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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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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守墓人

敘完了舊,崔景行與崔妄攖寧二人告別,這次出來是向聖人告了假,他還要日夜趕路回建康去。

終究是每個人的路各不相同,而從十年前起,他們就註定無法繼續並行了。

這種“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感覺叫他心中沈甸甸的有些不痛快,或許是人年紀漸長,感慨也總是越來越多了。

更何況,此去山高水遠,或許真的便是再會無期了,這麽想著,心中的遺憾愈發濃重。

崔景行微微躬身,沖兩人拱了拱手,聲音輕緩,神色卻十分鄭重:“祝二位……再無遺憾。”

再見應無日,寄與故人春。

崔妄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與攖寧相攜而去,身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崔景行出神地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良久,這才緩緩地轉過身來,沿著山路朝來時的方向走。

他的小廝就垂首等在不遠處,看到他,崔景行忽然想起,自己居然把一個人給忘記了。

糟了。

“夫人呢?”崔景行問。

小廝恭謹道:“夫人一直跟著您,她在那邊。”小廝指了指停在遠處的轎子。

崔景行一楞。他還以為那轎子是空的,而人被他落在洗劍湖的湖心亭裏了,她,她什麽時候跟上來的?

那,方才在松林裏偷聽的人又是誰?

崔景行快步走到了轎子前,有些猶豫地喊道:“阿胭?”

一截細瘦蒼白的手腕自轎子中探了出來,將窗簾撩開一線,露出了裏面人的一角面容。

正是盧胭。

盧胭梳了個婦人發髻,素淡的臉上隱隱現出幾分疲憊和蕭索,她的目光淡淡看著前方,眸中卻似有一汪水光在極為輕微地晃動。

崔景行看了看周圍擡轎的幾個小廝,揮手命他們到遠處等著。娘親因阿胭數年來無所出的事情已經生了許多埋怨了,在這個節骨眼上,更不能傳出對她名聲有損的事情。雖然這幾個小廝都是自己的人,但他已經對不起阿胭許多了,在她的事情上,自己必須更加謹慎。

盧胭雖然容色平靜,但崔景行與她生活多年,對她的一舉一動潛熟於胸,待小廝們都走遠了,他躊躇著問她:“你剛剛都聽見了?”

崔景行有些頭大,阿胭對崔妄的心意他是最清楚不過的,雖然二人因緣巧合下被迫結為夫妻,但他一直都知道盧胭心中所系之人是崔妄,二人成婚之後也一直以兄妹相處。

這次之所以帶著盧胭來流波山,是因為她這些年來情志郁結,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崔景行便想帶她出來散散心,卻沒料到會在這裏碰見崔妄與攖寧,更沒想到讓盧胭知曉了他們二人的關系。

他現在心裏只盼著盧胭心裏早有準備,至少此時心裏能少些難過。

盡管小廝們都已散去,盧胭坐在那裏,脊背仍挺得筆直,目光也筆直而淡淡的望向前方,唯有雙眸中簌簌地滾下兩串淚水來。

“我聽見了的,我也看見了。”她輕聲道,“他一點兒都沒變,看得出來這些年過得很好。”

崔景行目中泛出些許擔憂,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阿胭……”

盧胭勉強地笑了笑,笑容裏下了一場綿綿而潮濕的雨:“表哥,你不用擔心我的,我知道……我一向知道與他沒什麽可能的,是我配不上他……”最後幾個字說出口,她的笑容再也支撐不住,瞬間塌得無影無蹤。

“誰說你配不上他?”崔景行不讚同地道。

盧胭輕輕搖了搖頭,當年若不是她聽從了父親的話,要求崔妄插手狄道的事情,他也不會喪命於關外,而她,竟連給他收斂屍骨都做不到……

她用了十年的青春去償還自己的錯誤,這十年來她不見外人,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表哥,她把她的人生像一塊破舊的布一樣隨意處置。每當這個時候,她的心中就有些痛快——阿眠因著自己的緣故連命都丟了,她又有什麽資格痛快恣意地活著?

可有些東西欠下了便是還不清的,如今崔妄死而覆生,她又有什麽臉面出現在他面前?

何況比起自己,那個叫攖寧的人怎麽看都與他更相配,而於今的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與他再無可能了。

盧胭的臉隱匿在陰霾裏,華麗厚重的簾子在她的臉上投下了一層昏黃的影,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去,柔聲道:“你瞧他,一點兒都沒變。”她的手輕輕地撫上自己蒼白的臉,“而我卻是老了許多。”

崔景行嘆了口氣,他實在是看不下去她這個樣子:“你又何必執著於他一個人呢?阿眠是很好,可這世上的好兒郎多了去,你看上哪個,我便把他給你找來,這不是很好?”

盧胭搖了搖頭,輕聲道:“這世上,無論過去、現在、未來,都只有一個阿眠哥哥。再好,也不是他了。”

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十五年前那片森郁蔽日的黑竹林裏,崔妄一劍刺破莽然的綠意,陡然撞入了自己的視線。

那一劍,她甜蜜地想,像是宿命中的一劍,將自己的一顆心徹底地釘在了輪回中。

崔景行咬了咬牙:“那你便去找他,把你的心意跟他說清楚!”

盧胭像是糾結地咬了咬唇,道:“我,我不敢露面……表哥,我以前想著,若是能再見到他,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是今日真的見到了他,我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麽了。我總覺得,說什麽也沒用,什麽都不必說。”

崔景行心裏哀其不爭,卻始終對她說不出什麽狠話。她是不幸的麽?當然是。可她的不幸中也有自己的一份,若不是嫁給了自己,盧胭的人生或許會有不一樣的轉機。

可他們兩個人皆是身不由己。一個是崔家長房大郎,一個是範陽盧氏長女,似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兩個人天生就該在一起。崔景行知道,自己若是娶了盧胭,盧家便會成為自己官途上的重要助力,但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這件事。

盧家任何一個女兒都可以,唯獨盧胭不行。

他只覺得,那就像是背叛了他心裏的什麽東西,但若是讓他說清楚,他卻說不上來了。

令他沒想到的是,最後竟然是盧胭自己找上來的。那時崔盧兩家聽說他死活不肯娶盧胭,便想安排盧胭嫁給二房的堂兄,那堂兄也是風儀出眾、才識過人的人物,可盧胭不知為何也是寧死不嫁。那天夜裏,盧胭冒著大雨敲開了崔家的門,幾乎是哭著告訴自己,若是一定要她嫁人,她只肯嫁給自己。

崔景行恍恍惚惚中有點能夠理解她,又似乎看不太清她的想法。他總覺著,盧胭只想嫁給自己的理由,或許和自己不肯娶她的理由,是一樣的,皆是因為他們心中有放不下的東西罷了。

成婚八年,他們兩個以兄妹相待,除了子嗣的壓力外,二人也算是相敬如賓。但他偶爾也會懷疑,自己當年答應盧胭是不是做錯了。

如今,這種念頭卷土重來,崔景行心中陡生一股沖動,道:“阿胭,你若是想,我便給你……”

“表哥,我沒事了,我們走罷。”盧胭忽然平靜地道。

崔景行楞了一下。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想說他願意與她和離,從此盧胭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再也不用囿於崔府的方寸之地。

可她卻忽然平靜了下來,好像方才那個被濃重的悲哀淹沒的女人並不是她。

盧胭再次淡聲道:“我沒關系的,表哥,天快黑了,我們趕快趕路吧。”她的脊背又恢覆了筆直,臉上除了發紅的眼眶,也沒有絲毫多餘的表情。

“……”

崔景行的那句話再也沒了說出口的機會,他看了盧胭的臉色幾眼,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叫來了不遠處的小廝,二人乘著轎子奔著山下而去。

***

與崔景行話別之後,崔妄與攖寧二人選了條僻靜的山路,不緊不慢地向流波山下行去。

崔妄作為曾經的武林盟主,如今又身負太上忘情劍的劍心,被不少劍修當作“新一任”的萬劍之祖崇拜,這一路上陸陸續續湊上來不少劍修與他們攀談。崔妄這才知道自己在這些人心中有多受歡迎,可惜她一個都不認識,不堪其擾,索性與攖寧避開他們獨行。

二人走近一簇郁郁森森的灌木叢,還未靠近,便聽見對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這一招……這一招後面,怎麽就能接這一招了?不對呀,若是這麽出刀,敵人立刻就能拿住我的後心……怪哉怪哉!”

二人正微微一楞,一道刀風忽然自灌木叢中竄出,直奔二人而來!這刀風悍然勁烈,得虧崔妄與攖寧均是武功超絕,當即飄身後退,這才躲過這一刀,心下卻不由得暗暗一驚。

崔妄與攖寧對視一眼,走近那灌木叢向對面看去,就見影影綽綽的樹叢之中,一名形容蒼老枯槁的中年男子左手捧著一本書冊,右手擎著一把長刀,皺著眉頭一邊看幾眼書冊裏的內容,一邊用自己手裏的刀比劃著,間或真氣勃發,刀風四溢,將周圍的樹叢砍得七零八落,好不可憐。

這人正是不知所蹤的七覺。

七覺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似乎對二人給他的這本秘籍頗為不解,卻又不敢輕易質疑,只得一邊琢磨一邊試探著出刀,說話顛顛倒倒,神情也是隱現瘋傻。

崔妄轉過頭,吃驚地對攖寧做口型:不是吧,被我們的秘籍坑成這樣?

攖寧默然。

正在這時,二人右前方的山石背後突然躍下一人,這人一聲大喝:“七覺老賊,還我父親命來!”一劍朝七覺刺去!

崔妄嚇了一跳,跳出來的這人身形迅捷,快到面容都有些模糊,她只覺得這人看起來有些眼熟,似乎在洗劍湖比武的時候見過。

攖寧淡淡地看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七覺正沈浸在秘籍之中,來人一招“魚貫雁行”,劍鋒直迫七覺腦後,眼看就要得手,卻見本來似乎毫無所覺的七覺忽地隨手揮出一刀,這一刀正好沖著來人而去,刀風勃然舒發,與長劍撞在一處!

持劍的少年手麻得幾乎握不住劍,七覺雖然瘋瘋癲癲,但功力絲毫未減,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連連倒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不甘地向前看去。

七覺揮出這一刀後便不再理會他了,繼續去看自己的秘籍,好像這一刀本就是在演練他從秘籍中所學,而根本沒註意到這個人似的。

來人怒火更盛,他拔地躍起,又起一劍,朝著七覺心口而去!

崔妄嘆了口氣:“他知道打不過,又何必呢?”

果然,這句感嘆剛一落地,七覺又是一刀掠起,這一刀剛猛峻烈,比之前向崔妄二人這邊揮來的一刀威力更勝,與少年的長劍相接之時,發出了一陣尖銳刺耳的嘯聲。長劍應聲而斷,七覺手中的長刀所向披靡地向少年面門劈去!

崔妄眸中淡淡的光芒一閃,她及不可見地嘆了口氣,忽然擡起了手。

一道白光驟然憑空出現在四人面前。

這道白光如一彎新月,明亮卻不灼目,如一道流光掠過,堪堪停在了少年的面前。

可就是這樣一抹並不算耀眼的光芒,卻穩穩地阻擋住了七覺的刀,使它再也不能前進半分。

七覺的刀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這一彎新月。

“誰在那裏?!”少年警惕地道。

崔妄有些無辜地瞅了攖寧一眼。

她不是故意的。盡管早就告誡過自己,收起自己那泛濫的同情之心,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就不要插手去管,可眼見著這個少年為了報殺父之仇就要喪命,她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要怪只能怪自己手太快,腦子趕不上。

攖寧:“……”

攖寧看了她一眼,背著空了的刀鞘和崔妄一起走出了灌木叢。

少年似乎大驚失色,沖著崔妄深深一躬。

而另一邊,七覺正兀自大笑:“我學會了!我學會了!”

崔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對少年道:“你認識我?”

少年點點頭,神情中隱現激動:“當然認識!晚輩是萬劍宗玄脈的邱銘,剛剛也在洗劍湖,沒想到在這裏又碰上師祖您了!”

崔妄一邊的眉頭微微揚起,師祖?她什麽時候成萬劍宗弟子的師祖了?她說了句略顯奇怪的話:“那你應該也認識他嘍?”

她努了努嘴,示意一邊的攖寧。

邱銘看了一眼攖寧,面色有些尷尬,似乎不太情願叫出“懸玉師祖”或是“老祖宗”這樣的稱呼。

崔妄也不在意,她無所謂地笑了笑:“那就別叫我師祖,咱倆又沒什麽關系,我可不是你的師祖。”

邱銘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

崔妄轉頭去看七覺,奇怪的是,方才還瘋瘋癲癲、大喊著“我學會了”的七覺不知何時已經安靜了下來,他微笑著看著崔妄,不知為何,崔妄竟從他的面目中看出了一絲——平和?

“七覺老禿驢?”崔妄試探著喊。

七覺微微一笑,道:“老夫從未出家,之前也是為了偷學少林武學而混入少林寺,不想被半道識破,早就不是少林僧人了。”

崔妄有點驚訝,一來是因為七覺說話邏輯清晰,神色端正,完全看不出來瘋癲的跡象,二來是因為他話中的內容。她看了一眼攖寧,道:“你從來都不是和尚?那你藏傳佛教的功法又是哪來的?難不成你也到人家藏邊去做假和尚了?”

奇怪的是,盡管崔妄說話不怎麽客氣,以七覺剛愎自用的性子,他卻並沒有著惱,而是道:“二位可聽說過尼波羅?”

崔妄還真是聞所未聞,她轉頭問攖寧道:“那是什麽?”

攖寧道:“藏地之南,雪山之中,有一國名尼波羅。”

七覺點點頭,道:“我的族人長年生活於雪山之中,直到我們的公主與吐蕃讚普和親,我作為隨行隊伍中的一員到了藏地,有幸跟隨噶舉派的寶賢大師學習武功,但並未受戒。”

難怪七覺對密宗功法這麽了解,崔妄沒想到七覺這會兒這麽好說話,忍不住多問了幾句:“雖然不知道藏地武學是個什麽情況,但以你的武功應當也不弱,又何必跑到少林騙人家的武功?”

七覺嘆息道:“二位有所不知,尼波羅雖然只是雪山中的一個小國,但國中派系覆雜,耆那、婆羅門、佛教等教派林立,教派多了,自然沖突傾軋不斷。我與我的族人不過是其中一支小小的宗派,勢單力薄,長年受各路勢力排擠,生活困窘,無立足之地。”

“我的族人性情溫和,即便被趕到了遠離城池的雪山深處生活,也都能苦中作樂。但我心有不甘,那時一心想要精進武功,開宗立派,為我的族人掙下一席之地。許多年前,我們這一族中也曾出過一個不世出的天才,此人自詡為神的轉世,武功深不可測。他和我有著一樣的想法,他發下宏願,要遠走東土見識學盡中原武學,於是不顧族人的阻攔走出雪山,自那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他。我便是追隨著他的腳步而來,只可惜至今未能尋到他的下落,想來他當初的宏願恐怕也沒有實現。”

崔妄聽得驚奇又迷惑,沒想到七覺背後還有這樣一層故事。她本以為他只是個癡迷武學的狂僧,卻原來還牽扯到了尼波羅和吐蕃兩國,這種種跡象在她面前緩緩展開,卻又像是蒙著一層薄霧似的看不真切。包括七覺提到的那個所謂天才,不知怎地,忽然叫她心頭一跳。

崔妄沈默片刻,道:“你們族人又是什麽教派?你提到的‘神’……又是什麽?”

七覺的面上緩緩展開一個微笑:“我和我的族人並非什麽教派,我們有一個令人難忘的名字,唐巴提婆。”

他一字字道:“意思就是,守墓人。”

作者有話要說:

藏地之南,雪山之中,有一國名尼波羅,大家都知道是哪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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