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小花兒的呼痛聲，張澤快速看向因為自己拍打而掉落在地的饅頭，掩飾住自己臉上慌亂的神色。

“我不需要。”他的聲音更加的沙啞了，說得很慢，像是在壓抑著什麽。

小花兒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有些委屈地看著隔壁哥哥月光下的頭頂，黑黑的頭發看著很軟，埋著頭的樣子像極了村裏大黑狗的腦袋，甩著尾巴湊過來的樣子，一邊嚶嚶叫一邊任自己亂摸。

可是眼前的人沒有大黑狗一點點的乖巧，還打得她的手有點疼。

只見他彎下腰去撿起落在地面上的饅頭遞過來，“還你。”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小花兒覺得他低下去的聲音溫和了許多。

小花兒接過饅頭，從墻上跳了下去。

這一片陰影處只剩下張澤一人，聽到快速遠去的腳步聲，張澤重新擡起頭，看向剛才小花兒呆著的那一片墻，神情失落。

過了一會兒，張澤走到墻根處踮起腳尖，伸長了手去夠剛才盯著的那一塊地方，可惜身高不夠，夠不著。

算了。

張澤心想。

那上面留下的溫暖，早已經隨著晚上的涼風一起涼了。

就像小花兒的離去一樣。

張澤沮喪地靠在墻上，晚風吹得他身體發涼，腹中也十分難受，剛向前邁出沈重的步伐想回屋中睡覺，卻又聽來墻那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往他這邊走，越來越近。

張澤的心臟驟然縮緊，然後停頓了一下，一時間有些無措。

是她又來了嗎？

可是她來幹嘛？他剛才那樣對她。

如果是她來了，自己又該和她說什麽？

張澤喉間緊澀，生生將邁出去的腳收回，重新埋下臉看向地面。

“你在看什麽？”果然頭頂又傳來小花兒悅耳的聲音。

張澤眉目舒展，卻不知道怎麽回答。

墻角下沒有月光，黑黑的什麽都看不到，他並沒有看什麽，只是在默默等她。

但他張了張嘴，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一片沈寂後，又聽小花兒道：“剛剛這饅頭落在地面有些臟了，我特地生了火照亮，將臟了的地方弄掉了，哥哥吃一點吧？”

小花兒說話的聲音中帶了些遲疑，帶著真切的關心，又似乎有些委屈，聽得張澤想狠狠打自己剛才弄疼小姑娘的手，再狠狠罵自己一頓。

“你自己吃，我不餓。”張澤搖頭，輕聲道。

“可是我已經吃過了，吃得飽飽的已經吃不下了。”小花兒的聲音帶著無憂無慮，像是不知人間疾苦。

張澤看見那被月亮照在地面上的影子歪了歪頭，然後繼續說道：“我這饅頭也不是白給哥哥的，聽說哥哥在學堂，每天都被夫子誇獎，小花兒想哥哥向先生一樣教我。”

張澤擡頭看去，小姑娘背對著月光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在黑暗處閃閃發光，然後像是鼓足了勇氣一樣伸出右手，露出手中的半個饅頭道：“先生，請收下學生的束脩。”

聲音不大，卻像一股清泉一樣，從張澤的頭頂註入，一直流到他的心臟，然後向身體四處擴散，張澤默默看著墻頭上露出半截身子的小姑娘，眼睛一眨不眨。

“先生？”小花兒的聲音更小了些。

張澤猛地驚醒，指尖發燙，手臂不受控制的往上擡，然後拿走了小花兒手中的饅頭。

“謝謝你。”他聲音再次沙啞，向姑娘道了謝，然後當著她的面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他真的很餓，餓到肚子絞痛。

可家中沒有人會管他，母親嫌棄他讀書花費太多銀子，父親雖然想幫自己，但是在母親的壓迫下說不出話。

他在廚房外看著他們有說有笑的吃完晚飯，自己去喝了點井水讓自己不那麽餓，然後進去打掃他們的飯碗。

張澤沒有怨言，可是他真的很餓。餓到想哭，他知道這是母親比自己退學的辦法，可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麽著急讓自己退學，讓弟弟去學堂。

他真的有很努力的去讀書，先生很喜歡他，課業他回回得第一。

他想等自己書讀好後，出人頭地了，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可是母親現在覺得自己是累贅。

張澤一邊吃著饅頭，一邊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鼻頭很酸。

他緊咬著牙關，不讓小花兒聽到他此時的脆弱，努力憋住自己的淚水，然後問小花兒，“你想學什麽，我現在教你。”

“哥哥今天在學堂學了什麽？告訴我就可以了。”

兩人說完話然後道別，小花兒滋溜一下，從墻上滑下來，轉身過來腿一軟，栽倒在地上。

待看清楚院中的人是誰，小花兒沒好氣道：“哥，你怎麽在這兒？”

大半夜不睡覺站在庭院中間一聲不吭嚇她一跳，這是人幹的事？

“你晚間藏著的那半個饅頭給張澤了？”張樹低低的聲音傳來，帶著怨氣。

小花兒一驚，她以為自己藏得很隱秘沒人看到，她有些心虛，自己家中也沒什麽口糧，這東西看著只是個饅頭，對於他們貧苦人家來說，也是貴重的東西。

不過一想到那是自己的份，小花兒便擡起了頭，挺直胸脯看向自家哥哥道：“我讓隔壁哥哥教我今天學了什麽，給他的報酬。”

“你還不如問我！”張樹咬牙道。

小花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點情面都不留給自家哥哥，“你今天在學堂認真聽了嗎？問你問題都打不出來。”

知哥哥者莫若小花兒，張樹的臉在黑夜中紅了紅，好在晚上小花兒看不出來。

“那你也不能將自家的糧食隨便給別人！你吃不完給我吃呀！”張樹不服道。

“劉嬸子不給張澤哥哥飯吃，我上次碰見張澤哥哥臉色黃黃的，臉頰都凹進去了。”小花兒走到哥哥身旁低聲警告：“我給張澤哥哥饅頭的事你別告訴別人，劉嬸子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在隔壁罵我，然後娘也會罵我的。我要是被罵了，就把你喜歡於雪姐姐的事情告訴娘親，讓娘親給你說親去！”

張樹委屈巴巴，自己寵著的妹妹不疼自己，反倒心疼起隔壁的哥哥來。

而且還威脅自己……

雖然他很樂意讓娘親幫他提親，可是於雪的家裏面……

“我也瘦了。”張樹長嘆一聲，指了下自己的臉，“也凹進去了。”

小花兒噗嗤一笑，拍了拍哥哥並不癟的肚子道：“好像肚子也癟了，下次好吃的妹妹都留給哥哥吃。”

“那還差不多。”張樹這才笑了起來，可是剛才因為被妹妹提起於雪的事情，心裏面有些難受。

他這塊材料，讀好書出人頭地是不大可能了，母親卻堅持讓自己讀書識字。

可於雪現在都十歲了，已經等不及了。

她那沒良心的爹娘已經在暗地裏給她相看人家了，他和於雪心裏面都知道，這只是明面上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拿女兒來賣個好價錢。

可十歲的姑娘家，還只是個小孩子，於家爹娘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張樹悶悶的走回屋中，睜著眼睛怎麽都睡不著。

第二天一大早，張樹便踩著霜露到田邊。

周圍白白的雲霧還未散去，於雪已經一個人在田地裏除草。

張樹輕咳一聲，於雪便轉過頭來，小姑娘紮著兩個麻花辮從肩頭垂落，額頭上的劉海剛剛齊眉，在晨風中微動。

看見自己微微一笑，臉頰微紅喊道：“樹兒哥，你也來除草？”

張樹哪是過來除草，他知道於雪這個時候肯定在這兒，便過來看她。

於家夫婦想將於雪賣個好價錢，一邊讓於雪做事，一邊又不讓她在外面曬太陽。可是農村的活兒基本都是在戶外，太陽曬得到的地方，所以於雪要出來幹活，基本上都要起很早。

而且沒有吃飯。

張樹雙手背在後面，拿著饅頭的手有點出汗。

今天他家的早飯和昨晚的一樣，他起得早，提前熱了饅頭，學著妹妹昨晚，掰了屬於自己的半個饅頭過來，想給於雪吃。

他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熱，雙手僵硬的背在後面怎麽都拿不出來。

他昨晚見妹妹給饅頭給的還挺自然啊，怎麽一到他這兒就給不出手了？

妹妹果然是個厚臉皮！

突然手中的饅頭被什麽拽走，張樹猛地轉頭，卻看到自家妹妹居然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晃動著拿走的饅頭，一臉得意的看著自己，“哥哥，這是要做什麽啊？”

小花兒今天一起床，便看到自家哥哥在院門口走來走去，像只無頭的蒼蠅似的。

她準備偷偷走過去嚇一嚇自家的傻哥哥，卻見哥哥大步往外走去。

有秘密！小花兒敏感察覺到。

這大清早不睡覺，可不是她哥哥的作風，於是小花兒輕手輕腳跟在哥哥後面，一路便跟到了田埂上。

大霧的早上，隔得遠，哥哥並沒有發現小花兒，這便讓小花兒跟在了哥哥身後偷聽，果然讓她聽到了哥哥的小秘密。

小花兒朝哥哥齜牙一笑，眼神得意地看向自家哥哥，好像是再說：好家夥！昨天還不讓我給饅頭給隔壁哥哥吃，今天自己在做什麽？！

“小花兒也來了啊？早上舒服，快點幹完活，等下就不用曬太陽了。”於雪眼尖的看到張樹背後的小花兒，笑道。

“嗯。”小花兒看自家哥哥忸怩的樣子，小跑著湊近於雪姐姐，然後大方的遞過饅頭給於雪姐姐道：“姐姐還沒吃飯吧？快吃。”

於雪搖頭謝過小花兒的好意，“小花兒正在長身體呢，自己吃！”

小花兒一把拿過於雪姐姐的手，然後將饅頭放進她手中，輕聲道：“於雪姐姐快吃，這是哥哥特意留給你的。”

見她不接，小花兒揶揄道：“姐姐要是不接，我哥都不敢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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