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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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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7)

荀彧是不是已經消失不見,逃出宮門了。

可是今天,劉協的造訪卻讓他們聽到了荀彧久違的聲音。是荀彧對劉協有禮有節的請安見禮之聲,只是這請安之聲過後,便又歸於沈默了。他們正著急天子會不會因為這個事情怪罪他們伺候不周,裏頭卻傳來劉協讓他們退下的命令。

一群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誰也不敢怠慢都老實巴交地退下,離得遠遠地候著。同時在心裏好奇:這兩個人,會說些什麽呢?

說些什麽?可能這個問題劉協來之前也沒思考過。他在到了荀彧這裏以後,屏退了眾人,望著形容憔悴,面色疲倦的荀彧,臉上閃過一絲內疚和不忍。

“荀愛卿,坐吧。陪朕說說話。”劉協看著垂手而立的荀彧,聲音幽幽地開口。

荀彧沒動彈,只是固執地站在那裏,脊背挺直,表情淡然。沒吱聲也沒應命,像極了當年在德陽殿中,他立於群臣之中,反對曹操稱公時的情景。

劉協見此輕輕地嘆了口氣,坐在席上後用雙手攏住了膝頭,把下巴放在手背上望著荀彧苦笑無奈:“既然荀愛卿執意堅持,那站著聽也是一樣的。”

荀彧長袖之下微微動了動手指,到底還是沒說出什麽。

“朕今天去了許都城頭。”劉協眼睛透過荀彧,望著窗戶的方向,聲音飄渺地說道,他似乎不需要人回答他,來這裏,或許,他只是單純想找個傾訴的對象罷了。恰巧,荀彧這段時間嘴巴嚴實的緊,不會輕易跟人說出什麽。

“朕又見到了那些戰死的將士。就像當年在洛陽,在長安一樣。鮮血,傷口,和屍體,這些東西在少年時曾無時無刻不縈繞在朕的夢境了。朕那時侯就想……若有朝一日朕能親政,定不讓這些將士的血白流,命白丟。也定然不讓這種征戰殺伐重演於中原大地。”

“可是後來朕發現很多事情不是朕想想的那樣,朕以為被曹愛卿迎回許都就意味著朕可以結束顛沛流離,可以如祖輩父輩那樣,做個地道的九五之尊。可是朕錯了,朕覺得自己不過是他曹孟德豎起的一面旗子而已,靠著這面旗子,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號令不臣。可以有足夠的理由征伐其他諸侯。說到底,朕不過一枚棋子罷了。從洛陽到長安,再到許都,從來都是一顆棋子,以前是董卓在用,現在是曹操在用。”

“所以朕想親政。朕想擺脫這種被操縱,被利用的傀儡身份。衣帶詔也好,那無數次的暗殺也罷,甚至現在與國丈的謀事,都是朕做下的。朕並不後悔,因為朕很清楚曹操他名為漢相,實為漢賊。舉傾朝之權,行竊國之事。若再不加阻止,大漢四百年基業,劉氏數十代江山就將斷送在我劉協的手裏。我豈能讓他如願?”

荀彧聽到這裏蹙了蹙眉,但是終究還是忍住了話頭,垂下眸,繼續傾聽劉協接下來的內容。

劉協依舊保持著他雙手抱膝的姿勢,口氣幽幽地繼續道:“可是現在……朕似乎要忘了自己的初衷了。為什麽親政,親政是要幹什麽?長久經年,朕竟然不記得自己當年雄圖偉志,發誓一定要實現大漢中興時的心情了。”

“朕早就知道諸葛孔明來此不過是為了拖住曹丞相南征腳步而已。可是朕還是跟他合作了,原因無他。因為朕看不得他完成平南之事。天下一統由曹氏完成,就意味著曹氏功高震主。而劉氏已經,封無可封,賞無可賞。只能……禪位讓賢。”

“朕也知道,諸葛孔明在達成目的以後,一定會盡早離開許都,到時候許都這個爛攤子不過是交給曹孟德收拾罷了。攻城圍城,看著像是不死不休了。若曹孟德死了,孫權也好,劉備也好,都能得到片刻喘息。若是朕死了,曹孟德便失去了他最有利的一張政治大旗,以後他在征戰便多了許多顧忌,出師無名,被束縛了手腳。怎麽算,他們孫劉聯軍都是賺的。”

“王朗他們依舊被朕拘押在大牢之中。王必曾向朕諫言,說要把王朗等人推上城頭,以此要挾夏侯惇,看他是否能緩下進攻,退兵離去。呵……退兵離去?怎麽可能?都已經兵戎相見,怎麽可能輕易退兵呢?再說了,王朗他們畢竟……和王子師不一樣……夏侯惇也不是董卓。”

劉協說道王允的時候,眼睛裏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瑩光,很快,快得都讓荀彧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劉協在提到王允時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洩露了這位已經氣韻內斂的帝王的真實情緒。或許,對王允……他心裏是有愧的。

劉協說完又偏了偏頭,似乎在思索自己腦子裏還有什麽要說的。片刻後,沒有搜到新內容的劉協站起了身,拍拍手,嘆了口氣,望著至始至終都未發一言的荀彧苦笑了兩聲,無奈道:“跟你說這個不過是因為朕估摸著曹操的回師先鋒應該已經快到許都了。許都城撐不住多少時間。朕擔心現在不說,等到城破宮傾之事,這些心裏話就再也沒機會說出來了。好了,現在朕該去皇後那裏,交代一些事情了。荀愛卿,留步吧。”

劉協說著就移步出門,態度自然地就像是在後花園逛了一圈一樣。只是他臨走經過荀彧時,卻還是對荀彧說了句讓荀彧詫異非常的話:

“荀文若,之前你說朕錯了……到底對錯與否,朕也無法回答你。若千百年後,時間證明朕是錯的……那朕……也絕不認錯!因為一朝登帝臺,再無回頭路!”

劉協走後,荀彧的處境並沒有改善多少,他依舊是被軟禁,依舊是被限制行動,依舊不肯說話。只是他門前伺候的宮人們在劉協看過荀彧以後,態度有了些微妙的改善,若說之前對荀彧只是公事公辦,甚至帶著敷衍了事的心態,那麽在劉協光顧過這個宮殿後,宮人們再對荀彧,就帶上來討好和諂媚的臉色。

他們開始不時地在荀彧面前提起外頭的局勢,也談起宮中的瑣事。當然更多時候,他們在無中生有,沒事閑扯地跟荀彧說話攀關系。

但是在劉協離開後第三天,荀彧卻從這些亂七八糟,或真或假的傳言八卦裏聽到一個讓他震驚又難以置信的事情:皇後伏壽得了失心之癥……瘋了。

而她發病的日期恰恰與劉協離開他這裏,告訴他他有事去皇後那裏的日期是同一天。

據伏壽宮裏的一個小常侍說,皇帝那天到了他們娘娘的宮裏,屏退眾人,不曉得和他們娘娘談了些什麽。在皇帝陛下前腳離開,後腳他們娘娘就昏倒在了殿門處。等到醒來,就已經神志不清,只知道揮舞著胳膊胡言亂語,或者翹著蘭花指傻笑傻樂。皇帝派了他的專屬禦醫過來為皇後娘娘診病,可是得出的結論卻是痰迷心竅,乃失心之癥,藥石妄效。可偏偏這樣的結論下去,皇帝卻硬是一眼也沒有去看過生病的皇後。

現在宮裏都在議論,皇後娘娘成了這個樣子,又失去了陛下的寵信,陛下是不是打算廢後另立,徹底厭棄皇後。只是可憐了皇後娘娘,父親還在為陛下賣命,自己卻不得不騰出國母之尊,讓位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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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壽發瘋的消息幾乎和曹操病倒的消息前後腳地傳到了許都城。前一刻,伏完還為自己勁敵病倒的事喜悅放松,心神大定呢,後一刻,伏完就被自己姑娘病重失寵的消息刺激的呆立當場,反應不能。

伏完在家裏焦躁地轉了兩圈,最後還是咬牙狠心,沒去進宮面見劉協,去了能怎麽樣,總不能指責劉協把自己女兒禍禍瘋了吧,而且,這個事怎麽琢磨怎麽有蹊蹺,他那女婿和女兒雖然說不上伉儷情深,但好歹算福禍與共。女兒縱然會在後宮之中有些手段可能見不得光,但是伏壽他絕對不相信劉協能因為這個絕情決意,徹底翻臉。

想過一通以後,伏完開始給劉協上請罪折子: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錯,自己姑娘在裏頭遭遇這種事,他當爹的都得先把過錯攔過來,雖然心裏很委屈,但在明面上伏家還是得順著劉協的意思辦事:他說自己姑娘瘋了,他們就當姑娘瘋了。

伏完按捺著擔憂和憋屈寫完了奏章,這奏章還沒遞上去呢,耿介派來的一個親衛就急匆匆地趕到他府上了:國丈大人,曹操的軍馬從赤壁回師了,現在夏侯淵已經帶領八萬前鋒軍到了許都城下,跟夏侯惇部回師一處。從早上開始,夏侯惇部就開始全面攻城,耿介將軍已然組織人馬抵抗。城頭戰況慘烈,我部傷亡慘重。

伏完身子一僵:“現在城頭在誰人手中。”

“許都城頭未曾為外軍踏足一步。”

伏完眸光一閃,一邊囑咐親衛告訴耿介務必全力抗敵,一邊在心底神思電轉:他的女兒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病倒是不是……並不算一件壞事?十八萬大軍圍城,連帶後面還有將來未來的曹操主力,七七八八加起來三十萬人馬!讓許都城破已經是遲早的事。

那時候,作為反對曹氏的第一家,伏家肯定是第一個被拿刀問斬的。若還有一個人能保全,那可能……就只有發瘋的伏壽了。因為對於曹操這樣高高在上,權傾朝野的勝利者,一個女人,一個失勢的女人,一個失勢的瘋女人是斷然不會威脅到他的。對於這樣的沒有爪牙,沒有危險的失敗者,他不會吝嗇他的大度寬容,顯示他的仁慈胸襟。

伏完心裏萬分覆雜地把事情利害想了一遍,然後就趕緊召集王必等人,商議許都守城之事,同時集合了宿衛營,把一萬宿衛營將士調至許都內城,提前築起了拱衛皇宮的最後一道屏障。

許都城外,夏侯淵的後續部隊還在不斷地往許都方向增援,攻城之戰,從早上到晚上,又從晚上到早上。望著東方既白中,自己身旁越來越多的傷兵亡將,越來越少的親從侍衛,耿介覺自己心裏像是被掛了千鈞重的鉤子,不光能讓呼吸困難,還能讓視線越來越模糊:連一絲勝利的希望也看不到了。

而等到曹操主力的大旗出現在鏖戰中許都城外時,已經幾夜未眠盯著戰事的耿介終於被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一直強繃的神經。耿介立於城頭之上看著總攻號角響起後前赴後繼奔向城頭,架起雲梯的曹軍,終於忍不住心頭絕望,仰天落淚,長聲而嘆:“蒼天無眼,乃使曹賊行此忤逆事!”

耿介身旁的副將,一把拉住神情恍惚的耿介,哀勸道:“大人,此處守不住了,大人還是盡早離開,從北門撤退,留存實力,以圖後計。”

耿介拂開了副將的手,堅定地搖了搖頭。用他嘶啞蒼老的聲音淡淡道:“你帶所部人馬速回皇城,把這裏的情況通報王大人和國丈。”

副將一楞:“那大人您呢?”

耿介也不見回答,只是眉目一厲,盯著副將沈聲道:“休得多言,速速領命!”

副將身上一凜,擡起頭,臉色覆雜地看了看耿介,最後以嗓子眼兒裏擠出支離破碎的一句:“末將領命!”

耿介輕輕地點點頭。待目送副將離開後,他回轉過身,把目光投向城下的敵軍。在瞇起眼睛,看清這支主力部隊最當前人的面貌時,耿介先是一楞,隨即如想通什麽一樣,從喉間發出一陣壓抑的笑:好一個曹孟德啊!好一個病危返程,倉促退兵的魏國公!當真是奸猾狡詐,可惡至極!

耿介的笑聲蒼老尖利,讓他身旁的親兵聽得都不覺皺眉,一個個湊到耿介身前,試圖勸慰耿介撤退。耿介卻似無所覺,他一把撥開身前的親衛,抽出長劍指著城下的曹操斥道:“曹孟德,你身為漢臣,世受皇恩,如今不思報國報君,卻串聯朋黨,意圖謀反,你該當何罪?”

曹傲擡起頭,看著怒目而視的耿介聲音平和地淡淡道:“曹某身為漢相,自然以漢室為重。爾等亂臣賊子,禍亂許都,挾持天子,嫁禍朝廷重臣。實乃罪不容誅。孤興兵而起,早清君側。何罪之有?”

耿介聽罷拿劍的手狠狠地抖了抖才克制自己破口大罵的沖動。他在咬牙切齒地盯了曹操片刻後,“唰”的一下轉過頭,用自己實際行動回答曹操:何罪之有?

你罪大惡極,死不足惜!

“弓箭手準備,放箭!”

許都城頭箭雨瞬間兜頭而下,穩妥又狠歷地壓制住城外曹軍的進攻步伐。帶著最後的瘋狂與絕望的攻擊,即讓曹操覺得心驚的同時,也生出一股敬佩之心。他搭手於眉,望著城上已然深陷僵局,依舊指揮若定的耿介出聲道:“若是可以,留其全屍。”

-而在城外戰火正濃,廝殺震天之時,許都城內的官員百姓也早已經被驚動。一股恐慌和不安感彌漫在許都的上空,誰也不知道許都城到底什麽時候會破,誰也不知道城破後,曹操會如何對待背後捅他刀子的政敵。迷茫和恐懼就像瘟疫一樣,散播在許都大大小小的角落,甚至把威嚴莊重的皇宮都蒙上一層灰敗之色。

這座天下最尊貴的院子裏,從來不缺少投機之輩。

曹操軍隊剛到,就有不少宮人開始為自己謀劃起後路,向曹家三位姑娘或明或暗的討好諂媚,投誠獻忠。而這其中以出身最高,又最有謀劃力的三姑娘曹憲感受最深。

曹憲在聽到喜碧傳來消息,說自己父親平安無事時還輕輕舒了口氣。可緊接喜碧就告訴她丞相帶大軍來到許都城下,城外戰況激烈,死傷慘重時,曹憲又渾身僵怔了下,臉上露著一抹不易察覺的苦意。

在收回這抹情緒後,曹憲擡起頭,看向自己的貼身侍女:“喜碧,那邊宮裏那位,這段時間如何了?”

喜碧低著頭恭謹地回答:“回娘娘的話,那位……現在依舊是神志不清,瘋瘋癲癲。每天披頭散發地在宮室裏游蕩,而且脾氣暴躁,動輒發怒,宮人們現在都遠遠地躲開著,非聽她召,誰也不敢輕易到她跟前伺候。”

曹憲撣著袖子,悠悠然地站起身:“哦?是嗎?我們的皇後娘娘竟然也有這麽大的脾氣?那本宮可得去好好探探她。怎麽說,本宮和皇後娘娘也是同處後宮,情同姐妹。這當姐姐病了,做妹妹的,怎麽有不去探病的道理呢?喜碧,帶好東西,我們走吧。”

喜碧點點頭,也不多言,垂著手,帶人默然地跟在曹憲身後,隨她向伏壽的寢宮而去。

兩人到達伏壽寢宮的時候,整個殿裏宮人全都避到了殿外,殿內就伏壽一個人披著頭發,翹著蘭花指邊低頭轉圈邊嘴裏不停地小聲嘀咕。

到曹憲走到伏壽臉前頭了,伏壽才不甘不願地停下動作,偏著頭雙目茫然,像個天真懵懂的孩子:“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有見到壽兒的夫君嗎?他已經好久好久不來看壽兒了。”說完伏壽又像想起什麽一樣,低下頭,著急地在四下打轉:“他到哪裏去了呢?到哪裏去了呢?人呢?他為什麽不來看我?為什麽不來看我!”最後一句,伏壽“呼”地一下拔高聲音,憤怒又氣惱揮落桌案上的一套茶具,“他為什麽不來?”

曹憲緊緊地盯著面前對著她摔杯打碗厲聲質問的伏壽,微微瞇起了眼睛。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眼前人,片刻後,忽然眸光一閃,表情柔和地走上前,扶著伏壽的手,溫柔地說道:“姐姐,想知道陛下為什麽不來看你嗎?”

伏壽被曹憲握著手,茫然地搖搖頭,一臉求知地問:“為什麽?”

曹憲輕輕地把伏壽臉上淩亂的頭發撥開,誠摯道:“姐姐,男人都是喜歡漂亮女人的。姐姐現在這模樣披頭散發,怎麽可能好看呢?”

伏壽身子一滯,隨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下跳起來,甩開曹憲,如陣風般刮入內殿,一陣翻箱倒櫃後,伏壽換了一身大紅宮裝,劈頭散發地坐在了銅鏡前。

曹憲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伏壽在鏡子前手握發梳,表情苦惱,急急慌慌地梳著自己頭發。只是這頭長發多日未曾搭理,伏壽的動作又沒輕沒重,梳了好幾次,沒梳理柔順不說,還被她自己扯斷了不少。

這種近乎自殘的梳發方式,讓曹憲立在內殿門旁微微地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對喜碧使了一個眼色。喜碧對她點點頭,無聲地跟在了曹憲身後。

“姐姐,還是叫宮人來給吧。伺候您,本就是這些人……”

“不要!我不要!”伏壽孩子氣地打斷曹憲將出口的話,身子一轉,把木梳交到曹憲手裏,眉開眼笑地說:“我要你給我梳頭。快快,梳好了,我好去找我的夫君。”

對於伏壽把她當下人的行為,曹憲倒一點也不惱,只是微笑著垂眸望向手裏的木梳,應道:“既然姐姐願意,那妹妹自然也是樂意之極的。”

話畢,曹憲就當真執起伏壽的一縷頭發,動作輕柔,表情認真地邊打理邊念道:“一梳到頭,富貴無愁。一梳到尾,舉案齊眉。二梳到頭,多福多壽。二梳到尾,無病無憂。三……”

伏壽很安靜地坐在那裏,臉上帶著憧憬和期待,當真像個新嫁娘一樣,無比嬌羞地望著鏡中被搭理梳妝的自己。

“姐姐,要用哪個發簪呢?這枚八寶攢絲雙鳳簪如何?好看精致又配您的身份。”

伏壽完全沒在意曹憲的說辭,只是來回扭頭審視著自己鏡中的倒影,胡亂點頭。

曹憲摁住伏壽肩膀,從妝奩裏拿出那根金簪,一只手放在伏壽耳後輕輕地固定住伏壽腦袋,另一手則握著簪頭,在伏壽發間來回比劃著:

“插在哪裏好看呢?是這裏?這裏?還是……這裏?”

最後一個字落地時,曹憲手中的發簪瞬間來到了伏壽的脖頸,簪尖抵著伏壽脖子,穩穩地停在了她的咽喉處。

伏壽瞳孔微微一縮,還來不及重新掩飾,就被曹憲一個施力劃破了細膩的肌膚。她聽到曹憲在她耳旁冷冷道:“知道害怕,那便不是真瘋。讓我猜猜,是什麽讓我們的皇後娘娘能不顧國母之尊,也要裝瘋保全的?”

伏壽身子一僵,感覺到曹憲摁著她肩膀的手正緩緩向下,來到她小腹處時一下頓住。

曹憲扭頭看了看臉色發白的伏壽,用意味不明的聲音說道:“姐姐,你說這裏是小皇子,還是小公主呢?”

伏壽一把揮開曹憲的手,懵懂表情一收,扭頭冷冷地看著曹憲道:“你想幹什麽?說吧。”

曹憲見此冷笑勾起:“我想幹什麽你不知道嗎?讓我猜猜看,你為什麽要裝瘋呢。是陛下的主意?倒真是一番用心良苦。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許都城保不住了?多好的一出戲,裝瘋?宮傾之日,無數人會死去,可唯獨你不會。我父親怎麽會為難一個瘋了的弱女子?充其量也不過是被貶為庶民,離開皇宮罷了。或許,你不會被發現有孕之事,這樣你和孩子都能保全,離開這是非處,從此山高水長,自有一番天地。姐姐,你說,妹妹我說的對也不對?”

伏壽偏過頭,不去理會曹憲。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又何必在惺惺作態。

曹憲卻眉目一凜,退後一步手指伏壽,厲聲道:“伏壽,你可治罪?若不是你與你的父親挑唆君心,陛下怎會輕易信人?怎會棄前線大軍於不顧行如此昏聵之事?伏壽,擅自幹政,禍亂君心,罪該萬死!”

伏壽動了動身子,擡頭嘲諷地看了眼曹憲,良久放掛著冷笑譏諷道:“曹憲,是該說你天真純善,還是該說你愚不可及?你以為到了這步田地,你的父親當真能和陛下同處屋檐,相安無事?別做夢了,你比我清楚的很,把他逼到這個境地的,不是我伏壽一家,是你那好父親曹操曹孟德!”

曹憲眼睛一瞇,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抖了抖,眸中精光閃現昂頭沈聲道:

“那又如何?我父為國之心,拳拳可表。聽聞京師有變,強撐病體,千裏回援,哪裏對不住君上?”

“倒是你,伏皇後,我的好姐姐。攛掇國丈謀反,背棄前線將士,對不起你多年皇後之尊!至於你口中的把他逼至如此境地的人?別忘了,當年若不是這個人把你迎回許都,你如今還指不定在哪裏飄搖不定呢?從來許都的那一刻起,你身為皇後的吃穿用度,都是這個恩在供應。你那些臣工的俸祿都也從這個人那裏開支。甚至這所宮殿、這座皇城,都是由我父親修繕而來。沒有他,你哪裏來的如今皇後娘娘的架勢?論公論私,我父親哪一點對你們不住?”

“倒是伏壽你……哼,別那麽不識好歹!當年我父親既然能把你們迎回許都,自然也能把你打落塵埃。我勸你別去耍小聰明,和前朝的手段相比,你那些伎倆實在太上不得臺面。”

伏壽聽後只是冷冷地望著曹憲,不屑道:“曹憲,說了那麽多你也不過是在安慰你自己。不承認你在嫉妒我罷了。”

曹憲挑眉一笑,輕聲重覆道:“嫉妒?你指什麽?是嫉妒你得他誠心相待,本宮卻只能和他逢場作戲?還是嫉妒你可以以家世幫他,本宮的娘家卻只是他最大的敵人?伏壽,你猜對了本宮的心思又能怎麽樣?別忘了現在的許都之局,對於宮裏人來說,你現在已經是被陛下冷落的存在。一個後宮的女人,沒了娘家的庇佑,沒了夫君的疼寵,還有什麽能依仗的呢?本宮對這樣的人,用的著嫉妒嗎?更何況,對將死之人,本公一向大度。喜碧……送皇後娘娘上路。”

伏壽臉色一變,豁然起身驚怒非常地看向曹憲。

曹憲卻已然轉過身去,一直跟著她的喜碧得令後一個箭步來到伏壽身前,出手利落地制住了伏壽的掙紮,在伏壽不甘的嗚嗚聲中,摁住伏壽的脖子,把案上一碗茶水傾數灌進了伏壽的喉嚨。

這碗茶水藥效很快,喜碧前腳灌完藥,把人放開,後腳伏壽就“噗通”一下俯倒在地。她強撐身子瞪向曹憲的背影,眼中的憤怒和憎惡的幾乎要把曹憲燃燒殆盡。

曹憲似有所覺地轉身,彎腰低頭看著已經不能出聲的伏壽,曹憲輕聲道:“別恨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你姓伏,我姓曹呢?放心吧,這藥很快,不會難過。就當是睡了一覺,等到睡醒了,就會有一個新的不一樣的開始……”

後面的話,伏壽已經聽不到了,她在最後清明的時刻,映入她眼簾的依舊是她恨了無數次的愁人的臉,只是這張臉上頭一次帶了的悲憫、惆悵與自嘲。

看著伏壽緩緩地合上眼睛,曹憲輕嘆了口氣,扶起伏壽,把人交到喜碧手裏:“二哥進宮時走的密道還在。現在該怎麽做你是知道的。從今以後,本宮不希望再聽到關於伏壽的任何事。”

喜碧鄭重地把人接過,眼睛裏有淚花閃爍:“娘娘,丞相那裏……您保重。”

曹憲揮揮手:“給她換上衣服就立刻離開。遲了就來不及了。”

曹憲說完轉身出門,臨行前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守候在外的宮人,宮人立刻低頭斂目,一副絕不多言的忠心模樣。曹憲可有可無地點點頭,擡腳就向著劉協德陽殿的方向而去。若是沒猜錯,今天那裏會有一場大變故。她的二哥,從許都援軍一到,便在皇宮蒸發,不見蹤影。若他是貪生怕死之輩,曹憲自然無需擔憂絲毫問題,但偏偏她二哥偏執又孤絕,在暗殺刺殺突變過後,他與劉協之間早就已經撕破臉面。如今的許都大軍臨城,破城只是頃刻之機,這麽好的機會,他怎麽可能一點不把握?

曹憲腳步匆匆,不敢絲毫停留地往德陽殿趕。行至半途,忽然聽到宮外一陣騷亂喊殺之聲。宮內也想起亂七八糟的叫喊之聲,紛紛雜雜地腳步,跑動之聲,聽上去像是無數人忙於逃命避難一樣。

曹憲身子一僵,還來不及設想到底出了什麽事,就見她宮裏一個留守的小宮人神色慌張地向她狂奔而來。

“何事驚慌?”曹憲蹙著眉,按捺心中不安,沈聲發問。

小宮女栽在地上,聲音顫顫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娘娘,許都城破了!耿老將軍自刎殉城!伏國丈和王大人退守皇宮,現在丞相大軍已經到宮門了。”

曹憲臉色一變,繞開小宮女,提足狂奔,跑向德陽殿。等她進入殿中時,看到的一幕差點兒沒讓她驚聲尖叫:從殿門開始直到劉協的禦座,橫七豎八全是宮人侍衛的屍體,而劉協卻似無所覺,端坐在禦案前奮筆疾書。禦案前不遠是手執長劍,渾身染血的曹丕,以及曹丕身後跟隨他入宮的數十名死忠暗衛。

“曹子桓!你想幹什麽?你要弒君嗎?”曹憲一聲厲喊,頓時讓在場所有人動作為之一滯。

劉協自桌案上擡起頭,看著來人是曹憲,臉上閃現一絲覆雜。

曹憲卻是沒理會那麽多,在眾人都楞怔的這一刻,她提了裙裾跑到禦案前,身子攔在劉協和曹丕之間,眼望著曹丕沈聲道:“二哥,欺君犯上,乃是誅族之罪!”

曹丕蹙起眉,視線在自己妹妹和劉協之間來回掃了掃:“你在護著他?”

曹憲臉一白,握了握拳頭,倔強地回望著曹丕,身子絲毫沒動。

“讓開!”

“弒君不詳。曹子桓,你當真要讓曹氏背上這千古罵名嗎?”

曹丕沒說話,只是瞇了瞇眼睛,偏頭望著曹憲身後的劉協。

劉協冷笑著站起身,放下手中的狼毫,把曹憲自身前撥開:“曹子桓,朕之前一直很好奇,這麽多天,國丈幾乎把許都城都翻了一遍,為什麽就偏偏沒有你的蹤跡。現在朕明白了,你一直就躲在朕的皇宮裏。朕的後妃身邊。”

說完,劉協扭頭看了看臉色發白的曹憲,猶豫了片刻,才對著曹憲輕聲道:“你何必過來?知道剛才朕在寫什麽嗎?”

曹憲搖了搖頭,下意識地去看劉協桌案上的東西,卻在入目第一眼就僵直了身子:那是一封詔書,一封在歷數曹操數年罪狀,職責曹操亂臣賊子,詔令天下諸侯伐曹的詔書。內容具體如何,曹憲沒看仔細,卻有幾個字明晃晃如銀針一樣刺入她的眼睛:送女入宮乃為窺伺帝蹤。

曹憲身子晃了一下心頭有片刻的酸楚:那又怎樣,不是明明早就知道這些年柔情都是逢場作戲,明明早對各自目的所屬心照不宣?可是……就算知道這些,她還是提前違規了。

宮外喊殺聲越來越近,好像已經破開宮門,在像德陽殿方向而來。恍惚走神的曹憲一下清醒,擡頭看著曹丕一字一頓:“這是你自己的主張,若是父親在,他不會同意你這麽做的。”

曹丕冷冷地看了眼自己妹妹,收回長劍,從袖子裏拿出一份擬好的詔書,一下扔到曹憲懷裏:“讓他在這個上面用璽。”

曹憲眼睛一亮,知道這是曹丕的讓步,她眼疾手快接住詔書,展開一看,臉色頓時一白:這是曹丕草擬的劉協的罪己詔或者叫……退位詔書更合適。和劉協那封詔書些的很相似,不過這裏數的確實劉協的罪狀,比如無子,比如猜忌。

曹憲身子顫抖地把攥緊了罪己詔,不知道是該捧給劉協,還是自己撕掉。

她眼睛有些泛濕地看看自己的丈夫,又看看自己的兄長,拿詔書的手,拳頭松開握緊,握緊松開。天人交戰間,不知在想些什麽。

正僵持,殿外忽然傳來伏完驚慌失措的聲音:“陛下,速速移駕。王必他陣前反叛,開門迎敵,曹賊軍馬已經……”伏完話沒說完,身子已經狼狽踏入德陽殿,在看到殿中情形後,伏完瞬間了悟如今處境。

曹丕“唰”的一下扭過頭,像看死人一般看著伏完:“國丈,別來無恙。”

伏完驚懼地看了眼曹丕,擡起手:“你果然沒死。”

“讓國丈失望了。”曹丕幾步踏前,出手如電,長劍頃刻劃過伏完的喉嚨,帶出一縷血絲。伏完睜大眼睛,下意識地捂住脖子,瞪著曹丕,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緊接著伏完就仰面倒在地上,脖頸處傷口崩開,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殿門,染紅了玉階。

從未見過現場殺人的曹憲,一下捂住了嘴巴,抑制住即將出口的尖叫。她轉過身,望著劉協,淚水泛上眼眶,淚珠兒“吧嗒吧嗒”一滴滴從臉頰滑過落在地上,印出一個個摔碎的小水花。

曹憲退後兩步,在劉協身前緩緩矮□子,跪在地上。艱難遲緩地舉起雙手,捧著退位詔書:“陛下……請用璽。”

劉協也似也沒想到曹丕出手會如此狠歷和猖狂,當著他的面,毫無預兆地把伏完給殺了。等回過神來,再看自己面前,剛還護在自己身前的女人,這會兒雖眼淚汪汪卻手舉詔書,目露殷切地要自己用璽,劉協覺得分外諷刺。

“哈哈……好啊……好啊……哈哈哈……好一個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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