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文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只是靜靜站在那兒，手指緊緊捏住袖中光劍，用力之緊幾乎留下五個清晰指印。

“我也不知道……”

許久的沈默後，他淡淡一笑，半是疲倦，半是釋然。

光劍劍柄握在掌心，堅硬冰涼的白玉已被捏得溫潤，硌的肌膚隱隱作痛，卻讓他莫名覺得心情安寧。

“我只知道，你我都已沒有退路。”

說完這句，他擰開門，決絕而去，再不回顧。

穆清華只覺得懷中一空，那個瘦削堅實的背脊已經疾步離去，就如心頭被剜走一大片血肉，痛到極點之後是毫無著落的空空蕩蕩。

你我……都已沒有退路。

那個瞬間，渾身氣力如潮水般瀉盡，她身體一軟，已經貼著墻角慢慢滑落，淚水無法遏制地洶湧而出。

太遲了……已經太遲了，不是兩年前，而是早在六年前，當她斷然放開他的手時，她就再無退路。

她一直以為世界上非黑即白，以為自己所做的事是符合道義、絕對正確的，卻直到如今才明白，這個世間根本沒有絕對的黑白是非、正邪對錯。

唯一確定的是，當初她放開的，是她這一生最愛的人。

只可惜，時至今日，早已物是人非。而那個男人心頭最重的人，也再不是自己。

有時候她會無法遏制地去想象，如果當初沒有放手，他們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只是所有的幻想，都在他這句話裏徹底粉碎。

無論是她，還是殷文，都早已沒有退路……

從會客廳中匆匆離去，轉過樓梯轉角，卻看到穿了一身白大褂的雷納德抱胸靠墻，眼神邪肆而不屑。

他知道會客廳中裝有針孔攝像頭，雖然他在走進會客室前已經叮囑部下將攝像頭關上，但也不敢保證剛才那番對話完全沒有洩露。

其實對他而言，是否洩露並無所謂，只是不想再給穆清華牽扯上麻煩。

“這麽晚不休息，有事嗎？”

他緩步走到那人面前，淡淡發問。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殷文主管吧？”

雷納德轉過身子，嘴角噙著一縷微笑，越顯風姿倜儻，卻難掩那種邪魅之氣：“聽說清華小姐帶來了少帥的密令，剛才還跟主管在會客室中相談甚久——不知少帥有何吩咐？”

殷文瞥了他一眼：“沒什麽……清華小姐小女孩脾氣發作，假托少帥之名出來散心，脾氣發完了就會回去，不必在意。”

“小女孩脾氣發作？”

雷納德用誇張的語調發出一聲驚嘆：“殷文主管，假傳少帥軍令是什麽罪名，您該不會忘了吧？”

殷文目光淡淡，掃視間若有寒意湧動：“清華小姐並非軍團之人，又怎麽可能假傳少帥軍令？她到底是少帥的人，就算行事有不當之處，也應由少帥親自處置，你我無權幹涉。”

雷納德微微一笑：“早就聽聞殷文主管與清華小姐相識已久，交情匪淺，如今看來，倒是所言非虛。”

殷文皺一皺眉，忽然覺得這樣應付他陰陽怪氣的試探實在是一件很費心力且不耐的事，於是肅冷了語氣：“有時間打聽這些，倒不如多關心一下‘聖天使號’的數據調試——少帥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他用雷納德曾經的話來堵他，後者果然被噎得一楞，沈默了幾秒鐘才冷笑道：“我今日第一次知道，原來殷文主管也生了一張利嘴。”

他頓了頓，微微肅整了神色：“磨合期的試訓成績我看了——殷文主管果然天分過人，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和機體達到這樣高的協調程度，實在是令人驚訝。”

殷文揉一揉眉心，語氣有些不耐煩：“說重點。”

金發男人的碧眸中閃現過一絲陰冷之意，隨即正容：“三日之後，準備進行首次實地試駕。”

三日……

殷文閉上眼睛，深深喟嘆：“我知道了。”

“另外，有一件事我想我有必要向殷文主管說明。”

雷納德走到殷文近前，勾挑起嘴角：“主管還記得‘聖天使號’操作室裏，最下方那個用處不明的藍色信號燈嗎？”

殷文回憶了一下，頷首：“記得。”

在剛熟悉“聖天使號”駕駛艙時，他就覺得奇怪，那盞信號燈一直亮著，也沒標明用途，只是畫了一個小小的λ符號。

“那是‘λ DRIVER系統’開啟的標志——殷文主管在淩氏兩年，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殷文神色驟變。

作為淩氏安防部最高長官，他當然聽說過λ DRIVER系統——據說這是一種可以將駕駛員的意念能量轉換成武器能量的技術，搭載該系統的單位可以形成超越現有任何武器的破壞力，並且在防禦時制造出沒有實體的防禦壁，用其阻擋實彈的攻擊，是一種可以大幅度增加現有兵器威力的技術。

這些都只是私下傳聞，淩氏司令部從未公開承認這種技術，因為一旦開發成功，這將是一項類聞所未聞的可怕科技，其戰略重要性遠超核武器，因而成為禁忌的技術。

即便是身為征天軍團高級軍官的他，即便在淩氏中已經無數次聽科研開發組提及這項技術，在殷文心中仍然把這僅僅當做一項傳聞，而非列入日程的實戰開發項目。

如果說“聖天使號”的成功開發，將會是人類歷史上最強的單兵武器，其威力足以毀掉一個小型規模的國家；那麽這項技術的運用會令“聖天使號”的威力強化十倍甚至百倍，即便橫掃世界，即便以一人之力面對配備了核武器的多國部隊，也將所向披靡，攻無不克。

這樣可怕的技術，已經超越了“人”與“物質”的極限！

“看殷文主管的表情，應該是早已聽聞過‘λ DRIVER系統‘，想來不需要我再詳加贅述了。”

雷納德走近一步，嘴角微笑似是結了一層薄冰，涼透人心：“只不過這項技術雖然已經研發，卻還處於實戰試驗階段，威力如何沒有人知道，所以殷文主管也不必多管，只要按照平時訓練那樣操作機體即可。”

也就是說，只是試行，還未研制成功？

殷文微微松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頓了頓，淡淡道：“還有什麽事嗎？”

雷納德聽出他話語裏的疲倦之意，笑意更濃，向旁跨出一步，讓開通路，筆出一個“請”的手勢：“首次試駕是三日之後，殷文主管一定要好好休息，務必令身體各項指標達到巔峰狀態。”

殷文神色冷淡，對他話中的嘲弄之意不置一顧，只是沿著甬道慢慢向前，徑直走出大門。

此時已近六月，江南一帶早已濕熱不堪，然而西北之地到了夜間還是涼意沁骨。一陣夜風削面而過，立時從肌理冷到骨髓。

殷文嘴唇抿緊成一條直線，仰望夜空，眼底的神色卻比西北夜風還要冷上百倍。

三天後，試行“聖天使號”……

作為一名雇傭軍人，沒人比他更清楚這樣的武器一旦投入實戰，會造成怎樣可怕的殺傷力。

雖然適才白澤言之鑿鑿，這臺機械只會被運用於威懾和打擊恐怖勢力，但掌握了這樣強大的力量，又有誰能克制住欲望滋生，不用它來攻城略地，達成自己的野心與目的？

就如核能，最初開發或許也是出於善意的目的，但當核武器出現時，一次爆炸的威力已令生靈塗炭、屍橫遍野，成為人類史上永遠無法磨滅的一幕地獄慘劇！

這樣一臺武器，絕對不能被研制成功——這是他得知此次西荒之行的任務時，腦中閃現過的第一個念頭。

然而淩氏少帥在他出發前，已經把話說得極為明白：試行“聖天使號”是死令，如果違背軍令，不僅他要死，連身為作戰部副主管的李如松以及被卷入這個泥潭的肖明遠恐怕都會受牽連。

他不能公然違抗淩氏少帥，只能遵從軍令試行“聖天使號”——只是……既然是首次試行，誰也不能保證中途是否會發生故障或意外，如果因意外而失敗身故，想來淩氏少帥也沒有遷怒其他人的借口吧？

如果機體在意外中毀去，淩氏要再研制一臺同樣的機械至少需要五到十年的時間，加上耗費的資金和物力更是不計其數，恐怕董事會不會有這樣的耐心和魄力投入研發。

只要他在意外中死去，一切問題就都能解決——此時此地，這已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顧及到各方，唯一作為棄子被犧牲的，正是他自己！

殷文揚起臉，對著夜空中那一勾冷月微微苦笑。

他本就是被天地背棄之人，連唯一對他全心信任不離不棄的人，都在兩年前離他而去。

夜兒……

他在心裏默默呼喚這個名字，右掌緩緩擡起，小巧的白玉劍筒在月下發出淡淡微光，宛如發出呼應。

我真的很想見你……

可是時至今日，即便你還活在世上，大概也不願再見我了吧？

他用手按住額頭，在掌心中發出短促低沈的笑聲。

真是報應……兩年前，那個女子對他無條件的信任，無條件的照顧，無條件的守護，換來的只是一記毒劍；兩年後，活該他被所有人拋棄，孤身埋沒在這片荒野之中。

他從來都不畏懼死亡，尤其是在那個女子身故之後。所有的希望都已寂滅，於他而言，生命的終結也許是這場轉世最好的結局，化為塵土，無痛亦無怖。

然而現在……心中有了掛礙，總覺得有一絲不甘！

只可惜，今時今日，他已經沒有選擇餘地。

想死的時候死不成，想活的時候又不能活，命運的安排永遠都是那麽諷刺，仿佛在嘲弄他這一生根本是一個笑話！

“呵呵，呵呵呵呵……”

低沈壓抑的笑聲從指縫間傳出，迅速消散在夜風中，就如他眼中的神采，再也無法尋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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