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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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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他曾聽聞過一個關於傾城傾國的典故:漢武帝李夫人以傾城之貌聞名,然臨終前武帝想見她最後一面,她卻以紗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見,只因不想讓心愛之人見到自己容顏憔悴,想要他記住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當時的他還年輕,聽了只覺得可笑,全然無法理解這種“只有永遠失去的,才會在記憶裏美好”的心情。但隨著年歲漸長,他漸漸能體會到這種微妙的心思,閑暇時也曾捫心自問,如果有朝一日面容盡毀,是否願意讓師傅瞧見自己形容落魄的樣子?

然而每每想到這裏,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四年來,師傅幾番救他於絕境中,再狼狽、再落魄,還能比得上十年前索馬裏海盜地牢中那次?

可此時此刻,他卻從林皓夜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因為不想讓他見到自己形容枯槁的樣子,所以師傅才不肯見他最後一面。

他跟在雪萊師傅身邊這麽多年,自然知道當代劍聖並非註重皮囊之輩,而他這樣做只有一個解釋:對他存下的心思,師傅……並非全無所覺,或者說……這麽多年來,師傅他並非全無心動。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原來……他這一世最想得到、最心心念念的珍寶早已握入掌中,只是他自己還懵懂未覺,直到珍寶墜地、摔成粉碎,才恍然省悟:原來,他不是沒得到過,而是在不經意間,又再度失去……

有人曾說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到了再失去;但於他,最痛苦的並非得到了再失去,而是得到了卻不自知,直到失去後才恍然,原來,我曾經得到過……

那個瞬間,他想大笑,笑自己的愚蠢和自以為是,也笑蒼天的絕情和不公。然而張一張口,卻發現身體和思維都輕飄飄的毫無著落,仿佛已被掏空,只餘無邊無際的絕望和空茫。

到頭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踉蹌著步子後退,一直退到辦公桌前,用手扶撐住桌面,才能勉強站穩,不讓自己倒下——

時隔兩年,劍聖門下的兩名弟子再度對峙,卻已非昔日風采:一個,傷痕累累,負疚難釋;另一個,則被無窮無盡的絕望傷慟沒頂而過,再無法自拔。

“我知道大師兄你一直不喜歡我,這很正常,我對你也沒什麽好感。”

良久,林皓夜終於開口,神色沈郁莫測:“可再怎麽說,你畢竟也曾是我師兄,何況師傅生前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你我同門相殘——所以今日,我不想、也不會和你動手。”

那你今日來是為了什麽——淩昊天很想冷笑著問出這句話,然而話到嘴邊,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今日來,是為了兩件事。”

不待他問出這句話,林皓夜已經自顧自續道:“第一,將師傅的遺物交給你,你也已經收到了。第二,雖然我答應過師傅不與你同門相殘,但我同樣也應允師傅,無論如何會守住劍聖一門‘蒼生何辜’的訓誡,所以……”

她頓了幾秒,語氣驟然嚴峻,神色肅穆,一如當年在本門師尊面前接過光劍:“所以,如果淩少帥堅持繼續‘聖天使號’的研發、做出塗炭蒼生的舉動,我會以劍聖一門繼任掌門的身份,清理門戶!”

最後四個字她說的格外用力,幾乎一字一頓,唇齒間迸發出凜然殺氣。

如果在平時,淩昊天自然不會把這種程度的威脅放在眼裏——然而此刻此地,當這個女子帶著劍聖掌門信物的指環說出“清理門戶”四個字時,他陡然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回到十年前索馬裏海盜地牢中,見到師傅站在面前,渾身迸散出冰寒凜冽的可怕殺氣——

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師傅的殺氣是對準自己。

這樣的錯覺讓他渾身一顫,頭腦中一陣暈眩,幾乎站不穩身形,強撐著發出聲音:“清理門戶……你覺得,你有這個實力嗎?”

“同樣的話,我在兩年前曾經回答過一次,今日倒不妨再說一遍:布衣一怒,天下縞素——我雖無力與淩氏對抗,但要取主帥性命,還是有相當把握的!”

她緩緩道來,與兩年前相比,少了輕狂不羈,卻多了幾分堅定剛毅,宛若金石鏗鏘之鳴:“我言盡於此,請你好自為之。”

一語畢,她決然轉身,離去時步履生風,再不回顧。

然而淩昊天卻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在那個女子帶門離去的瞬間,仿佛全身氣力陡然瀉盡,再也支持不住,終於貼著辦公桌慢慢滑坐在地面上,右手仍死死握著那一方黑匣。

他很討厭自己這個樣子,無法用理智去思索、去考慮,只能任憑神識陷入無邊無際的絕望愧悔中,然而氣力和體溫隨著眼角淚水源源不斷地散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無。身體如浸在冰雪中,從肌膚一直寒涼到骨子裏。

不止是冷,還有痛,就像有一把刀插入心臟,不住攪動——所謂撕心裂肺,大概就是這般光景吧?

他微微苦笑著,顫抖著右手,重新打開匣蓋,手指撫上那一片片狼藉碎玉,緩慢用力,將之一一握入手掌,用力之大似是要抓住生命中最後一點可以溫暖慰藉的東西,連掌心被碎片刺破,鮮血絲絲滲出的劇痛都渾然不覺。

陡然間,他似是註意到什麽,迅速撥開碎玉,露出被壓在其下的一張折疊整齊的紙箋——看材質是雪浪箋,紙頁背面透出斑斑墨跡,只是已被硝煙和血跡熏染得面目全非。

他拈起紙頁,因為手指劇烈戰栗,險些撕破紙箋,試了幾次終於打開,露出其上的字跡,正是見慣了的清峻行楷,與白玉劍筒上那個峭麗清奇的“淩”字如出一轍——

“但辭閶闔入帝津,龍翔鳳翥勢難均。也曾策馬擒鬥府,猶憶攀桂折星辰。一壺濁酒死生恨,十年孤燈夜月人。煙波散盡人歸處,始知冰心屬舊塵。”

視線從最後一行字上滑過,手指一松,紙箋無聲無息飄落地上。

他記得這首七律——那是七年前,他離開劍聖一門前夜,師傅待在書房中整整一夜,出來時案上就擺了這樣一張紙箋。

“回淩氏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我沒有權利阻止,我只希望你能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麽、想要什麽,別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那是他離開雲夢山之前,師傅對他說過的話,他一直銘記在心裏,卻直到今時今日,才真正明了其中意味——原來從一開始,師傅就看得明白,財富權勢會令人迷失本性,但當人真正攀上最高處、俯瞰蕓蕓眾生時,才會發現,所謂“高處不勝寒”,也許那些在攀登峰頂時被舍棄的東西,才是生命中真正珍視的寶物。

所以師傅對他說,真正的強者是可以控制力量權勢,而不是被力量權勢控制的人——因為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覆本性,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麽,所以才寫下“始信冰心屬舊塵”。

在師傅眼裏,即便雙手染滿血腥,創立征天軍團、研發“聖天使號”,自己仍然是他最心愛的孩子,仍然是多年前海底沈車中、那個眼神桀驁、卻清澈純凈的少年。

師傅一直是這樣信任著他,相信他總有一日會醒悟,相信他不會做出違背師門訓誡的事,甚至在察覺到他存下了異樣的心思後依然寵愛、包容著他的任性。而他,卻是這般狼心狗肺地欺騙、背棄、踐踏著師傅的心意。

林皓夜說的沒錯,與薩爾科比家族無關,是他……是他這個狼心狗肺的弟子,一步步設局,最終將與世無爭的當代劍聖拖入亂局,以致逼進死角絕境,再無轉圜餘地。

“呵呵,呵呵呵……”

看著窗外黑沈天幕上那一彎冰冷月鉤,就如蒼穹之神驟然睜開一只眼睛,冷冷審視著地面上發生的一切,淩昊天陡然大笑起來。

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輛海底沈車中,周遭是如此寂靜,仿佛天地間從來只有他一個人。身體浸泡在海水裏,刺骨的冰寒一點點浸透肌膚、骨髓,連血液都凍結了。

又好像是十年前,那時他剛從索馬裏海盜手中死裏逃生,在師傅的護送下一路輾轉回到淩氏。當強撐著尚未痊愈的重傷之軀將所有事宜處理完畢後,終於支持不住,不得不入院休養。

就在那個時候,薩爾科比家族發動了最後的反撲,一次又一次無孔不入的刺殺,其中至少三次幾乎將他置於死地!

而最險的一次,薩爾科比家族重金聘請了北美殺手榜上排名第三的刺客——傳聞此人從不與人明刀明搶的對決,而是擅長躲在幕後用鋼琴線布下天羅地網,絞殺敵人,故而得了“絞刑師”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綽號。

彼時他在淩氏醫務部所設的貴賓監護室休養,那位排名第三的刺客在薩爾科比家族的幫助下,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買通他貼身的侍從和軍醫,於某天晚上輕松潛入醫務部。先在甬道和大廳中布下重重陷阱,之後不露痕跡地將負責崗哨的保安一一引入大廳,於無聲無息間將其盡數除去——

當一具具身首異處的屍體倒落一地,或者被割去四肢,或者被削去腦袋,更有甚者被直接剖成兩半時,整個裝潢華麗的的醫務部大樓仍然被死一樣的沈寂所籠罩。沒有人被驚動,凡是因覺察到異樣而走出來察看的人都已經成了氣息冰冷的屍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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