寧妃怕熱,用了很長時間,直到秋日還在用。

那些日子寧妃總是燥熱,明明身體已經虛空,卻仍不斷的往外冒汗,誰也不知為什麽。

寧妃已經老了,二十五六的女子在宮中已是昨日黃花,她的年齡比皇帝還要大,這種歲月老去的差距是她心中所有不甘與自卑的根源,她的韶華漸漸暗淡,而他卻同晨曦旭日一般在升起的熹光中。

歲月的隔閡,愛與不愛的鴻溝,她永遠也填不滿。

無寵的日子太長了,長得她已經放棄用情愛去勾引一個從未傾心於她的帝王,長得她希望用藥物能使他留在自己身邊,給她一個孩子。

在皎潔月光中,沈團兒看到寧妃徹夜立在廊下,淑仁宮門口的燈籠點起又熄滅,只剩她眼中瘋狂暴戾的神色如潮起落。

寧妃已經被烈火般的心緒蒙住雙眼,正慌不擇路的要依靠自己研制迷藥,又怎麽會在意毫不起眼的燥熱與虛汗?

想到這裏,沈團兒有些倦了,她打開青瓷鶴九轉鼎爐的網罩,從袖中掏出一枚蠟香丸丟進去,等香霧裊裊升起,才屈膝坐在羅漢榻下的腳踏上。

她已經習慣,即便室內再無二人,也不願坐在寧妃生前的羅漢床上,淑仁宮正殿寬敞華美,雕闌玉砌,與她又有何幹?

屬於她的,也只有床邊跪坐的腳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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