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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巧言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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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巧言令色

火蜮一下子失去了目標,昂著身子茫然地打轉,好像在找剛剛挑釁它的那個人。它小心翼翼地朝一個方向吐了一口沙,又轉了個方向再吐一口,並不知道一旦沒了影子,它的毒沙便只是一蓬普通的沙子,連落在地上的簌簌聲聽起來都軟綿綿的。

正在這時,或許是想借光看清火蜮的位置,一蓬掌中火突然自波旬掌心冒了出來。

火蜮的身形頓時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裏。

茫然打轉的火蜮此時正對著魚紅線,正小心翼翼地吐出了一口毒沙。

魚紅線的影子驟然出現在她的身下。

幾聲驚呼接連響起,火蜮似乎察覺眼前的人是它的主人,驚得撲閃著小肉翅向後飛離了一段距離,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毒沙落在魚紅線的影子上。

波旬的身形一閃,已瞬間出現在魚紅線身前,他反手揭下身上的袈裟擋住魚紅線,一陣簌簌輕響過後,毒沙被盡數籠在袈裟間。波旬揮手一抖,毒沙抖落在地上,半點不沾任何人的影子。

魚紅線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背後寒濕重衫,像一只擱淺瀕死的魚。

波旬默不作聲地拂去袈裟上的灰塵,又仔細地穿上、系好衣帶,仿佛對這件袈裟極為愛惜。

做完這一切,他才念了一句佛號,道:“魚施主方才自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不知現下作何感受?”

魚紅線仍然驚魂未定,方才直沖她而來的毒沙宛如一只巨掌扼住了她的喉嚨。商寄生拿著劍刺向她時她能毫不變色,是因為她能看清那斜斜刺來的一劍根本傷不到她要害,更何況她還身懷玉容蠱。但火蜮同為她親手飼養的得意之作,她再清楚不過——只要影子沾上哪怕一粒火蜮的毒沙,她今天必死無疑。

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她忘記了秘籍,忘記了戚阿蠻,甚至忘記了自己衰老的容貌,心裏只剩下活著的本能,只要活著……

她怔怔地看著波旬,完全沒料到、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救自己。

波旬轉動手中佛珠,目含慈悲,緩緩念誦道:“漸漸雞皮鶴發,看看行步龍鐘。任汝千般快樂,無常一切成空。大夢蕭蕭無憑,貪嗔郁郁難終【1】。”

“魚施主心懷貪瞋癡怨,求而不得,不知世上一切怨懟,皆如朝露。今日之事因小僧而起,小僧欠了施主因果,便還因果。若是施主能因此放下諸苦,也算小僧的功德一件。”

魚紅線道:“不,此事與你無關……我本不恨你……是我求而不得,心懷妄念……”

她突然想到,自己年少成名,卻被憑空出現的戚阿蠻處處壓了一頭,此後的二十年便在嫉妒與仇恨中渾渾噩噩度過。

她恨老祭司對戚阿蠻的欣賞與偏愛,獻計與老祭司將崔慎綁了來。那崔慎清俊風流,她從來沒有見過那般好看的男人,但每每見到她總是雙目無光,臉色晦暗,嘴上也不饒人——“你沒她好看,也沒她心善”——於是她既恨崔慎不識好歹,又恨戚阿蠻得此良緣,便給他下了情蠱。

眾人皆以為玉容蠱和火蜮是她的得意之作,但在她心裏,當年的那只情蠱才是她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她用一只小小情蠱報覆了兩個最痛恨的人。

沒過多久,兩人勞燕分飛,她還為此暗自欣喜了一陣,開始閉關養傷。卻不想,八年之後戚阿蠻的死訊傳來,那個她恨了半輩子的女人,在她閉關的時候,就這樣死在不知道誰的手裏。

本該覺得快意,然而她茫然四顧,蠱術、聖母、崔慎像被風箏線牽住的雲,急速離她遠去。她成了苗疆蠱術第一人,卻只覺此間再無她立足之地,也不知下一步究竟要做些什麽,便又閉關了十年。

她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在波旬面前鄭重地跪下來:“還請小師父助我脫離苦海,我後半輩子願遁入空門,從此侍奉佛祖身邊,只求小師父幫我擺脫這五蘊之苦。”

滿堂一片訝然。

魚紅線高傲了一輩子,從未見她向任何人服軟,便是與戚阿蠻過不去的那幾年,每每見到對方,也從來都是盛氣淩人、傲骨珊珊。可如今形容枯槁、被諸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樣子,又讓人覺得可悲可嘆,恍惚間有種廉頗老矣、美人遲暮的悵然。

波旬道:“施主能勘破心中妄念,大徹大悟,小僧很是為施主高興。須知妄念從心中起,若要徹底超脫,需親手斬斷妄念——若是能將這滿堂之人都殺了,便可從此脫離苦海,小僧便收施主入佛門。”

眾人大驚失色。方才見波旬方才救下魚紅線,又好心勸解,本覺得此人到底是個出家人,心中仍存一絲善念,大家還以為他是要講解佛法,不想他一開口,竟讓魚紅線殺了他們所有人。

阿眠冷笑道:“頭一次聽說殺了人才能出家,不知這拜入的是佛門,還是阿鼻地獄?”

群雄紛紛附和,許多人直接亮出刀劍,一時間劍光雪亮,刀光森然,映得整個地宮明晃晃如白晝。

波旬微笑不語,目光仍舊籠住魚紅線,不曾分給過滿堂刀劍一分,只是眸子中隱含兩撮瘋狂跳動的火焰,仿佛期待著魚紅線會如何選擇。

魚紅線楞了楞,她緩緩站起身來,略帶些迷茫地環視了一圈,看得群雄警惕得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她停頓了一下,袖底竟真的有飛沙蠱的嗡嗡之聲響起。

火蜮感念而動,上半身直立而起,虎視眈眈地盯著眾人。

阿眠低聲對攖寧道:“你能對付火蜮和飛沙蠱嗎?”

攖寧抿唇道:“她不用劍,我不能。”

阿眠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本事只對用劍的人有用。”

攖寧點點頭。

阿眠又對麻衣雪道:“你們師兄弟三人,對付得了嗎?”

麻衣雪道:“飛沙蠱不在話下,但火蜮……我們三人能自保,也能護得住崔兄和盧姑娘,但若想救下這裏所有人,恐怕有些難度。”

波旬又微笑催促道:“魚施主,你可想好了?”

魚紅線依然滿面迷茫地站在原地,但火蜮已伺機而動,一蓬毒沙從喉間猛地噴薄而出,又像雲霧一般在空中逸散開來。

毒沙細小微渺,唯有在滿堂燭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微微螢光,仿佛春雨後的第一場夢,隨著空氣柔柔地沁入人群。

但哪怕只有一粒沙沾到了人影,便會立即全身生瘡。

地宮裏的人不少,影子緊緊挨著影子,不過一會兒便有不少人遍體生瘡,痛癢難耐地倒在地上,掙紮片刻便沒了動靜。

麻衣雪三人手中挽起一朵又一朵劍芒,層層劍光如波生大澤,拍浪堆雪,將靠近的毒沙蕩了開去。

阿眠目露讚賞,道:“這劍陣倒是好用,一眼看去連我也找不到破綻。”

這並非是阿眠自誇,他自小在戚阿蠻與九姑婆的教導下習武,底子本就不差,後來在三峒七寨四處游走,逢高手便要與人過上兩招。他天資又極為聰穎,過招時不論什麽招式,只要見人用過一遍,他便能立即有樣學樣地施展出來,甚至連威力也不差多少。因此,他一身武功路數繁雜,招式變幻莫測,唯有內功平平,才會這麽容易便經脈倒行。

連他都找不到破綻,可見麻衣雪三人的劍陣確實天衣無縫。

攖寧道:“這是萬劍宗天脈的滄浪劍法,這一式叫‘浮雲卷碧’。而且,它並非沒有破綻。”

在流波山待得久了,不知何時起,他自然而然地將神識擴張至整個萬劍宗,每天都能看到天脈的弟子練習滄浪劍法。這一劍法由曲星稀所創,是天脈弟子入門必修的基本劍法,眼前這三個人所施展出的滄浪劍法,在他所見過的弟子中算是最上乘的,但也並非沒有破綻。

“凡是劍招,必有破綻。浮雲卷碧只是以一招彌補另一招的破綻,以此環環相扣,首尾相接。”

阿眠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順著他的話道:“如果把它看作三個人施展出的三個劍招,它確實沒有破綻;但如果把它看作一招,它一定有跡可循,對不對?”

攖寧點點頭,道:“破綻就在於最弱的那個人身上。”

他話音剛落,就見辛無憂越來越吃力。波旬站在燭光照不到的角落裏觀察著,見此情景便從取下一顆佛珠向他彈去,正好砸在了辛無憂持劍的手肘。

辛無憂痛呼一聲,手臂酸得幾乎拿不住劍。這一剎那的停滯被火蜮捕捉到,一蓬毒沙猛地向這邊噴來。

麻衣雪惕然一驚,下意識地便要學波旬將外衣脫下兜住毒沙,但眼前忽然卷過一道紅雲,阿眠已將毒沙穩穩地籠在手上的外衣中,又猛地拋出,兜頭蒙了火蜮一臉。

火蜮被人挑釁,身子誇張地弓起,喉嚨中發出“咕嚕咕嚕”的威脅。

阿眠對麻衣雪道:“你保護好其他人,防著點那個假和尚的暗算,這邊我來。”

麻衣雪有些擔心他:“你能行嗎?”

他能看得出,阿眠已是強弩之末,連氣息都不穩,可他們的浮雲卷碧一時半會也施展不出來了。若是都學著波旬用衣服去兜毒沙也不可能,畢竟他們幾個人動作再快,也未必有火蜮的速度快。

阿眠輕輕一笑:“試試唄。”

他確實還有一個法子,但不到最後又不太想用,無他,只是因為有點疼罷了。

阿眠拿起逐雲刀,在掌心比劃了兩下,剛想劃一道口子,持刀的手便被人攥住了。

攖寧皺眉盯著他的動作:“你做什麽?”

阿眠懶懶地一笑,隨口胡謅:“我小時候頑皮,吃了好多戚阿蠻煉的蠱蟲,說不定我的血百蠱不侵,試一試。”

攖寧眉頭微蹙,他聽不出他話裏的真假,目光直直地看著阿眠,抓著他的手卻不松開。

阿眠也不介意,就著這個姿勢在手上劃了一道,一線嫣紅的血珠瞬間冒了出來。

似是嗅到空氣中鮮血誘人的腥甜,剛才還十分暴躁的火蜮楞住了。

阿眠見自己的血這麽有效,也不由松了口氣,向掌心註入了些真氣,隨手一掌揮出,一串血珠便如鋒利的劍光一般朝著遠處飛去。

火蜮仿佛從來沒有這麽快過,追著那一串血珠便竄向了地宮那頭。

見火蜮的危機終於解決,阿眠好像全身沒骨頭似的,疲憊地靠在攖寧身上,將蒼白的臉色藏在陰影裏,語氣卻是輕松的:“終於解決這只臭長蟲了。”

攖寧楞了一下,剛想將人扶正,讓他站得端正些,便感覺到身後忽然掠起一道風,幾聲驚呼同時響起:“小心!”

肩頭的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臉色白得好像一捧新雪,蒼白而又孱弱。

攖寧的目光越過阿眠肩頭向他身後看去,就見波旬的大寂滅掌正中阿眠後心,而阿眠電光火石之間反應雖快,逐雲刀斜斜地向後刺去,卻也只堪堪掠過波旬,在他側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口子。

身後麻衣雪等人似乎和波旬纏鬥了起來,但攖寧已經聽不到了。阿眠的身子顫了顫,像一支秋日斜陽裏的枯荷一般,向一旁的水池裏直直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1】改自唐.善導和尚《勸念佛偈》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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