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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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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廉走進監護室時,老人正躺在床上靜靜睡著,身形陷在被褥中,消瘦單薄的幾乎看不出。眉頭微微皺著,前額面頰上顯出一條條深刻皺紋,似是一夕間蒼老了數倍,全然看不出昔年叱咤風雲的氣勢。

他嘆息一聲,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將點滴流速調慢,又將室內空調調高幾度,轉頭嗅到一股奇異香氣,循跡看去,見屋角擺著一只式樣類似的銀鎏金竹節熏爐,青煙徐徐散出,氤氳一室,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

雖說百合香有助於凝神靜氣,可叔祖的身體已經這樣虛弱,還能禁得住熏香嗎?

他存了這個疑問,想出門去找青洛問個明白,剛一邁步,卻驚動了床上的老人,微微睜開一線眼睛,顫聲道:“飛廉……是你嗎?”

飛廉腳步一頓,立刻折返回床邊,屈膝跪下,雙手掌心小心翼翼捧起那紮著輸液管的蒼老右手,松弛的皮膚重重疊疊,仿佛經霜的松樹皮,不禁更心痛愧疚幾分,輕聲應道:“叔祖,是我……我是飛廉。”

“飛廉……”

老人翕動嘴唇,發出含糊不清的喚聲,右手摸索著握住侄孫的手,用力緊了緊,這才沈沈安心地發出一聲長嘆:“叔祖怕是撐不了多久了,以後家族的擔子……就要交給你了。”

飛廉眼瞳驟縮,實在不願聽這錐心之言,又不忍打斷老人的話,只得勉強笑道:“叔祖何出此言?青洛已經說了,您現在情況穩定,沒有大礙,只是要好好調養身子,不能再勞心勞力。”

說到此處,他話音低了低,帶上幾分歉疚:“是我不好……上次是我太任性了,惹您動氣,才會發病。我以後都不敢了。”

“不幹你的事……”

聽了他的話,老人反倒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手指吃力擡起,輕撫他頂心:“是叔祖強人所難了……孩子,叔祖不是想逼你,只是放心不下——你這樣的性子,如果跟淩昊天對上,絕不是他的對手。如果沒有強援,你一個人,怎麽擔得起這樣重的擔子啊!”

薩爾科比族長語重心長地感慨,再無長輩盛氣淩人的架勢,只是最純粹的關切擔憂。

飛廉微微一顫,體溫從指尖迅速退去,肌膚冰涼如雪——

這句話雖是感慨,卻如一個不詳的讖語,仿佛他的一生就這樣輕率註定。

他不想擔起整個家族的重擔,以自由為代價換取黃金枷鎖,更不想與淩昊天為敵,可也知道這是他天定的責任,他既已享了福氣,就不能逃脫這份重責。

“叔祖,我明白……”

許久的沈默後,他低低開口,語速緩慢,每個字卻都咬得極重,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對叔祖、亦是對自己作出某個承諾——

“您放心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的責任——我向您保證:只要我活著一天,就絕不會任由家族任人宰割而置之不理!”

老人混沌的眼中掠過一道精光,滿意地點點頭,想要說什麽,開口卻是一連串咳嗽。

飛廉忙站起身,從床頭倒了杯熱水,小心餵他喝下,待喘息平覆後方勸道:“叔祖,青洛醫生也說了,您身體不好,要多休養——以後財團裏的事您交給我就是了,少操些心不好嗎?”

“少操些心?我也想啊……”

老人微微冷笑,瞥了侄孫一眼,到底沒把後半句話說出來,只是道:“青洛醫生的醫術是不錯,這兩年我發病少多了。還有這個百合香,也是他改了古方配出的,裏面另加了幾味藥,說是最對我的心疾——我聞著倒不錯,身上也松泛多了。”

他緩了口氣,絮叨道:“青洛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也是個苦命孩子——他祖孫三代都是淩氏的人,沒有功勞也就苦勞,只是他父親當年跟素問少將交好,以致後來素問問罪下獄,他也深受牽連。原本想著沒什麽大事,問詢清楚也就罷了,卻沒想到他父親這麽大氣,在慎刑司中便撞墻亡故,只留下這個孩子——這些年你不在,都是他在我身邊照看,看著就像我半個孫兒似的。”

飛廉耐著性子聽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段,眼眶漸漸熱了——到底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再不是當年那個叱咤風雲的薩爾科比族長,心裏想著的無非是家族子孫,之所以這麽一大把年紀還不肯退居幕後,不過是為了保住後人富貴平安罷了。

他瞧了眼窗外,眼見天色已經完全黑沈,於是走過去拉起窗簾,又小心將床位調低,低聲道:“叔祖,您休息吧,今兒晚上我就守在這裏了。”

老人咳了兩聲,擺了擺手:“你坐了那麽久飛機,也該累了,這一整天連軸轉著也沒喘口氣,族裏長輩也沒見過。何況你明兒個還要向董事會作述職報告——雖說只是走過場,但也要好好準備著,你還是回去吧。”

飛廉有些猶豫,滿臉不放心:“可是……”

“馬諾裏閣下說的對,公子在這兒也是礙事,還是早些回去吧。”

他話還沒說完,青洛的聲音已從門口傳來——一身白大褂的軍醫端著藥盤走進來,面上仍是淡淡的不假顏色。

“您要是累出個毛病來,到時候董事會和董事長一同怪罪,醫務部可擔待不起。”

飛廉習慣了他的脾氣,也不見怪,聽他的話也有理,於是道:“那我先回去了,這裏就請您多費心。”

青洛不搭理他,只是走到床邊,自顧自地忙著測血壓、量脈搏,似是壓根沒聽到他的話。

四年前他父親在獄中自裁亡故後,因著受董事會器重,總算沒受牽連,但自此後他的脾氣就有些怪癖,不愛搭理人。只是他既有薩爾科比家族為後臺,平日行事也算中正,醫務部的人並不跟他多作計較。

飛廉看一眼床上的老人,見他沒有別的吩咐,於是欠身行禮,又對青洛點首示意,慢慢退出貴賓監護室。

這一日的確如馬諾裏薩爾科比所言,連軸轉似的不得片刻停歇,只是一直緊繃心神未曾察覺。待得坐上駛回府邸的座車時,才覺得連肌肉骨骼都刻著酸乏,比往日裏出任務更要疲憊百倍。

這不是他喜歡的生活,終日裏提防這個、戒備那個,勾心鬥角玩弄權謀——並不是說他不能與人耍弄心眼,只是這到底與他本性違逆,要他一輩子都在陰謀權欲中度過,比殺了他更要痛苦百倍。

可叔祖已經把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他自己也已做出過承諾——身為薩爾科比家族下任族長,這是他的責任,他無法逃避!

他靠在真皮座椅中,隨手扯下織銀發帶——金發披散下,幾乎裹住半個身子,在探燈下熠熠閃爍。他全身都浸潤在這種淡淡潔凈的光華中,宛如降落人間的天使。

然而,那光芒有多潔凈安寧,他眼底的暗沈就有多深邃,便如千丈之深的海底,再盛烈的陽光也無法照及。

其實,當年之所以選擇進入征天軍團,除了想追隨那個俊美如神的男子,亦是不願一生一世陷在家族的黃金枷鎖裏,想要借助雇傭軍團掙脫擺布,以自己所願的方式翺翔天穹——

可到頭來,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最終還是回到了起點。

難道,這當真是他自出生起就註定的命運,連逃也逃不掉嗎?

凝望著窗外變幻不定的霓虹燈影,他深深嘆了口氣,用手掌覆住額頭,在掌心中低低短笑——

難怪淩昊天說他愚蠢,他的確是蠢,所有人都看到的結局,唯有他遮著眼睛不願去相信、去面對。

只是……若要他就這樣認命,為了家族的榮耀在這個圈子裏與人廝殺搏鬥,與那個日陽般耀眼的男子生死相爭,他又實在不甘!

心下百轉千折,幾番思量,卻終究尋不出一個解決之法,忍不住低低嘆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前面開車的司機是歐美人,雖略懂些漢文,到底沒深入研究,這句感慨傳入耳中,他只依稀辨出“如來”這兩個字,於是操著一口生硬的漢語笑道:“飛廉公子也信如來?我太太也信佛教,上次拉著我去西藏,每尊佛都拜了個遍,還求了什麽平安符——其實要我說啊,拜佛求神也只是圖個心安,那如來菩薩又不會憑空落下餡餅,到頭來還不是要自己去設法賺取?”

飛廉聽他胡解一番,只覺得哭笑不得,要待跟他解釋此“如來”與彼“如來”的不同,話到嘴邊又驟然頓住,細細尋思一番,倒覺他這話似有無限意味,腦中只盤轉著那句“如來菩薩又不會憑空落下餡餅,到頭來還不是要自己去設法賺取”,心頭便是倏忽一動——

他知道,這兩年薩爾科比家族於淩氏少帥表面平靜,內裏已鬥得天翻地覆,暗流洶湧不斷。這場爭鬥,說到底不過是“權”“利”二字——都是些身外之物,當真沒有折衷的法子?

不……一定有!既然他是薩爾科比家族下任族長,擔負著整個家族的命運,他一定會找到一條折衷的出路,想辦法終結這場暗鬥!

一念及此,他擡起頭,眼底陡然有亮光湧動,似是將於燃盡的篝火再度覆蘇,灼灼燃燒。

回到府邸時,已是深夜。雕花鐵欄向兩邊滑開,巴洛克的別墅外墻鑲著大片落地窗,簾幔低垂,隱隱透出深沈幽微的光。

那是他的家,但不知為何,每次走進這棟華麗的別墅,他都沒有歸家的安心感,反倒從心底深處泛起一層寒意,糾纏在骨子裏,就像有水蛇在滑膩膩的游動。

管家一早收到消息,座車駛入花園時,他穿著一身裁剪合體的西裝,打好領結,已站在石階紅毯下迎候多時,見他早下車來,年過半百的老人深深彎腰,用標準的英式英文問候:“飛廉公子,歡迎歸來。”

飛廉停下腳步,欠身還禮,開口亦是純正的倫敦口音:“辛苦您了威廉姆先生。”

“公子言重了,這是我分內之事。”

管家走上石階,擰開純銀雕花把手:“我吩咐下人準備了晚餐,洗澡水和精油也已準備好,您要先用餐還是先沐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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