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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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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三十一早,升過殿,說過廢話,發過紅包,退過朝,臣下們拿著紅包喜滋滋回家團圓去了。趙孟田換身家常衣服,坐在爐邊烤火,模樣頗蕭索。往年這時候,一大家子人圍坐在堂屋內烤火。烤火的當口也順道燒些小食,白薯、紅薯、板栗、扔進去,火候到了扒出來,邊吃邊閑話家常,不論親的養的,都親親熱熱,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其樂融融。

也不知他們今年是怎麽過的……

他想到人界看看,但又近鄉情怯,怕看了添愁……

趙孟田想著想著就快兩眼淚汪汪了,趕緊拿袖口胡亂朝臉上一抹。

其實,在這兒過年也沒啥不好的,也挺熱鬧,稚華、雷開、兩老鬼,都在忙進忙出準備年夜飯,長琴、五鳳掛炮仗,預備開飯前燒一掛,去去晦氣,招招喜氣。稚華和兩老鬼留在這兒過年不奇怪,奇怪的是雷開、五鳳和長琴。雷開是東海龍王第九子,難道不要回家團圓去麽?五鳳和稚華是妖族的,難道也不要回家團圓去麽?之前他問過兩老鬼,老東西一語帶過,說什麽,他們不過年。再問,就嘆口氣道:“陛下,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您還是別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吧。”

後來也就罷了。看來,家庭越大,人口越多,經就越難念啊!

他站起來,伸個大懶腰,朝廚房走去,準備進去搭把手。進去看見雷開在切魷魚絲,他湊過去,“我來吧。”,搶過刀子“咚咚咚”動手剁,剁了幾下,一塊魷魚藕斷絲連,大小不均,刀工奇差,看看跟剁老蘿蔔纓子餵兔子差不多少。雷開接過刀,說,“還是我來吧。”。他訕訕退到一邊,見稚華掌勺,炒白菜心,又躥過去掂兩把。炒菜講究的是大火快翻,他動作稍慢,菜就糊了。稚華看著焦黑的白菜心,一臉沈痛地說道:“陛下,您去外頭放煙花玩兒吧。”。“……”。兩老鬼正擡水往廚房走,見他手癢癢想“幫忙”,趕緊說,“陛下,老奴們擡水擡慣了,一會兒不擡就腰酸背痛腿抽筋,嘿嘿……您還是到外頭放幾個炮仗吧……”。“……”。

哼,都嫌他幫忙幫的不是地方,添亂!

要他出去是吧?出就出!到門外放炮仗去!

趙孟田踱出大門外,拿了幾對二踢腳,招呼長琴五鳳過來一道玩兒。這三個,一個是長不大的老小屁孩,一個打小在妖界就是有名的搗蛋鬼,一個是閑極無聊加上思鄉情切,玩著玩著就瘋了,二踢腳拿在手裏點,點燃了就互相扔,看誰躲的最漂亮最利落。趙孟田手腳笨,躲閃慢,身上已挨了五六發。他閃身躲到一根廊柱後,瞅準了長琴後背,“揉”的一拋,“砰砰乓乓”,三對二踢腳爆起來也夠這臭妖怪喝一壺的!趙孟田笑,張大嘴笑。等爆竹雲開霧散,水落石出,他蹦出來喊:“哈!這回讓我炸著了吧!”。一撲撲到人家背上,圈住人家頸子,往死裏勒。

“得意什麽!毛都沒沾上一根,你在那嘿嘿傻樂啥?!”長琴從假山後頭出來,左手 抱膀子,右手甩一對二踢腳,沖他一擺下巴頦,“仔細看看你摟的是誰。”

“……”趙孟田笑大的嘴還沒來得及收攏,他瞪圓了眼看這抱膀子甩二踢腳的長琴,不太敢以同樣瞪圓了的眼去看貼在他右臉頰上,與它耳鬢廝磨的這張臉。他先撤左腳,再撤右腳,最後輕輕撤掉環在人家脖子上的一雙手,從後路迂回,只要繞到長琴那邊,一場敏捷的大撤退就完成了。只是,莽撞毛糙,從來都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被人家反扣回去,畫地為牢,把他整個鎖進去。他後腦勺抵住那片闊大的前胸,出奇的乖順,別說要擄他,就是要撕他他也不敢還手。

還是長琴有膽,飛起一腳直取那人心窩,“閭非,鬧到我們地盤上來大擂臺?太不守規矩了吧!”。

閭非一動不動,面不改色,眼看那一腳就要踹上他了,把趙孟田嚇了個膽裂——我個天爺!這一腳是鬧著玩的麽?!踹準了老子這張臉就成稀面糊糊了!踹不準,老子一條膀子從此就要和肩膊分家了!長琴這臭老小子長沒長良心,出這種損招!他真想來個夠分量的慘叫,可嗓子來不了了,噎的死死的,一節音都拔不上來。認命認命,閉眼!省得睜著眼挨這一大鞋底子!

長琴的鞋底子貼著趙孟田的耳朵擦過,勢頭很勁,帶起來的風“嗖嗖”的。閭非抽身退去的時機選的太懸了,一定是故意的。趙孟田嘴巴撐得渾圓,無聲慘叫,轟隆隆幹打雷不下雨。這一腳既沒踢中閭非,也沒踢中趙孟田,踢在了假山上,假山轟然倒塌的響動又把廚房裏忙活年夜飯的鬼們招了出來。兩老鬼手上抄著搟面杖,命也不要地向閭非沖鋒,邊沖邊亂掃一氣,邊掃邊扯開喉嚨罵:“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年陛下帶你不薄,你卻反他、害他!奪去冥府地底大半江山,又使邪法謀了妖王的位子,還不滿意?你是想再逼死他一回麽!”閭非只是閃躲,不言語也不出手阻他們。任他們罵。

“虞龍虞虎!休得放肆!退下!”他不阻,稚華阻。論身份,閭非是妖族之王,放任臣下肆意海罵,只會讓秦廣王府丟面子失風度而已。“妖王陛下如果有事找我們陛下商量,可先下拜帖,按規矩來。”

“我等不了那麽久。想來便來了,以前雲陽從不阻我。”

“那是以前。”言外之意是,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那個雲陽掏心窩子待你,換來的卻是一場叛亂。現在你還指望站在這兒的人用以前的禮數對待一個反賊?!

“如果是雲陽自己說要見我呢?”閭非也話裏有話。趙孟田以為他要給自己上點兒私刑,比如掐他脖子逼他說:“沒、沒錯,是我說的。”,或是,“你今天若不跟我走,我便殺光你這幫手下!”。可是沒有,閭非只是一揚手甩出一張小箋。那張小箋極其眼熟。樣式、花色都是最便宜的那種……很像是趙孟田日常用慣了的……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長琴從來都不記得要給人留臉面,接住了就攤開,大聲念出來,聲音跟嚼了一百兩黃金似的金光閃閃,又拔尖又敞亮,“這不是雲陽的筆跡麽?怎麽到了你的手上?”明知故問,其實是想給趙孟田一個為自己辯白的機會。趙孟田的確也需要辯一辯,不然,這個年他別想安穩過了:“你、你們聽我說,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

“不是那樣?那是什麽樣,明明是你送小箋給我,讓我在紫竹林和你‘人約黃昏後’的。”

“不是!那是以前……”以前什麽?再以前,老底都要給兜穿了。這家夥缺大德啦,怎麽能這麽說呢?說的這麽歪,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趙孟田急赤白臉,又是比手又是劃腳,繞了一大通廢話,前言不搭後語,繞著繞著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最後,他也覺著說謊是項力氣活,千衲百補,拈得這兒連不起那兒,費死勁了!幹脆嘴皮子一松,眼皮子一耷拉,隨你千刀萬剮去吧!

“雲陽已認了,這是我和他的事,做臣子的安守本分,其餘的不必多管。少則一個時辰,多則兩個時辰,定然原樣奉還。”閭非扯起趙孟田,煙霧一樣散沒了。

還是紫竹林。還是花橋上。還是坐同一塊石頭。滴水見海,由這就可以看出,這個一條腸子通到底,又硬又犟的妖族,當真不怕被寒冰凍死、凍傷。

“又來紫竹林?你想給凍成冰柱杵這兒啊!”趙孟田一來氣他打誑語,二來氣他不長記性,上回凍得面色發青嘴唇發烏還不知死,還要再來挨一回凍,就給他點兒教訓,當胸一掌。不料閭非突然一轉身,趙孟田沒剎住,一頭撞他背上。

“這就是你發毒誓,與我分道揚鑣、永不相見的地方……”閭非狠狠心,從自己最痛的地方開始挖,“你還記不記得?”,他回首望他。

不記得了。

他真的做過這麽絕的事?

還在看。

這頭孤獸非得在他一個眼神,一個攢眉,一舉手一投足當中去找那個已經拋下他遠去的飼主……

趙孟田有點可憐他,但又不能因可憐而胡亂施舍,就站在那兒看回去,讓他看明白,他兩眼混沌未開,的的確確對前塵往事是一抹黑的。真是孽緣。從八百多年前一直蔓生蔓長,穿過前生,纏到今世。趙孟田看到那對和棺材板一模一樣的眼珠子裏倒映著兩個自己。不願承認他也在這張臉上找,似乎一重疊,閭非就不是閭非,而是棺材板。他以為這不過是一樁心病,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一劑良藥,遲早藥到病除。

“你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麽?”總有不死心的。也總有不怕痛的。

“對。”長痛不如短痛。

只是沒想到他會這麽痛,一瞬,毫不掩飾的在趙孟田面前萎頓、頹倒、癱軟成泥。趙孟田靜靜地背轉身,等,等他把自己補好、補圓,補回那個目空一切的閭非。

“我是來向你道別的。”他站起來,雖然嘴唇已開始發烏,但架勢紮的很牢,是副絕不會再度坍塌的樣子。

“道別?道什麽別?”難不成是出趟遠門?還是跟雲陽似的道六道輪回裏游一遭,八百年,年長日久,所以過來道個別?

閭非並不答他,自說自話,“我要去拿回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地方遠麽?今兒個去?幾時回?”趙孟田聒噪了,絮叨了,說話不走腦子了,可他停不下來,因為他有種預感,閭非此去,兇多吉少。不然他不會來道這個莫名其妙的別。只有當一別便成永訣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莊重,才會想,總不該留下遺憾,或是總得再去賭一把。

閭非把所有問題晾在身後,心事重重地走了。連許諾要送他回秦廣王府的事都忘得一幹二凈。趙孟田往前追了幾步,想說些好聽的,讓他緩一緩,別輕易找誰拼命,沒追上,只好怏怏往家走。連去帶回,半個時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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