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春風不相識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杜甫《江畔獨步尋花》」

《春思》【唐】李白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 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一

我本來以為在楊柳坊的日子會很無聊，卻沒想到會意外的有趣。

早晨，南沽請了老師來教我們學樂器，那老師原是個酸儒，留著一尺來長的山羊胡子，是南沽娘家的人物，專做立碑立傳生意的，被我們攤上了。

因為母親是個越女，所以會使幾門樂器，我琢磨了半天，覺得南沽是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信念才請的他來的，但聽著春桃她二嬸的實情好像是她倆惺惺相惜，那老先生義薄雲天，拍著胸脯說教我們不用錢，南沽就一大早候在他家門口綁著他來了。

那老先生教的很盡心，但我們卻學的苦，我選的是簫，因為好看，沒想到嘴唇吹腫，腮幫子吹紅更好看，所以我就費勁了心思把這份苦痛從老先生那兒找回來，如果他路上掉坑裏了，身上淌了水，衣裳沾了泥，嘴巴挨了門頭揍，我是絕不會告訴你是我幹的。

老先生很喜歡我，一上課就嚷嚷，二排那個白紗姑娘千萬別睡啊，你來我往，我們二人就認識了，應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道理，他天天去南南（南沽的別稱，雲想容專用）那告我的狀，我就天天讓他掉泥坑裏。

自此我和他結了梁子，你若問我為什麽，因為太好笑了，如果誰喜歡天天對你吹胡子瞪眼的，你也會願意這樣做的。

我們之中，就瑤瑤和孟蘭芝學的最認真，瑤瑤家裏窮，娘天天在病榻上呻吟，又一次我看她躲在墻頭哭，眼睛腫的和核桃一樣，這些都是她告訴我的，所以南南一給我什麽好吃的，我就留三分，一份給我自己，一份給瑤瑤，一份給孟蘭芝。

與我們有雲泥之別，孟蘭芝有大戶之女的風範，人人都願與她交好，與她攀比，最討厭的就是君暢，我們都暗地裏叫她吊眼女，她自命不凡，天天愛顯擺家裏送的金貴東西。

瑤瑤總害怕我會和她打起來，總是小心翼翼的，孟蘭芝雖與我同住一室，但卻不深交，卻也會在危難時互相照拂，所以我對她多了一份信任

多年後，想起楊柳坊裏那麽多姐妹相伴的日子，竟覺得是最美好的，因為12,3歲的年紀天真無邪，沒怎麽想到要設計區坑害他人，但二十四個節氣三百六十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一下子面目全非。

夏天到了，雖不是“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但卻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悠然情調。

孟蘭芝在紗窗下讀著詩，暗自垂淚，雖有幾棵避暑芭蕉遮掩，卻還清晰可見。我扯著蝴蝶風箏，吹著風兒帶來的湖中爽氣荷花香氣，在院子裏奔跑，看孟蘭芝這樣，我心裏也悶悶的，看櫥上掛著風箏，便奪門而出，放起風箏來，雖不是秋季，但涼風習習，眼見得風箏越飛越高，我內心也歡實起來。

二

“哈哈·····”我細白的手臂在輕輕籠罩的白紗袖中瑩瑩浮現，像是冰雪在光下靜靜融化，我急忙扯開腕間束袖的白絲帶，用它紮起黑長亮直的烏發，也好讓肌膚也好好吸口新鮮空氣。

我玉臂扯著放高的蝴蝶風箏，連系上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在空中像一朵朵白花驟然盛放。

軟濕如薄薄綠毯的新生嫩草讓我好不歡喜，我便直接踢掉白繡堇花鞋，用雪白的腳去直接觸摸這些柔軟到令人心動的翠綠。

空氣中，涼風中，香風浮動，不知是哪裏傳來的花香，我細細嗅著，聞得是荷花的香味，這清清淡淡的花香像是精靈一個個輕輕的香吻，不斷落在我頸上，舞動的白裙裳上，連臉上的珍珠白紗好像也沾上了這高風亮節，亭亭玉立的氣息。

院落的塘上，一朵朵雪白如新生嬰兒肌膚的蓮花靜靜盛放，向院內，院外送來一股股淡淡的香波。

我玉手扯著風箏便往塘裏趕，左手輕捧起一朵如雪的白蓮簪在烏黑的發間，望著我自己在水中澄澈的麗影與白蓮遺世而獨立的高潔曳姿，綻出個耀如春花，燦若秋菊的笑容。

卻沒想到手裏牽的風箏與自己有細細絲線的聯系突然斷了，我看著它像被丟棄的嬰孩般往梧桐樹枝上趕，在心裏默默祈禱，千萬要落在樹上，別往他處溜。

我與南南簽下的賣身契上，她唯一約束的只有我的自由，只要我一天為楊柳坊的人，便永世不得擅自外出。

我不想違背她的意思，也不想傷她的心，我欠她的一分分，她對我好的一滴滴全部融在我骨髓裏，永世不忘，即便她負我，我也不會有絲毫怨言。

也許我的誠摯禱告真的被老天爺聽見了，他大發慈悲的給了我一點憐憫，蝴蝶風箏正好卡在梧桐樹上，我便趕緊蹬著粗糙的樹皮往上爬。

有時候餓到饑不擇食時，會爬去樹上掏鳥蛋，即使要傷害他人，我也不惜救活自己，從樹上一次次摔下，割得皮膚傷痕累累也不害怕，因為我深深懂得活著才有一切。

過去，我一直像狼一樣的活著。茹毛飲血，擁有無比兇殘的性格，你若害我，我便會加倍討回，報之於數倍的痛苦，未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是自願被人販子賣給南沽的，自願拋去過去的名字人生，真正開始新的生活，我不想要再嘗試飲鴆止渴的感覺，當你嘗到人情的溫暖時，又被殘忍的拋棄，你又只好不停地思念太陽的味道和觸摸她的感覺，溫暖不等於太陽，這是那段沈痛記憶教給我的唯一。

你知道一個人是如何在黑暗中取暖的嗎？是用刀子一刀刀的切在自己的皮膚上，當那冰冷毫無感情的刀鋒貼著滾熱的皮膚，你一聲聲在心裏說著不要，但手卻機械的不停切動，你能聽到他在叫囂，他渴望期盼著鮮血熱量的沐浴，好讓他冰冷的身軀活絡起來，你只好默默看著紅色的液體像是花一樣在雪上肆意開放，忍不住缺鈣的用手指感受血液的溫暖，卻又很憤恨，自己的犧牲奉獻換來了他人的溫暖。

有一天，我站在湖邊，在鏡子中看自己的倒影，指尖觸摸冰冷的水，你會感覺死亡離你那麽近，透明的玻璃鏡面就像湖面一樣澄澈，口腔裏彌漫著藻荇的腥味。

死亡的前幾分鐘，你在溺水，在百米深的湖裏越浸越深，無法自拔，開口發不出聲來，咽喉仿佛被怪物吞掉了，很奇怪，心裏很奇怪，明明好不容易快死了，但卻那麽想醒過來，害怕再也看不見陽光和亮晶晶的人眼，很悲傷，很難過，想流淚，越又不知流下的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傷的淚水，到底值不值得，這些還沒想清楚，淚珠和湖水早已混成鹹澀的液體，流入你嘴唇的縫隙。

三

朦朧中，一束光打在緊密的眼皮上，睜開疲憊的雙眼，那是一個人影，如此的溫暖，像是太陽的光芒，他輕輕擁住我的身體，把我從湖裏救起，我似乎能聞到他身上如沐春風般的陽光味道，是那樣令人安心。

他然後就像霧一般的消失了，仿佛再也沒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明天還是明天。我想找到他。於是我賣掉了自己，那小販又懼又喜深深看著我的神情至今還在我腦海中。

雖然我身材矮小，但爬爬那棵梧桐樹還是沒有問題的，樹窩裏很陰涼，我便開始搜尋蝴蝶風箏。

忽然透過枝間細碎光陰向外望去，一皮膚蒼白的少年拾起了一風箏，我一驚，暗想：不會吧，竟還是落在院外了，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啊。

潤潤嗓子，輕輕咳嗽幾聲，撥開隱藏起我的青翠綠葉，和四月間依然開放的點點淡黃梧桐花，從上而下，俯視那玄衣少年道：“吶··風箏····給我吧。”

我驚到了，那有著蒼白皮膚的少年長的很俊秀，氣度決不是一般，不一樣，他與平常少年都不一樣，雖然墨色的瞳子很是成熟穩重，嘴唇皮子很薄，像是個普通的南人。

指骨分明修長，像是長期握筆作畫，生出了厚厚的白繭，一身肌膚晶瑩透亮，像是女人一般柔美光潔，但是神情確實不一般，他竟能如一塊箭石般強壓我心頭，讓我有一份無處可逃的感覺，但他眼裏的深埋溫柔卻又令人忍不住依戀，那一刻，我似乎覺得我找到了我的太陽，雖不是真正的溫暖，但卻著實的溫柔明亮。

我覺得，不僅是我在打量他思量他，他同樣琢磨著我，但他眼裏的溫柔一下子消失無蹤了，充斥他全身的只是疏離，淡漠，我感覺他似乎是院子塘裏那一朵完全不合群體的孤獨青蓮，雖然最屬他成色最佳，但卻無人賞識。

當清風拂過他身邊，他輕搖肢體，垂憐著清水上的倒影，但他行為舉止卻一點也不輕薄，一點點積蓄著自己的惠澤，終將綻放為最耀眼的蓮中之最，只因為他對自己的潔身自好，以及良好的品德。

不知是被他感動還是感染，我剝下簪在發間的白蓮，粉臉露出真誠的笑意，玉珠落地的清脆嗓音啟唇道：“蓮，給你。我姓雲，叫想容。”

那少年遲疑著，不知是否該接受我手中，纖塵不染的白蓮，聽得我嘴中傾吐的三字，我所期待的那片溫柔終會他眼眸，我凝望他透明的臉龐，再念那三字；“青蓮君。”

那少年笑了，雖然只是唇角有了弧度，但很嬌柔又美好，我從沒見過男子能笑得這麽好看的，不禁多看了兩眼。

青蓮君笑的時候是只小綿羊，又溫暖又溫柔，但他沈靜時，又像是被拔去利齒的猛虎，他一雙銅鈴大的墨玉眸子就盯著你，害怕你傷害欺侮他。

同時我也害怕他露出這樣的神情，咫尺天涯，一伸手明明就能摸到他雲紋的袖口，其實我們明明有雲端之遙，我希望他每天都能對我溫柔的笑，用他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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