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

洛四躺在地上, 連動動指頭都很費力氣。

她向來註重儀表姿態，如今卻是一身的狼狽不堪，傷口甚至開始出現霧化跡象, 難以維持形體。

在距離她幾百米的地方, 洛二失去意識，正昏迷不醒。

再兩公裏外, 洛三將手中大刀深深插入地面以下，勉強作為倚靠站立，然而只能望著那頭龐然巨獸緩緩通過鬼界大門, 沒辦法再揮出哪怕一刀。

她們都已精疲力竭。

昨日終於與洛隨心恢覆了聯系, 三位鬼神都略微松了口氣, 尤其是明顯感覺到對方的力量有所減弱，勁頭也不如過去那麽刁鉆陰險以後, 這口氣又松得更久了些。

她們都以為事情很快會結束。

誰曾想韋天不過是裝虛弱，實際上正在積蓄力量，打了她們一個措手不及。

至此，這場曠日持久的雙方較量終於有了結果，韋天逃脫了封印, 朝著高空那道從亙古存續至今的血盆大口徑直飛去。

空氣遭到猛烈攪動，如同暴風降臨，就連遠在黃泉鄉的老李水果攤，東西也滾落得四處都是, 棚頂更是被掀開了半邊。

血盆大口是鬼界的門，單向通道, 有進無出。

凡是人間生靈身死之時，大門都會為之敞開，對於鬼界的亡魂, 則連附近半公裏的區域都接近不了。

然而此時此刻，韋天卻輕而易舉越過了這條界線，大門抗拒不已，嘶吼與咆哮回蕩天際，可依然無法阻擋他前進的動作。

洛四的瞳孔裏倒映出韋天畸化的身影。

據說這家夥曾經有著極其優美的身體線條，當他展開雙翼從長空掠過，那景象比人間傳說中的鳳凰神鳥還要高雅華麗，令目睹者難以移開視線。

然而如今的韋天卻通體臃腫不堪，遍布大小的膿包與裂口，所刮起的風能將那股血腥惡臭傳遞到很遠的地方。

盡管他化成人形時會刻意保持往日的容貌姿態，卻無法改變真實狀況，那是人間濁氣倒灌後對鬼神所造成的影響。

洛四無神望天。

倘若兩界的壁壘被打破，她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那種樣子吧……可真是太難看了。

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笑容，她有些後悔自己在方才最關鍵的時候沒能堅持住，又或者要是可以早些發現韋天的偽裝，也不至於淪落到此等境地。

就在這時，洛四突然瞥見遠方一道白影。

不過幾次眨眼功夫，白影已乘風而至，一環環的巨大骨節發出碰撞的沈悶聲響，緊接著便是韋天轟隆如雷鳴的怒罵——

“該死的臭蟲！！！”

慶山張口咬在了韋天的一邊翅膀上。

那是足以崩裂山脈的可怕力量，而韋天的身體在遭受經年累月的濁氣膨脹以後，並不比鬼界的山脈堅硬多少。

濃黑色的惡臭物質噴湧而出，慶山身軀雖然巨大卻頗為靈活，幾乎是同一時間閃身躲開了，完了還不忘呸兩口：“誰臭？你才臭！”

說是這麽說，他下起嘴來可沒緩著，逮住韋天的翅膀便狠命撕咬，同時借機甩尾，如同鞭子般重重砸在對方的後背上。

深淵骨龍是比鬼神還要悠久的存在，此前又一直未曾參與這場對峙的消耗戰，短時間內占據了上風。

洛四微微瞪大了眼，她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逐漸蘇醒，將籠罩的陰霾一掃而空。

*****

鬼門開啟，對洛隨心來說本該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場景。

然而當那排山倒海般的黑霧成為場景中的另一主角時，事件的性質便完全不同了，哪怕沒有洛四的提醒，她也知道棘手的問題已然迫在眉睫。

這代表著還有一顆種子。

韋天在千年前為禍人間的時候，曾經留下了不計其數的種子，意圖用來打破人間和鬼界之間的壁壘。

這些種子從枯萎的黃泉枝中誕生，擁有與真正的黃泉樹種近似的功能。

黃泉樹倒下時，洛隨心將唯一的種子隨機扔進了萬裏深淵的某處，以防被韋天拿來利用。於是那家夥便偷走了其中幾根黃泉枝，在人間培育出了劣質替代品。

封印韋天以後，洛隨心通過某些集中爆發的死亡事件逐漸知道了此事，於是決定到人間去破壞種子，那也是她同莫歸雲相遇的起因。

結果在那場涉及到昆侖宗真傳弟子的爆發之中，她一時不察著了韋天的道，提前被打回了鬼界。

再後來則是意外變成了雀鳥的那次，同樣因為韋天的原因提前結束人間的行程。

但由於許久未見集中性死亡事件，無論是她還是其她三位鬼神，都覺得應該已經把有威脅的種子消滅得差不多了。

沒想到居然還有。

而且顯然不止一顆。

洛隨心眉頭緊蹙，神識瞬間擴散開去，將被黑霧籠罩的連綿山脈完全收納入視野當中。

然後她便震驚地發現，黑霧的源頭竟然是莫歸雲！

那一瞬間，也說不清楚自己的內心究竟是何感受，等到反應過來時，洛隨心發現她已經朝著莫歸雲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天空之中的血盆大口也越發擴張。

從裏面探出的猙獰頭顱，正用其上不斷移動的幾只猩紅眼珠子，鎖定了洛隨心的位置。

“等我解決了臭蟲……下一個就是你……”

他的話音響徹天地間，帶著如同烏雲蓋頂般的陰沈殺意。

洛隨心卻恍若未聞，乘著坐騎大鳥騰空而起，黑霧在面前分開了道路。

片刻後，她成功去到莫歸雲的身邊，親眼看到對方此時的模樣，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根須狀的黑氣纏繞了莫歸雲的全身。

他似乎已經僵硬得無法動彈，原本如同琉璃寶石般淺色的雙眸，如今長出了疑似枝條的簇狀增生物，刺目的鮮紅正在汩汩流下。

“歸雲……”洛隨心叫了一聲，只覺得口腔有些苦澀。

詭異的人影有輕微的動靜。

從那層層疊疊的纏繞縫隙之中，漏出了莫歸雲斷斷續續的嘶啞聲音：“洛洛……不安全……你走遠些……”

洛隨心不清楚韋天是什麽時候下的手，也不知到了這種程度還能不能徹底根除，但她顯然做不到就這樣離開。

盡管清楚意識到自己應該立刻到天上去，用最後的殺手鐧將韋天徹底解決，她卻完全挪不動腳。

“你先穩住，讓我來幫你……”

不知怎麽的，這句話下意識說出了口。

可是話音未落，空中便突然吹來一陣輕柔的風，將她送到了附近未被波及的山頭。與此同時，黑霧中央響起嘹亮如蒼穹的劍吟，緊接著便是驟然爆發的狂暴能量。

“你做什麽！？”

韋天難以置信道：“你竟然自毀識海空間！？莫非傻了不成！！”

當初他將種子無聲無息種進對方的識海深處中，便是料到了對方很難發現，即便發現了也不敢輕取妄動。

畢竟對於修士來說，那是與道源靈脈同等重要的存在，倘若識海出現問題，輕則修為難以精進，重則會造成境界跌落。

結果莫歸雲竟然自己動手毀了識海！？

此情此景，似乎連天地都發出了惋惜的悲嘆，然而做出這種自殘行為的莫歸雲，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都沒有因為識海破裂的痛苦而皺一下眉頭，反而隨手捏碎了黑霧的根源。

韋天幾乎要氣瘋了。

哪怕是在千年前被聯手封印的時候，他都沒有這般生氣，明明成功在即，卻接二連三受到阻撓！

他使勁渾身解數將骨龍打落回地面，也沒有時間沖對方諷刺一番，爭分奪秒著穿過即將關閉的鬼界之門。

只要到了人間，多的是他隱匿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他卻見到了洛隨心朝自己急速奔來的身影。

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心道不好。

“正是你想的那樣。”

洛隨心曾經讓長風小心保護著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在對方回到鬼界之前重新交回到了她的手裏，是經過九幽水浸泡的種子。

真正的黃泉樹種，已經發芽，具有空間變化上的玄妙神通。

韋天終於臉色大變，七只眼球瘋狂亂轉，想要找到機會逃跑。

然而洛隨心不會讓他離開。

一切發生得極快。

快到旁觀者人都不知道是怎樣的情況，總之等到反應過來時，黑色的霧氣已經消散無蹤，放眼望去皆是一派天朗氣清，晴空萬裏。

此時的蓬萊島，島主松了口氣，盤旋於他心頭的不祥預感終於退去。

藥王谷，柳向海失血過多死去，柳若煙本著最後一絲血脈親情給他立了個墓碑，然後拿著從他嘴裏套出的密碼口訣，準備去搬空谷主房間暗室的所有天才地寶。

更多的人對此毫無所覺，而處於事件中心的莫歸雲，則茫然望著天空，在這一刻心裏空空落落，仿佛永久失去了什麽。

*****

時空夾縫。

一個由黃泉樹種所開辟出來的禁錮之地，既不屬於人界也不屬於鬼界，既無法去往人界也無法去往鬼界。

這裏除了洛隨心和韋天，便只有一望無盡的灰蒙混沌，相比之下，偶爾還能見到訪客的幽冥裂隙甚至還會更好一些。

韋天因此沒了殺心。

在經歷過暴怒與歇斯底裏過後，他冷靜了下來。意識到洛隨心還將與自己共同困在此處，直至神魂被混沌吞噬，他甚至還有些異樣的興奮，不時用言語各種刺激對方。

大多數時候，洛隨心都沒有理會他。

雙方有各自盤踞的地段，就像是回到了數千年前，不過那會兒他們關系還算不錯，如今卻比相看兩厭更為惡劣。

這裏確實很無聊。

尤其當想到自己將會消亡於此，無聊便不可避免地向著死寂轉化。

為了不陷入這樣低落的精神狀態中，洛隨心開始回憶過去，結果卻發現記得最清楚的，竟然還是在人間四處游歷的十年。

時間在反反覆覆的回憶中流逝。

直到她與韋天瀕臨散魂之際。

洛隨心突然產生了久違的被召喚感，而且還是祈求她降臨的召喚。

韋天似有所覺，但如今的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只剩下兩顆還未被吞噬的眼珠子盯著洛隨心，裏面充斥著難以言說的覆雜。

洛隨心最後看了他一眼，回應了呼喚。

下一刻，眼前光芒大亮。

緊接著她便發現，自己被某人緊緊擁入懷中。

“你終於回來了……”

對方嗓音沙啞而低沈，透著一種陌生的熟悉，像是依舊年輕，又像是已遍歷滄桑。

洛隨心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比較合適，只好輕聲道：“歸雲，多謝你。”

莫歸雲將她松開。

洛隨心這才註意到，對方的發色正從如墨的漆黑變成雪一般的銀白，而原本俊美無濤的容貌也迅速染上歲月的痕跡，就仿佛是時間在他身上以最快速度流逝。

更有甚者，對方已經隱隱出現魂魄離體的跡象。

“……你怎麽了？”

莫歸雲勉強笑了笑：“我變得沒以前好看了，洛洛別嫌棄。”

洛隨心：“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這樣子……”

莫歸雲：“壽命到了，人總是要死的，但是可以在死之前再次見到你，我已經很感激了……洛洛，我還能抱抱你嗎？”

洛隨心楞了一楞，對方的目光專註而深情，讓她不由得點點頭。

於是她又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感受著對方胸膛裏正在逐漸微弱的跳動，最後留在她耳邊的，是一句輕聲呢喃：“九君洞天，真想和你再去一次啊……”

洛隨心：“……莫歸雲？”

天空之上，鬼界大門開啟。

洛隨心下意識想要拉住那道遠去的魂魄，卻突然聽見了洛四在自己腦海中的一聲嘆息。

然後她才知道，原來人間已過去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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