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都對。”

良久的沈默後，飛廉低低嘆息一聲，扶著桌沿後退幾步，疲倦地苦笑了笑。

“是我太天真了……淩氏和道義，總以為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到頭來卻只能看著你一步步走下去，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

他擡起頭，眸子裏是刻骨的哀傷：“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原本就是這樣，只是你的眼睛沒看到罷了。”

淩昊天淡淡道，忽然擡起頭，譏嘲冷笑：“飛廉，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天真，可還是第一次了解，你原來不僅天真，還很愚蠢。”

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飛廉不覺怔楞住，沒有立刻接口。

“你能在二十三歲的年紀就身任軍團首席少將，除了當時素問少將被問罪，首席之位懸空，知道還有什麽緣故嗎？”

淩氏少帥拂振衣袖，不緊不緩地問出這個問題。

飛廉不明白他這樣問的用意，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因為……我叔祖的關系嗎？”

飛廉出身董事會第一股東家族，其叔祖就是家族族長，也是董事會最大股東。淩昊天要緩和與董事會的關系，不可避免要任用董事會的人以示親信，而當年二十三歲的飛廉出身董事會，又和淩氏少帥關系親厚，自然是最好的人選。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可是坐穩首席少將的位子，光是有背景有能力還不夠。”

淩昊天淡然一笑，眼睛裏卻沒有溫度。

飛廉眉心一聳，忍不住有氣上湧：“我知道，當初軍團高管對我年輕上位都頗有微詞，如果不是你一力壓下所有爭議，這些年又竭力護我周全，我就算有董事會支持，也未必能坐穩這個位子——我現在一切都是你所給的，你若是要收回去，我無話可說。”

“我這樣對你，自然有我的私心，你不必介懷。”

淩昊天看著年輕英挺的部下，唇角噙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我只是想說，自你上位以後，所遇到過最危險的境況不外乎三年前的金新月一戰——真正的生死一線，你卻從沒有經歷過……有些事，你的眼睛還是看不透。”

眼睛看不透……那是什麽意思？

飛廉皺起眉：“我知道……這些年淩氏鬼蜮暗流不斷，卻沒能傷到我分毫，除了我家族的緣故，你也護了我不少。你一直不讓我沾染淩氏最汙濁的一面，既是出於保護我的考慮，更重要的……是因為你覺得這樣的我，對你更有用吧？”

淩昊天瞇起眼，眸子裏劃過一絲詫異：他居然知道？

“淩氏之中派系覆雜，你不知道誰是的你同盟，也不知道所謂的同盟下一刻會不會捅你一刀。你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在身邊——因為你知道，無論受到怎樣的誘惑脅迫，我都不會背叛，絕對不會！”

淩昊天閉上眼，唇角微笑漸漸隱去。

“我很願意陪著你一直走下去，可是今時今日，我真不知道，這條路還能走多久……”

飛廉仰起臉，眼中似有亮光閃爍，笑容淒涼。

“你對殷文做的事……可曾想過，如果被你師傅知道，他會有什麽反應？”

他只是低聲慨嘆，可話音未落，淩昊天陡然睜眼，沈聲喝道：“這件事跟我師傅無關，我警告你，不要把他牽扯進來！”

“不要把他牽扯進來？”

他語調不高，口吻卻極嚴厲，落入耳中，飛廉只覺得心頭揪痛，面上卻還硬撐著保持平靜：“你難道不知道，從你當年設計引林皓夜小姐入甕那一刻起，你師傅就已經是局中人，根本不可能被隔絕在外？”

淩昊天臉色鐵青。

他知道飛廉說的沒錯，從兩年前他布局陷害林皓夜開始，師傅就已經被卷入這場亂局——他不知道當代劍聖用了什麽方法令林皓夜覆生，只是……血脈枯萎，精力耗竭，這樣慘重的代價，那個人卻沒有絲毫猶豫！

跟在師傅身邊這麽久，他實在太了解這個人的脾氣：外表溫潤淡泊，骨子裏卻極堅韌執拗——在觸犯底線之前，他可以容忍一切過錯；然而，一旦觸及那條不可逾越的底線，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去阻止！

如果……師傅知道他在謀劃什麽，知道他對殷文所做的一切，知道“聖天使號”的存在，他實在不敢想象，當代劍聖會有什麽反應！

“是否能將他隔絕在外是我的事，不必你多費心——我師傅現在身體虛弱，需要安心靜養，我不想他再為淩氏的事多費心。”

淩昊天聲音冰冷，恍若冰雪初融。飛廉一字一句聽得清楚，只覺得好像嚼了一口黃連，從舌根一直苦澀到心頭，連舌頭都僵硬了。

“我知道了……我不會去打擾劍聖前輩，只是紙裏包不住火，你如果真心為你師傅考慮，就盡早收手吧。”

他說完這句話，對著那個偉岸如神的男人俯首一禮，隨即疾步離去，再不回顧——

他怕一旦回頭，眼角淚水就會止不住地洶湧而出。

他沒有回頭，所以他不知道，在他離開後，淩昊天冷如冰雪的眼神慢慢緩和，眸光變幻了十幾番，終於定格成一種深沈的無奈——

飛廉，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聰明敏銳……只可惜，到底沒有真正經歷過生死一線，你的眼睛還是看不透徹。

你說得沒錯……淩氏之中鬼蜮錯雜，暗流不斷，我需要你這樣的人在我身邊，因為只有你才不會背叛我。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其實……我很羨慕你。

從小出生在那樣的豪門世家，被無微不至的保護，這個男子不需要百般設法在亂局中殺出一條血路，所以他才能保持這樣的正直和善良，這樣純白無瑕的靈魂。

那樣的靈魂……即便是他這種人，也不得不動容！

淩氏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地方，他從十九歲接任淩氏總裁時，就有了深切的體會——他不想讓這個地方毀了飛廉，不想讓這樣純白無瑕的靈魂被地獄的烈焰焚蝕殆盡。

這些年來，他明裏暗裏壓下多少針對飛廉的陰謀陷害，連他自己也數不清——看著那些送到案上的指控，他不是沒有懷疑、沒有猜忌，何況那人還是董事會第一股東家族的嫡系長子。

只是……那個男子的目光是如此明亮灼灼，好像能一眼望穿心底，所有的猜忌懷疑也就被粉碎的一幹二凈。

這個男人，明明已經成年，內心深處卻還只是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他的心病！

眼前似是有熊熊烈火在燃燒。

火舌一寸一寸舔舐著她的衣角，那種痛楚不單焚燒肉體，更吞噬著靈魂，像是血肉骨骼被一點點撕裂、又一分一分重新組裝回去。

她在烈焰中翻滾、掙紮，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尋覓到一條出路。

“師傅……師傅！”

她耐不住烈焰焚燒的苦痛，終於哀嚎出聲，顫抖著伸出手去，想要抓到一點慰藉的依憑，卻連自己也知道只是徒勞。

然而，出乎意料的……手上好像真的抓握到什麽東西，溫熱堅實，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心感！

“你醒一醒，感覺怎麽樣？”

熟悉的呼喚聲近在耳畔，冷峻寡淡，卻透出隱秘的溫情關切。

她渾身一個激靈，霍地睜開眼，視野中果然映出那一張清雋俊毅的面孔：“……殷文？”

見她清醒過來，那個神色寡淡的男人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仿佛春日暖陽下的冰河，融開一層清亮柔水，溫潤異常：“你覺得怎麽樣？身體還痛嗎？”

“我沒事……”

她支持著撐起身子，覺得胸口隱隱作痛，昏迷前的那一幕立刻在腦中清晰浮現——

“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強大劍壓下，方圓十裏之內的生靈都再無逃脫餘地，無奈之下，她只能在魂魄不穩的情況下勉強動用本命劍靈設置結界，以暫緩那一擊的威勢。

只是……本已實力大打折扣，又在倉促間應對，自然抵擋不住“聖天使號”全力一擊，不但護身劍靈被擊潰，連原本不穩的魂魄也再受重創，被扭曲裂變的空間直直吸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印象，是那個沐浴著金光的巨大天使飛撲而來，在刺骨冰寒侵入血肉的前一刻趕超，將她緊緊護在懷中！

為什麽……會這樣？

她擰起眉頭，忽然扳住那人面頰，仔細審視他的眼睛：“你怎麽樣？神智有沒有覺得迷糊不清？有沒有頭痛？”

這個舉動太過突然，殷文乍然間沒回過神，被那只手掌撫住面頰——當他反應過來時，那人掌心凹凸粗礪的肌膚已經清晰可觸，臉頰上忽地侵上一層火辣辣的滾燙。

他沒有推開那只手，只是瞧著那人腕上疤痕怔怔出神，沒有答話。

他的沈默讓她更加著急，以為他的神智還未恢覆，忍不住連聲催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沒事。”

那樣沙啞低沈的聲音傳入耳中，殷文只覺得心痛難當，低聲道：“你不用擔心，淩氏和索菲爾的控制已經對我失效了，我現在非常清醒。”

“那就好……”

那人長松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思環顧四周——他們此時置身於一個天然石洞中，大概是海拔的緣故，靠近洞口的石壁上結了一層冰霜，看來外間溫度頗低。

不知道那個男人從哪兒弄回來一堆枯柴，在洞中燃起熊熊篝火，映亮了這一小方天地。

火光溫暖明亮，讓人繃緊的心神慢慢變得放松。她探出手，想要烤暖雙手，卻瞧見手背上縱橫交錯的疤痕，眼神微微一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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