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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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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舊人

狄道本是一個郡,有自己的郡守,而這位郡守掌管著郡治下的招馬生意,向來是個油水頗豐的活兒,因此不少人願意多花些銀子來買下這個郡守的位子。

雖說附近的吐蕃和匈奴人常來騷擾,但狄道城內坐鎮著一尊大神,有這尊大神在,郡守大人並不擔心自己睡不安穩。

一處院落內,這位大神正揚著鋤頭翻後院的一塊菜地,似乎是打算趁春耕的時候種點東西。

辛無憂帶著巧姑走進院子,看到此人放在邊上的一袋種子,熟練地嘆了口氣道:“師兄,你都試了幾年了,這種子在西北種不出來的。”

拿著鋤頭的人卻不沮喪,手中的活兒未停,只是淡淡地道:“你二師兄喜歡吃這種菜,我便想著能不能種出來。”

辛無憂眼睫一斂,忽然不知該說什麽好。

巧姑忽然出聲:“……麻衣雪?”

拿著鋤頭的麻衣雪似乎這才發現有外人到來,向著巧姑的方向看了過去。他溫溫淡淡的眼神中卻並沒有意外,只微微點了點頭:“巧姑娘。”

巧姑揚了揚眉毛,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叫她。她上下打量了麻衣雪幾眼,道:“世人皆以為你羞愧難當早就自我了結了,沒想到躲到這兒來了。”

辛無憂臉色一變,瞪著她道:“你胡說什麽呢?”

麻衣雪卻好像沒聽到似的,他的腿早已好了,此刻慢悠悠地收了鋤頭,走到一旁壘起的竈臺開始洗菜,邊洗邊道:“你們一路奔波,也餓了吧?晚上早點歇息,我這裏的房間不多,巧姑娘一間,無憂和我一起住吧。”

辛無憂乖乖地給師兄打下手,跑到柴房去搬柴火。巧姑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托著腮看麻衣雪有條不紊地忙碌,看起來倒真像個頑皮天真的小童。

只是這說出來的話就不怎麽天真了:“你好歹也是曾經萬劍宗的天脈長老,劍道第一少年高手,就這麽窩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覺得委屈麽?”

麻衣雪淘洗著半盆大米,辛無憂一走,好像這裏便沒什麽東西值得他理會了。

巧姑從小到大作威作福慣了,最忍不了的就是被無視,鍥而不舍地道:“我聽說狄道城這些年出了個戰神,吐蕃匈奴的蠻夷因為這位戰神連狄道方圓十裏抖不敢靠近。我看你這腿腳也不錯,不如加入我蜃海樓,我給你個地壇壇主當當?正好我也看那老家夥不爽很久了。”

麻衣雪對巧姑的招攬不為所動,全當有只聒噪的鳥兒在他旁邊嘰嘰喳喳。

巧姑心頭冒火,冷笑道:“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委屈。那些個口蜜腹劍的‘正人君子’,以為把你踩到泥裏,就能把當初瞎眼誤會殷其雷的事情一帶而過。不過是一群老頭子臉皮上過不去,要給自己找補呢。要我說,不過是個死人而已,大家何必計較那麽久……”

破空之聲陡然響起,巧姑臉微微一側,便覺有什麽東西擦著她的鬢邊掠過,緊接著“哧”的一聲輕響,釘入了什麽東西中。

巧姑回頭,就見一粒花生嵌在墻壁中,那墻壁已被砸得碎屑簌簌落下,深嵌其中的花生卻完好無損。

她忽覺臉上微微刺痛,知道雖然方才的花生被她躲過了,但帶起的劍氣卻還是擦傷了她的臉。

不,甚至不能說是劍氣了。她在方才撲面而來的危險中,感受到了麻衣雪的精妙劍意。

他才只有三十出頭吧?曲星稀又是在多少歲修出劍意來著?

辛無憂聽到動靜,匆匆忙忙跑了出來。他看到巧姑臉上的血,還以為是兄長得知巧姑殺害青渠的傳言,因而看不過去才出手。

畢竟兄長雖偏居西北邊陲,可這些年來在此地經營的眼線和勢力也極廣,昆侖派發生的事情絕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擋在巧姑面前,忙不疊地解釋:“師兄你聽我說,她是被冤枉的,那青渠不是她殺的。”

巧姑抹了一下臉上的血,放到嘴裏舔了一口,咬著手指頭吃吃地笑了:“以你這般本事,像你這個年紀的劍修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你又何必在這種地方埋沒才華?”

辛無憂皺眉,對巧姑低聲道:“你也少說幾句。”他就知道,師兄這麽好的脾氣性格,準是巧姑那張嘴又開始不饒人了。

巧姑哼了一聲,道:“我就是覺得他一個大男人太過窩囊,想邀請他來做蜃海樓的地壇壇主罷了。”她眼睛一轉,瞟了辛無憂一眼,“要不你也一起來好了,反正你也很久沒回萬劍宗了。人家早就改朝換代,不認你們這群尹星發的親傳弟子了。”

萬劍宗現在的掌門是地脈長老薛星尺,與尹星發、曲星稀都是星字輩的宗裏老人了。只是這位薛掌門於劍道上修為有限,於長生一道上卻是頗有建樹,比他的兩位師弟活得要久得多,也終於在其五十歲大壽那年修出劍意。

十年前的掌門之戰中,麻衣雪尚且年少,修為較麻衣雪還略高一些的殷其雷又叛出宗門,天宗、玄宗無人能與已修出劍意的薛星尺比肩,也就被其奪下了掌門之位。

風水輪流轉,如今的萬劍宗是沒有多少人記得尹星發一脈當年的卓然風姿了。

辛無憂道:“你休想!我雖願意幫你,也是看在你被人冤枉的份上,絕不可能與魔教妖人同流合汙!”

麻衣雪終於淡淡開口:“巧姑娘若是閑來無事,不如幫我抓只雞殺了。”他的眼神落在不遠處雞圈裏的幾只花毛雞上。

巧姑柳眉倒豎:“你叫我給你殺雞?!”

麻衣雪道:“這雞終究要到你的肚子裏,由你來殺,有何不可?更何況,我這裏不養閑人。”

巧姑冷哼一聲:“誰要你來養?”說完,她竟真的拎起裙子沖進雞圈裏,嚇得幾只雞撲騰著短小的翅膀四處亂飛。

辛無憂目瞪口呆,扭頭看了麻衣雪一眼,敬佩地道:“她居然聽你的話。”

麻衣雪淘米的間隙擡頭看了巧姑一眼,出聲提醒道:“母雞留下,可以下蛋。”

巧姑頂著一頭雞毛,已經在暴起出手的邊緣了,怒氣沖沖地道:“抓到哪只是哪只,哪兒那麽多的廢話?”說罷,她合身朝離得最近的一只母雞撲去。

一道劍氣倏然劃過,巧姑的身子淩空一翻,就見一片裙裾被割了下來。巧姑抱著自己的花裙子,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兩只眼睛惡狠狠地瞪著麻衣雪:“你可以出手攔我,但不能撕我的裙子!”

她索性放棄抓雞,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那柄彎刀,刀光在空中裂開一道月光,直直地向麻衣雪劈來!

麻衣雪剛剛淘洗完手裏的米,把淘米水隨手一潑,澆了巧姑滿頭滿身。

辛無憂:“……”他驚恐地看著一身狼狽的巧姑。

雞圈裏的雞發出了幸災樂禍的“咯咯咯”。

巧姑扁了扁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晚飯最終只有兩個人享用。巧姑大概是氣飽了,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麻衣雪和辛無憂兩個人用完晚飯,一個人收拾竈臺,另一個幫著劈柴火。

“我在昆侖山上見到阿眠了。”辛無憂有些雀躍地道。

麻衣雪的手頓了一下,點點頭道:“我聽說了。”停了片刻,他又道,“當年之事,是我對不起他。他若不是插手其中,也不會落得那般下場。你常在外行走,若是他有任何需要,記得幫扶一二。”

“阿眠那麽厲害,我能幫得上他什麽啊。”辛無憂下意識地道。不過話說出口後,他似乎也想起了什麽,沈默了半晌,才澀聲道:“師兄,都已經過去十年了,你就別總惦記著十年前的事了。”

“阿眠兄心軟善良,又有正義之心,是心甘情願那麽做的。何況若不是二師兄和他,哪有隴右的十年太……平……”

辛無憂自知說錯了話,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

月色下,麻衣雪面色沈靜得猶如一汪潭水,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想。

現在的辛無憂有些摸不透麻衣雪的表情。這些年師兄總是這樣,有時候看著好像在發呆,卻總一呆就是大半天。他起初擔心他還在想二師兄的事情,可發完呆後麻衣雪又若無其事似的,讓他想問都不好開口。

好在這回麻衣雪反應得很快,接著他的話道:“阿眠和你師兄都是頂天立地的人,他們不會後悔自己所做的事。只是,我們自己該還的情,總是要還的。”

辛無憂不太喜歡他這種說法:“你又不欠誰的。”

麻衣雪淡淡笑了笑,不再接這個話題。

過了一會兒,辛無憂又像不經意間提起似的,若無其事地道:“十年一次的掌門之戰又要到了。”

麻衣雪:“嗯。”

辛無憂:“……”

“薛星尺老了,地脈想要繼續做掌門估計還差點火候。天脈長老是沈師叔的弟子屈蘭,據說剛剛領悟滄浪劍法的最後一式穿花尋路,很多人都覺得他是年輕一輩裏最有希望的。玄脈長老懸而未定,他們現在內部打得厲害。”他覷了一眼麻衣雪的神色,“不過這些和我們也沒什麽關系,隨他們去吧,願意把萬劍宗折騰成什麽樣便折騰好了。我就跟師兄你待在狄道,哪兒也不去了。”

麻衣雪用抹布把鐵鍋仔仔細細擦了一遍,這才擡起頭來,溫和地看著他:“無憂,我明白你的意思。”

辛無憂低下了頭。

麻衣雪神色溫和又無奈:“但你和我不一樣。你現在仍是萬劍宗的弟子。這些年宗裏的情況你也知道的不少,可見一直在關註。若是真的關心,為什麽不回去呢?”

辛無憂的臉色有些別扭:“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你趕了出來,我不想回去。”

麻衣雪搖了搖頭:“我同你說過,我是自願離開的,與他們無關。”

辛無憂道:“我不管,他們當初先是冤枉二師兄,後來又不肯相信你,平時一口一個師侄叫著好聽,其實對咱們師兄弟三個根本沒存著好心!”說著說著,他忽然發現麻衣雪沈默了下來,後面的話就這麽堵在了嗓子眼裏。

麻衣雪的臉上映著清清冷冷的月光,臉上空空蕩蕩的沒有半分表情。

可辛無憂看著卻不好受。他想起巧姑嘲笑那些人是群口蜜腹劍的瞎子,此時想來竟覺得她說的倒也不錯,這些人可不就是道貌岸然、黑白不分麽?!

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怒火上湧,將他的臉映得通紅,辛無憂道:“師兄,從小你和二師兄便教導我要一心向善、鋤奸衛道,你們兩個人也一直踐行著這句話,可是你們為了匡扶正道,一個丟了性命,一個被趕出宗門!我不是埋怨命運不公,而是我不明白,究竟什麽是黑,什麽是白?!”

麻衣雪楞了楞。

“二師兄當初忍辱負重到蜃海樓打聽消息,卻被人冤枉與魔教賊人同流合汙。這些他們原本不知道也就罷了,可你從未做過一件不利於武林正道的事,他們為什麽要把你趕出來?!”

“再看那個巧姑,她雖然是魔教教主,可並沒有人看到她親手殺死自己的母親。難道就因為她出身魔教,就活該為所有的罪惡背上罪名麽?!”

辛無憂越說越激動:“我們一直以來堅守的道,究竟是什麽道?你們匡扶的正義,又是誰家的正義?!”

麻衣雪打量著自己這個小師弟。他本以為辛無憂只是心裏鬧別扭,不願回萬劍宗,可他的這番話卻叫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師弟。

辛無憂小他與殷其雷不少,二人看著他長大,幾乎如兄如父,因此在他眼裏辛無憂一直都是個孩子。今日他恍然發現,原來辛無憂也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啊。

他不由得正色道:“無憂,這世道,放任自流容易,堅守本心卻是難上加難。”

“你問我什麽是黑,什麽是白。我倒要問你,你所謂的正義是什麽,你可說的上來?”

辛無憂一楞。

麻衣雪緊皺的眉頭有一絲舒展,道:“你願意在巧姑落難時出手相助,我很高興,這說明你能夠摒棄成見,仗義出手。但這並不代表萬劍宗就一無是處。是非黑白本無確切的答案,凡事要用心去看。”

“你要記住,萬劍宗只是一個門派而已,重要的是掌握它的人——若存善心,便能匡扶正道;若持歹念,它便與魔教無異。”

辛無憂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甚明白。

麻衣雪也沒指望通過這幾句話就能點醒辛無憂,他對自己與殷其雷親自教導出來的孩子還是有信心的,溫和地看著他道:“你現在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了嗎?”

辛無憂怔怔的,看著依然有些茫然,瞳孔深處卻漸漸燃起一絲微弱的光來。他緩緩地、遲疑地道:“我……我想回宗門看看。”

麻衣雪淡淡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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