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薔薇節”慶典正式開始。

黑壓壓的人群從東西兩頭如潮水般湧入廣場，偌大的露天廣場瞬間化為一片火紅色的人海，夾雜著點點閃爍的銀芒。

簡在等待入場的時候特意站在人群的外圍，因此沒有受到這股瘋湧的人潮的擠壓。她靜靜地等待大多數女士都入場了以後，才步履從容地跟了上去。

廣場中並非全是單身的年輕男女，也並非所有來此的單身男女都是為了尋找“有緣人”，有些人只是圖個熱鬧，更有甚者，純粹是為了來添個亂。

——人越多，找人就越困難。

隱在厚實的鬥篷和面具之下，簡感到很放松——盡管周圍有很多人。她還是不怎麽習慣將自己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像這樣猶如一滴水溶入大海一般埋沒在人群之中——這樣的方式令她心安。

已經有人成功地找到了心目中的那個“有緣人”，激動地抱作一團又叫又跳，或是——咳咳……簡尷尬地移開視線——親吻纏綿。

當然，認錯人的情況也是有的。

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地沖過來，一把抱住一個纖細的火紅色身影，深情款款地大喊：“哦親愛的！原來你在這裏！”那火紅色身影狼狽地掙紮了一番，扯下面具，露出一張稚氣未脫的——少年的臉。

男人瞬間石化。

以搗亂為目的的人們——大多是年輕人——正猶如一尾靈活的魚一般穿梭在人海之中，專門戲弄那些步履匆忙、東張西望疑似在找人的懷春男女，這裏喊一聲“親愛的”，那裏喊一聲“嗨，我在這裏”，惹得被他們戲弄的男女又是生氣又是好笑。

簡靜靜地站在一個角落裏，沒有東張西望也沒有步履匆忙，所以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來戲弄她。事實上，她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現在可以做什麽。

找人嗎？找誰？卡萊爾？

她和卡萊爾的確很有緣，但他們之間的這種“有緣”和本次慶典所提倡的“有緣”並不是同一個概念……吧？

她和卡萊爾之間的關系到底算是什麽呢？

卡萊爾……隱在銀色面具之下的精致面容微斂，剛才，他好像沒有說過要來找她吧？

那麽，她到底為什麽要來參加這個慶典呢？

簡越發茫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孤寂隱隱地繚繞在心間，直到熟悉的氣息如穿雲破霧一般將籠罩在她周圍的迷霧驅散。

“簡。”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

在她迷茫的時候、無助的時候、甚至於放棄希望的時候，總會有這個溫暖的聲音帶給她救贖。

簡的心中陡然明亮起來，轉身面向聲音的來源，嘴角帶著一抹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淺笑。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已經摘掉了他的銀色面具，露出那張她所熟悉的溫柔含笑的臉。

簡突然生出了一份調皮的心思。

“我不是簡，”她壓低嗓音道，“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

卡萊爾微微一楞，覆而似無奈似寵溺地喚了一聲：“簡……”

“我真的不是。”嚴肅臉。

“簡，我怎麽會認錯你呢？”卡萊爾的眼神很深邃，裏面蘊含著一些她看不懂、抑或是不敢相信的東西。

“你就是簡。”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簡不再否認，淺笑著任由那雙指骨分明的手取下她臉上的面具。

同一時刻，廣場的邊緣忽然沖天而起巨大的水柱，將整個露天廣場包圍在橢圓形的水幕之中，悠揚的樂音從不遠處飄來，交織成一支浪漫的舞曲。

時間到。

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咦”了一聲，環顧四周，發現那些成功找到“有緣人”的男女已經開始隨著音樂同對方一起翩翩起舞，而那些沒有找到“有緣人”的男女則自覺地退到了廣場的邊緣，將廣場中央的位置讓給跳舞的人們。

“簡，你願意和我跳一支舞嗎？”

卡萊爾的聲音拉回了她的註意力，他沒有用什麽華麗的辭藻——如果是凱恩在這裏，一定會說“美麗的小姐，請問我是否有榮幸邀您跳一支舞”諸如此類的話——他只是很誠懇地、直白地詢問她的意願，就像那個時候，他以同樣的方式問她：“你願意和我一起流浪嗎？”

簡忽然產生了一種感覺，當他凝視著她的時候，那雙金棕色的眸子裏仿佛除了她以外便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

“可是——我不會跳舞。”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好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朦朧而輕淺，仿佛再用力一些就會打碎什麽。

“沒關系，”她從未發現，卡萊爾的微笑可以令人這樣目眩神迷，“我帶你。”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跳舞。

卡萊爾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與她的手相握，她的另一只手松松地搭在他的肩頭，踮著腳踩在他的腳背上。

他帶著她一起旋轉——旋轉——

樂聲如水，在耳邊流淌。

她不需要思考什麽時候該邁出哪一只腳，她只需要相應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

“看，這樣也可以跳舞，不是嗎？”卡萊爾的呼吸拂過她的耳際，明明是清涼如秋水的，卻令她的耳朵無端地燒了起來。

舞曲的節奏漸漸加快，他們的旋轉也越來越快，淡藍色的裙擺和火紅色的鬥篷交織著飛揚，她覺得自己仿佛就要這樣飛起來……飛上雲端……

音樂停了下來。

卡萊爾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但他們依然保持著剛才跳舞的姿勢，仿佛中了魔咒似的，一動不動地互相凝視著對方。

簡的兩頰仿佛映染了紅霞，襯得那張臉越發的眉目如畫。

金棕色的眼眸漸漸變得深沈，專註的視線拂過精致無雙的眉眼——拂過小巧挺立的鼻梁——

最後落在飽滿瑩潤的唇上。

撲通——

撲通——

簡習慣性地傾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只有清晰的心跳聲才能讓她感到自己還活著。

而此時，這個聲音如擂鼓般，逐漸急促。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但她知道自己的確在期待著什麽。

卡萊爾……

卡萊爾……

你會給我什麽？你願意給我什麽？

思緒恍惚間，她完全是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

兩人的臉漸漸接近——

***

“你想對她做什麽！”

一聲怒喝在耳邊炸開，瞬間撕開了這片旖旎的幻境。

簡“刷”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和卡萊爾的臉是如此的靠近，不超過一指寬的距離。而凱恩正站在他們倆旁邊，一臉敵意地瞪視著卡萊爾。

她的心中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失落，放下搭在卡萊爾肩上的那只手，朝後退了一步，卡萊爾也會意地將她放開。

一時間，氣氛有些僵化。

凱恩的情緒不太好自不必說，卡萊爾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

當然，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被打斷，心情肯定是好不到哪裏去的。

簡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打破僵局，道：“我們回去吧。”

“好。”卡萊爾不愧是修養極好的人，很快就收斂了容色，溫和地應聲。

“等一下！”凱恩忽然伸出一只手，攔住了卡萊爾的去路，“聽著卡萊爾，如果再讓我看見你想對簡……對簡……”這幾個字仿佛是從他的牙縫裏擠出來似的。

“凱恩，”簡忽然開口，話音裏充滿了疑惑，“你為什麽要生氣呢？”

她以為，凱恩和她的關系應該只是介於陌生人和朋友之間的程度，也就是說——目前為止，他還算不上是她的什麽特別的人。而且說到底，剛才她和卡萊爾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麽不是嗎？

無論怎麽看，凱恩的情緒都似乎有些過於激烈了。

不正常。

簡狐疑地打量著凱恩。

凱恩一噎，臉上一陣紅白交錯，好似吞了一口極難喝的藥水，難以下咽卻又不能吐出來，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好奇怪。

以她對凱恩的了解，這番舉動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

簡沒有意識到，她的視線已經在凱恩身上停留了許久，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而在察覺到她的註視後，凱恩竟然破天荒地移開了視線，低頭看不清神色。

“咳，”卡萊爾輕咳了一聲，冰涼的手輕觸她的指尖，而後握住，“不是說要回去嗎？”

簡聞言，收回視線，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卡萊爾和她交握的手，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好像……已經很習慣這種感覺了呢。

“嗯。”她點頭，離去前，若有所思地瞥了凱恩一眼。

二人攜手，漸行漸遠。

在凱恩的視線裏，他們的背影是那樣的緊密，仿佛沒有人可以融入他們的世界、或者打破。

這樣的認識令他微微一怔，黑曜石般的眸中有不知名的光芒閃動。

定定地望了一會兒，凱恩慢吞吞地擡腳跟了上去。

回到旅館的時候，希爾夫人正在一樓忙碌，見他們回來得這麽早，臉上流露出一絲詫異的神情。

“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至少要玩到淩晨呢。怎麽樣，慶典很有意思吧？”最後一句話是單獨對簡說的。

簡楞了一下，希爾夫人的眼神帶著某種微妙的意味飄過她和卡萊爾相交的十指，而後落在最後進來的凱恩身上，眼底流露出一抹興味和了然。這樣的神情不由得令她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同卡萊爾交握的那只手。

然而，卡萊爾卻反手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是的，慶典很不錯，多謝夫人的推薦。”他微笑著點頭，替她作答，“簡累了，所以我們就提前回來了。”

恰逢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於是這句話便顯得十分之具有說服力。

是這樣嗎？

希爾夫人略帶狐疑的視線又在他們三人之間轉了一圈，燃燒著熊熊八卦之火的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不過很快又重新明亮起來。

“那——趕緊去休息吧，晚安。”末了，她笑瞇瞇地說道。

“晚安，夫人。”

“簡，我送你回房。”卡萊爾轉頭對她說道。

凱恩正準備上樓的步子頓了一下，如刀鋒般銳利的目光直射向卡萊爾。

卡萊爾擡起頭，從容地與他對視，簡只見凱恩的嘴角越抿越緊，最後率先移開視線，好似賭氣一般，大步走上樓梯。

這兩個人之間……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嗎？

今晚，他們似乎都很奇怪。

簡出神地想著。

“簡，我們也上去吧。”卡萊爾收回視線，溫言道。

“嗯？哦。”她楞了一下，回神道。

今晚，她發楞的次數似乎多了一點。

不過——卡萊爾剛才到底為什麽要特意說那句話呢？

她和卡萊爾的房間是相鄰的，因此他根本不需要特意強調“送”她回房。

簡敏銳地察覺到了卡萊爾話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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