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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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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水城的最後突圍,不如想象的那樣順利。

前兩城他們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在伏殺了宗主和五大禦者後,城防無人調度乃至癱瘓,可以任他們自由來去。這綠水城不同,在宗主被殺的情況下,水宗的弟子仍舊紋絲不亂。波月樓人先後抵達城廓,即將出城之前,赫然發現城墻之上高起了十餘丈的水墻。那水墻順著城墻的弧度和走勢,像簾幔一樣緩緩鋪開,宏大而震撼的場景,幾乎讓人誤以為身在海底。

這麽多的水,如果傾倒下來,足以淹沒整座城池了吧!大家面面相覷,魍魎攙著受傷的魑魅,心裏也是七上八下,“怎麽回事,我明明把古蓮子殺了……”

崖兒仰頭看,喃喃道:“如果她真的死了,那就證明這城裏頂尖的高手另有其人。”她頓了下,回身一一打量,“散出去的五路,還有誰沒回來?”

阿傍道:“畢月烏和危月燕,她們奉命刺殺古蓮子手下第一禦者……”

話剛說完,街道上出現了一個踉蹌倒退的身影。城墻高處的燈火灑下來,沈澱在底部的水氣因紛亂的腳步驚飆回旋,執著劍的危月燕邊退邊回望,高聲道:“樓主,屬下等刺殺失敗,畢月烏已經戰死。屬下突出重圍,回來向樓主報信。”

那帶著死亡氣味的,微哽的語調,讓所有人心頭俱是一陣發涼。

向長街盡頭望去,隱隱綽綽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傳來,人還未至,火光先行。崖兒舒了口氣,環顧四周,波月樓的人都在,看來天外天是要在綠水城把他們全殲了。早前她原本打算先出城的,但幾番觀察,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城的防守比木象城嚴密百倍,她只好等到解決了宗主和禦者再匯同門眾一起突圍。但沒想到,古蓮子好對付,她手下竟臥虎藏龍。看來所謂的宗主只是頂了個名頭,真正厲害的是第一禦者。他們把註意力都放在了古蓮子身上,居然忽略了那個最要緊的人。

城墻上水幕又拔高了好幾丈,弦月透過水墻,瘦成了一道線。魍魎帶回的消息,說在古蓮子的湯泉裏發現了龍王鯨,那就說明他們在金縷城遇上的幻象都是這位禦者的手筆。

好啊,再會他一會。崖兒抽出雙劍,向身後眾人一瞥,“記住了,我們身在天外天,這裏沒有你們的父母兄弟、故人好友,只有戰鬥,只有敵人。不要相信你們看見的,如果被他牽著走,就是死路一條。”

眾人道是,所有的武器都握在手裏。像這樣全樓上下一同禦敵的機會不多,除去五大門派圍剿王舍城時的嚴陣以待,真刀真槍見真章還是第一次。這幫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掙脫了之前遭逢突變的無措,逐漸冷靜下來。沒人感到懼怕,反而有種末日般病態的狂喜。

火光近了,奇怪並沒有看見人影,唯有青磚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仿佛決戰的對手不是人,而是一群來歷不明的水鬼。

眾人屏息凝神,隱約聽見破空的聲響,萬箭齊鳴向這裏沖來。阿傍大喝一聲“小心”,果真三排弓箭列陣到了面前。

用這種手法,想把她的人一網打盡麽?崖驅策雙劍,劍影浮空震出強勁的劍氣,自上到下,自天到地,一面劍氣鑄成的墻阻擋了突來的箭雨,兩相撞擊後,當當聲不絕於耳,折了頭的箭像撲火的飛蛾,頹然落了滿地。

城門兩旁支著巨大的銅盆,盆裏薪火正燃燒著。她甩起冷金練重重一擊,猩紅的炭火碎成無數星芒,向對面疾射過去。恍如牛皮紙被燙穿,躲在紙後的妖魔鬼怪終於現了原形。在他們手忙腳亂,頓地蹦跳之時,波月樓的人口中喊殺,舉劍攻入了敵陣。

她養了一群素養良好的手下,個個都是搏殺的好手。崖兒看了眼戰況,又把視線轉向那個黑衣紅裳,款款而來的人。那人長著一張邪得猙獰的臉,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負手道:“早聞岳樓主大名,今日一見,令在下刮目。”

崖兒認出來,她在雪域見過他。當日到巖洞取畫的人裏就有他。

他的手上,一定沾著白耳朵的血吧!新仇舊恨一同湧上來,她二話不說就向他攻去,但在接觸他的前一刻,竟看見一雙淒涼的眼。從未相識,卻似乎早已鐫刻在她靈魂深處,那雙眼的主人哀傷地呼喚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是幻覺,她知道。什麽都不要去想,她閉上眼,抓緊劍柄向那個幻影刺了過去。

劍尖略受了阻力,但很快便暢通無阻。她睜開眼,看見一個滿身是傷的男人,一手握住了撞羽的劍身,就那樣望著她,眼神堅定,微有淚光。

崖兒心頭大震,惶駭地看向他。他有溫雅俊朗的五官,雖然臉上沾滿血跡,但無損他的砭清激濁一身正氣。崖兒好像記得這張臉,她曾無數次穿過自己的皮囊看見這張臉。還有蒼梧城中的岳南星……他和祖父很像,他是岳刃餘。

“二十二年,別來無恙。”他輕輕一笑,語調有些惆悵,“當初還是我將你接到這世上……”一面說,一面轉頭看身旁的人。

倚著他的女人腰腹空空,但眼睛明亮。她愛憐地上下打量她,“我的孩子,長成大人了。”

崖兒忽然心酸難言,她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胸口破了個洞,湧進了滿海的鹹淚。她下不去手了,那是自傷千萬也要把她帶到人世的人,雖沒有見過他們,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母,無論如何不能對他們揮劍相向。

岳氏夫婦相視而笑,“這些年留你一人,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世道險惡,難為你了。”

柳絳年的嗓音溫柔,像春天枝頭消融的雪,落進一汪清泉裏。她向她伸出手,“孩子來,到娘身邊來……”

崖兒茫然走了兩步,猶豫著要不要伸出手去,一道驚雷般的嗓音落在她耳畔,“妖孽!”

然後一切就都不見了,沒有爹娘,只有正在搏殺的門眾。她如夢初醒般,又羞又愧,剛剛還在告誡手下,轉眼自己差點中了詭計。

狼狽地看向樅言,月色下的樅言滿臉怒容,龍王鯨大善,他憤怒至此是因為受盡了戲弄。每個人都有軟肋,幻術就是找準傷口撒鹽,其卑劣程度,足可以下十八層地獄。

那禦者被破了術也傷筋動骨,倒退兩步,笑道:“怎麽,古蓮子的懷抱不夠溫暖麽?我給你圓了美夢,你不感激我,反倒對我老拳相向?”

樅言漲得臉色通紅,本以為真的找到了母親,貪圖在她身邊的安逸,直到魍魎的劍砍破他的安樂窩,他才驚醒過來。剛進天外天他就犯了這樣的錯誤,實在覺得沒臉面對崖兒。他們一行人,除了狐貍個個都是肉體凡胎,只有他還略有些道行。結果他不堪重用至此,現在人雖站在這裏,卻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越是羞愧,越憎恨這個施展幻術的人。他望向城墻上接天的水幕,“想必這也是閣下的大作吧!”

禦者撇唇一哼,“心懷執念,如心有厲鬼,執念越深,入局便越深。幻術應人而異,眾人皆能見的,自然是真的。”轉而向崖兒一拱手,“岳樓主既然已經到了天外天,何不同盟主見一面?如今圖冊在盟主手上,而樓主又掌握著神璧,只要二位通力合作,彼此互惠互益,豈不兩全其美?只要樓主有意,在下願為樓主引薦,即刻就可直上眾帝之臺。”

崖兒冷笑,“圖冊本就是我的,偷了我的圖冊來和我談條件,眾帝之臺上全是你這樣的蠢人麽?”

那禦者碰了個釘子惱羞成怒,正要發作,忽然發現水墻不知什麽時候如收簾般又合了起來。樅言的一根手指慢慢攪動,水墻在空中旋轉成一個漩渦,逐漸收攏,逐漸縮小,最後變成碗大、豆大,直至消失不見。他嘲諷發笑,“和我比玩水,你還差了點。”

他話音才落,崖兒便拔身而起,因速度太快,在原地留下了個殘影。劍氣破空,向禦者襲去,他起初還能接她幾招,但他耍拳腳的功夫絕沒有他耍幻術那麽厲害。最後一擊,她反手挽劍,從他背心刺了進去。瀕死的人總有不甘,他向前走了幾步,才撲倒在地。

普通的水宗弟子要和波月的殺手拼刺殺技巧,懸殊太大。加上禦者一死,他們便都惶惶然了,波月樓的人秋風掃落葉般飛速清理完障礙,安全撤出了綠水城。

崖兒望向二十裏外的寸火城方向,那裏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她也不知道。集結波月樓所有人再轉移進那座城嗎?連破三城,這個戰術基本失效了。

她擡了擡手,讓眾人暫且止步,“身後三城不能就這麽白放著,必須有人坐鎮,才能防止厲無咎的勢力死灰覆燃。”她看了魍魎一眼,“花喬木受了傷,先養傷要緊。你帶十二煞留在綠水城,孔門主和八宿退回木象城,餘下的人跟蘇門主戍守金縷城,這樣我才能後顧無憂。”

蘇畫不放心,“難道你要一個人獨闖寸火城?接下來還有兩城,單打獨鬥根本不可能。”

她搖頭,“我要先救仙君,其他的暫且不急。諸位聽好了,我不是讓你們死守三城,如果我順利進燭陰閣拿到龍銜珠,會放響箭通知你們。厲無咎必定要收覆失地,你們用不著和他交手,保命是第一要務。幾座城池沒什麽了不起,只要留著性命,千金散盡還覆來。等我帶著那人回來,屆時再痛快狠戰,出了這口鳥氣。”

這個部署無疑是當下最好的安排,二十裏外的那座城,恐怕早已封鎖了進城的入口,他們烏泱泱一群人殺到,想混進去幾乎不可能。

崖兒收緊了兩把劍,轉頭對樅言道:“你也……”

可話沒說完就被樅言截斷了話頭。“我跟你一起去,絕不會拖累你。”

崖兒本想拒絕的,但看他神色堅定,也無可奈何。作別了門眾,和他一同踏上了去寸火城的路。

一路上他總是欲言又止,崖兒問他怎麽了,他很愧怍的模樣,垂首道:“你不覺得我百無一用嗎?”

他還在為陷入那個迷局羞愧不已,崖兒卻失笑,“你找你母親找了幾十年,走遍了四海八荒,如果有人想抓你的軟肋,必是這一處無疑。難道你會以思念母親為恥嗎?兒女牽掛父母是天性,那個幻象太真實,剛才我也差點上了套。”

樅言繼續嘆息,“我和你不一樣,好歹我年長你幾十歲。”

崖兒朝他翻眼,“你在水裏活了幾十年,那些年紀都白長,沒有閱歷不通人情,有什麽用!”

他無法反駁,只得點頭,“你說得對。”頓了頓問她,“那天我被禦者暗算,你是怎麽走出金縷城的?”

崖兒說:“出城後我也遇上幻境,看見了八寒極地,也看見了他。他在極地受冰刑之苦,我想帶他離開,可他被捆仙索鎖著,只有牟尼神璧才能讓他脫困。”

“然後呢?一說神璧你就跑了?不管他了?”樅言差點笑出來,“你真像個守財奴,除了錢萬事好商量。一旦提錢,再親的人也會翻臉。這事讓他知道了,不知心裏什麽滋味,說不定會難過,覺得你其實沒那麽愛他。“

崖兒楞了下,和他大吵起來,”你才像守財奴!我不過是行事穩重,你居然這麽挖苦我?誰讓那假貨叫我崖兒,他明明一直叫我葉鯉的。”

樅言的笑容慢慢隱匿於唇角,嘆道:“對喜歡的人,果然都愛用特殊的稱謂。”崖兒在呼嘯的風裏看他的臉,他立刻揚眉,“看我做什麽?我叫你月兒,只是因為我不識字。當初你向我介紹自己,分明說的是月牙兒,後來不得不將錯就錯,這能怪我?”

她摸摸額頭說不能,有時候不識字也是個很好的臺階。

二十裏有了樅言的相助,不費吹灰之力。

到了寸火城外,也確如她之前預料的,吊橋高懸,城門緊閉。周圍暗哨不少,要正大光明進去很難,但有個妖做朋友,萬事就便利得多。

天氣不好,下起了雨,雨勢磅礴,遠近幾十丈內都是昏昏的。城墻上的哨衛也有些懈怠,一直盯著直道,午後即便來了場豪雨,也沖不掉悶熱和瞌睡。相鄰的兩個是老搭檔,困了悶了煙癮來了,總要卷上一卷煙葉醒神。拿肩一頂,嗳了聲,“遮著點兒。”另一個就自發撐起了油綢衣,為那小小的煙卷提供一方避雨的空間。

煙葉卷得歡,一個卷,一個還提醒:“卷緊一點,上次的吸了一口就燒到根上……”眼梢似乎瞥見有什麽一閃而過,是鳥麽?大雨天裏哪來的鳥?左右看看,一切如常,便不再琢磨,又忙著卷他的煙卷去了。

城裏的天氣和城外像兩個世界,城外澆得睜不開眼,城內卻有了放晴的趨勢。雨收了,天邊有微微的紅光,倒映著地上清淺的水窪,水面上浮著一層胭紅,像姑娘閨房裏一臺又一臺的鏡子。

寸火城和前幾城又有截然不同的風韻,如果不是城墻上烈火旗招展,簡直要以為這只是個富裕又安靜的小城。這裏有垂楊和炊煙,也有小橋和繡樓,一切被雨水清洗過後變得明凈,仿佛任何一個角落都是通透的,沒有半點藏汙納垢。

就是這畫一樣的街頭,在他們途經的半道上,停了一輛精美的馬車。一名車夫馭馬而立,車廂的四圍以黑底金漆,描出齊整的饕餮紋樣,蓬頂四角的玉魚被風吹動,有啷啷之聲飄散。

可能是哪家富戶出行吧,崖兒和樅言交換了眼色,打算繞開行走,但車內人搶先喚了聲:“岳樓主。”

這一喚,崖兒心頭不由一跳。回身看過去,車門上的錦繡垂簾被一柄折扇挑了起來,簾後露出一張如銀似雪的臉,有靈明清秀的五官,和不附庸常的氣度。明明笑容溫和,嗓音卻如剛被冷雪擦拭過的鋼刀,和眉心那點朱砂痣一樣,清晰深刻,直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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