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水不似其它河流, 除了更為兇險難測以外，那些急速翻湧的水流本質上都是鬼氣的具象化，陰冷之餘還很粘稠。

盡管劃出了避水層, 洛隨心也依然能感受到來自外部的碰撞與摩擦, 源源不絕，就仿佛有無數只手掌在拍打撓抓。

但這並不會阻礙她的下潛。

洛隨心如同入水的游魚般靈活, 輕松深入數千尺。

這裏的水流基本已經平靜，是一個廣闊而寧謐的世界，只不過來自避水層外的壓力與侵蝕正在持續倍增, 她開始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所幸行程已經過半, 神識也能穿越無盡黑暗, 感知到那條流動與靜止相接的特殊界限。

她加快速度，片刻後終於到達水底。

落腳處相當柔軟, 泥土摸起來是細膩的觸感。

她挖出了十公分深的坑洞，將如同小石頭般的黑色種子埋入其中，又重新鋪平整。

留下標記以便確定位置後，洛隨心沒有繼續逗留，立刻啟程返回水面。

避水層已經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蛛網一般的裂痕正在持續擴散蔓延，而若是在這樣的深度被九幽水淹沒，也許連她的鬼神之體都會被沖得潰散殆盡。

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

當洛隨心浮出水面的那一刻，避水層終於徹底破裂。

恰逢巨浪升起, 遮蔽了頭頂的天空，她臉色微變, 正要出手破開通路，卻見一道身影破空而至。

——是誰！？

洛隨心來不及辯識，來者便已將她從水中撈起, 轉瞬升至高空。

等到終於腳踏實地，對方一聲不吭，上前兩步將她擁入懷中，聲音壓抑而沙啞：“你方才真是嚇到我了……”

洛隨心：“……”

洛隨心：其實你也嚇到我了。

她將男人推開，擡眸打量幾眼，柳眉微微蹙起：“你沒死，便不該踏足鬼界。”

莫歸雲：“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留在你的身邊？”

洛隨心的眉頭皺得更緊，對方的態度讓她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

“死後如何，關乎你自身的意志，與我並無關系。”她沈聲道，“只是勸你考慮清楚，死者不能覆生，以免後悔莫及。”

說著便打算像上次那樣，直接將莫歸雲逐出鬼界。

“……嗯？”

出乎洛隨心的預料，她失敗了。

通常而言，在鬼界的生者就如同湖水上的一葉浮萍，由於本身是異鄉客，便可以借助鬼界的斥力將其遣返回人間的軀殼。

可莫歸雲此時魂魄穩定，沒有半點受影響的跡象，仿佛他的身體就在這裏……

洛隨心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再次仔細打量對面的男人，最終落在右邊那枚晶瑩如玉的淺色瞳仁上：“你的眼睛！？”

那並非魂魄幻化出來的虛影，而是真實的眼球，是從活生生的軀體裏取出的眼球！

莫歸雲心裏湧起一股暖流，以為洛隨心是在擔心自己，安慰道：“不要緊……”

話沒說完，他突然被一股巨力掀翻。

天旋地轉之間，無數猙獰恐怖的荊棘枝條憑空顯現，將他的四肢牢牢釘入了堅實的土地裏。

幢幢鬼影躁動不安，化為流動霧氣凝繞在四周，尖銳的指甲總想從他身上勾下幾縷魂魄碎片。

洛隨心靜靜站在一側，不知在想些什麽，眼眸微垂，神色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冰冷。

莫歸雲厭惡超出掌控的狀況，更不要說是此等受之於人的被動境地，因此幾乎是下意識運起體內的靈力抵抗。

“別動。”洛隨心說道。

莫歸雲身體一僵，終於還是散去了靈力。

他聽見衣物摩擦間的窸窣聲響，洛隨心的臉不斷靠近，垂下的幾縷發絲落在他的頸肩，帶來如同羽毛拂過般的輕癢。

這感覺仿佛回到過去的某個午後，他在床上閉目小憩時，洛洛輕手輕腳地湊近，卻因為披散的秀發露了馬腳。

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向來溫和平靜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羞澀的笑，非常難得，轉瞬即逝。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幾乎已經沈澱在記憶的角落裏，如今卻突然鮮活地跳躍於眼前。

只不過兩相重疊之下，卻讓莫歸雲的心裏刺痛不已。

此時的洛隨心更符合大陸傳說中的鬼神形象。

暗紅色的紋路從頸側爬上臉頰，如同有生命般詭譎變化，更映襯得她的眼神冷漠而疏離，看起來甚至隨時都有可能下死手。

“是韋天教你這麽做的？”

這雖然是問話，她卻用上了肯定的語氣，像是篤定如此。

莫歸雲沈默了。

他難以形容自己此時的覆雜感受，但不可否認，其中必定有一絲嫉妒。

洛隨心與韋天或許勢同水火，但相互之間顯然更為了解，洛隨心對他態度冷淡，可一旦發現事情與韋天有關，又立刻表現出了極大的關註。

洛隨心：“為何不解釋？”

莫歸雲露出自嘲的苦笑，低聲道：“不必解釋，確實是他告訴我的。”

洛隨心聽罷，臉色更為冰冷：“你們什麽時候見過面，達成了什麽交易？”

“若想知道，你直接來看便是。”莫歸雲頓了頓，眼底深處竟浮現出一絲卑微的希冀，“都給你看，我的記憶都給你。”

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洛隨心有些怔然。jpmjdj

六百年前，韋天留在大陸的種子爆發。鬼氣所形成的領域將昆侖的真傳弟子們籠罩其中，攝魂操控，蠱惑驅使，讓他們自相殘殺。

後來趕到的莫歸雲也受到了影響，最終沒能救下哪怕一人。自那時起，他對那些能夠幹涉靈魂的法術便發自心底排斥，不允許別人提起，更從來不曾對外敞開神識。

可眼下他卻主動提出來了？

洛隨心猶豫片刻，覺得韋天應該也不能通過這種方式瞞得了她，便點點頭：“好。”

她指尖伸前，輕點莫歸雲的眉心。

“……原來如此。”片刻過去，她終於收回了手，同時散去所有荊棘與鬼影，“這倒挺符合他攪渾水的性子。”

莫歸雲：“你都看見了？”

洛隨心：“該看的自然都看了。”

莫歸雲難掩激動，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對面的女子卻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該回去了。”

“……什麽？”

“你該回人間去了。”

莫歸雲楞了一瞬，臉上驟然湧現頹敗之色。

他踉蹌著後退兩步，又不甘心地問道：“你不是都看見了嗎？既然看見了，肯定就知道我的苦衷，為什麽還要趕我走！”

到最後時，他已經隱隱有些歇斯底裏。

洛隨心：“我不知你的苦衷，也沒有看過更早以前的記憶。”

莫歸雲張了張嘴，半晌只能冒出三個字：“為什麽？”

這明明是他所能想出來的，可以規避心魔誓約的唯一辦法，也許最終還是會引起些許反噬，卻能夠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意。

可到頭來，洛洛卻根本沒看！？

“正如我上一回所說，無論真相如何，都不重要了。曾經與你共處時的輕松愉快，在過去的那幾年裏，我都沒有再感受過，如今也回想不起來。”

洛隨心目光平靜：“你不必浪費時間在我身上，在人間還有許多關心你的人，也有許多不懷好意的人，在確切走到生命盡頭以前，那才是你該關註的事情。”

莫歸雲艱難道：“你不懂。”

洛隨心：“……”

莫歸雲：“我從來都只喜歡你，從當初相遇開始就一直喜歡你，做了那麽多事情都只為了能夠和你長久在一起……”

洛隨心有些無奈。

她可以清楚感受到對面男人的痛苦。

盡管沒有哭，那張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要難看，所有的情緒已經無法隱藏於面具之下，如今如同決堤之洪般宣洩而出，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別說是沒有維持昆侖宗主一貫以來的強大冷漠，就連一般劍修的傲然堅毅都蕩然無存，他此時的精神狀態，脆弱得甚至比不過流浪街頭的落難人。

洛隨心嘆了口氣。

她本想直接離開，可瞧見莫歸雲這副宛如魔怔的落魄樣子，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在鬼界越久便越容易受到侵蝕，你好不容易才徹底拔除了體內鬼氣，還是盡快回去罷。”不然可真是糟蹋了她曾經的付出。

莫歸雲呆滯的目光動了動，突然意識到什麽：“你如何得知……莫非助我拔除鬼氣之人是你？洛洛，你果然還是關心我的！”

他下意識抓住洛隨心的胳膊，眼裏的神色已經近乎哀求：“是這樣吧？”

洛隨心：“……”

洛隨心覺得下次得管好自己的嘴。

她抽回了手，沒再多言一字，黑色大鳥在身邊凝聚化形，載著她騰空而起，向黃泉鄉的方向急速飛去。

*****

黃泉鄉東街115號的老李是病死的。

作為一介孤家寡人，他沒有什麽親情的牽掛，只不過因為臨死前沒能把新收成的那批西瓜賣出去，最終還是成為了逗留在鬼界的亡魂，接手了往生前輩的蔬果攤。

他覺得自己也許明天就能想得開了，結果日覆一日，竟也不知不覺過去了十年。

115號距離洛府不遠，一個叫皎皎的姑娘時常會到他這裏買點東西。

皎皎初到鬼界沒幾個月，但她能夠修行，也在鬼神大人的宅邸工作。

老李生前便對那些呼風喚雨的仙師十分崇拜，即便死後依然如此，所以對皎皎的態度特別熱情。

他們每次都會聊上幾句，大部分時候是老李在說，從那些脾氣古怪的街坊鄰裏聽到的各種稀奇故事，他都樂意分享。

皎皎基本上會認真聽著，偶爾感慨幾句，又或者講講自己的見聞。

於是老李知道了，洛府門前最近總有一個身著藏藍衣袍的高大男人徘徊。

談起此人時，皎皎眼中的神色很覆雜，但毫無疑問，當中有著對強者的敬畏。

“那是昆侖仙宗的宗主，公認的修仙界第一人，曾獨自擊退渡劫期的萬年兇獸，也曾在成百魔修的圍攻下屹立不敗。”

“我沒想過他會出現在鬼界，而且還……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何要與淩霄仙子結契呢？”

老李其實並不太懂皎皎在說些什麽。

他活了大半輩子，就沒有接觸過修仙的世界，但多少還是能夠明白，那個徘徊不去的男人應該是非常厲害的仙師。

他有些好奇。

直到今日早晨，老李見到了真人。

他覺得應該是真人，畢竟這些天裏他就沒有見過其他穿藏青色衣服的，而對方也確實是從洛府的方向走來。

老李裝作不在意的模樣，翹著二郎腿靠在小藤椅上，卻暗暗用眼角餘光打量。

然後他便發現，在那男人的身邊，還有個女子同行。

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女子落後一步，微微側臉，隨即笑得眉眼彎彎。

老李卻一陣慌亂，腦子沒反應過來之前，整個鬼已經縮到了攤鋪下方的空當裏。

——怎麽會是那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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