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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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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明遠回過神來,定睛看去,才發現自己已經順著走廊走到後院,紅磚墻角排了一溜花盆,無數薔薇枝條蔓延叢生,雪白花瓣繁覆重疊,玲瓏可愛,在午後陽光下散發出幽幽清香。

薔薇花叢旁是一個陌生男人——他穿著一襲銀灰長衫,坐在一臺木輪椅中。膝上放了一架七弦古琴,其中一根烏絲琴弦已經繃斷。

那人盯著斷弦怔楞良久,忽然擡起頭。肖明遠躲避不及,與他視線相碰,撞了個正著——

那人相貌十分平凡,臉色焦黃,似有病容。只是一雙眼眸至清至明,澄如秋日靜水,只是瞧過一眼,所有紛亂嘈雜的心境便在一瞬間沈靜澄明,再無多餘雜質。

那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微微頷首,行禮示意。

肖明遠倏然驚醒,也忙對他欠身行禮,遲疑著開口:“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那人搖了搖頭,剛要說話,波鳥的聲音恰在這時響起:“不好意思啊明遠,讓你久等了……你、你們怎麽會碰到一塊兒?”

他從後面快步趕上,視線在兩人間掃了個來回,猶豫著落在那人身上:“雪……”

那人咳嗽一聲,對肖明遠微微含笑:“我姓雲。”

波鳥會意,為他們互相作介紹:“這位是C大的肖明遠教授,是我的朋友。這位是……雲先生,也是我多年的故交好友。”

在聽到“肖明遠”三個字時,那人目光閃了閃,微微笑道:“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肖明遠只當他在說客氣話,忙回禮道:“您太客氣了。”

波鳥上前兩步,走到那人身邊微彎下腰,神色極為關切:“你身體不好,怎麽還坐在風口上?”

肖明遠心裏咯噔一下,註意到他按在琴上的雙手肌膚蒼白,幾近透明,甚至可見淡藍色的血脈,果然有血氣虧損的癥狀。

“雲先生”微微咳嗽兩聲,擺了擺手:“在房間裏待久了,實在悶得慌。正午天氣好,出來走走應該也無妨。”

波鳥皺起眉,想要怪責幾句,話到嘴邊又生生吞了回去,露出幾分無奈,似是不知該如何勸服他:“你現在身體至虛至弱,若是有什麽事,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我知道,岐黃一道我不比你遜色多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雲先生淡淡微笑,側頭看了肖明遠一眼:“你去忙你的事吧,你的朋友應該等急了。”

他說完這一句,對肖明遠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即推動輪椅向後院住所走去。

波鳥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表情頗為覆雜,既有朋友間的親密,又帶著幾分難言的敬畏,苦笑了笑:“醫者不自醫,這句話真是一點也沒錯。”

肖明遠走近幾步,好奇地瞧了那人兩眼,忍不住問道:“這人是你的朋友?怎麽之前都沒聽你提過?”

波鳥轉過身,斟酌了一下要說的話:“是我相交多年的一位故友,他性情恬淡,這幾年都隱居山水之間,所以我沒怎麽向你提過。”

“原來如此。”

肖明遠點點頭,腦中迅速閃過那個清逸出塵的身影,不由讚嘆:“的確是風采非凡。只是……他是不是有宿疾纏身?我看他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波鳥轉過頭,低聲感慨:“何止不太好……”

血脈枯萎,精力耗竭,如果不是憑借外力支撐,他連存活於世都極為困難。即便是現在,也只能坐在輪椅上行動,完全無法想象昔日聳動九天的懾人威勢。

像這樣的狀況,若換了旁人,自己早逼著他臥床靜養,半步都不準離開房間。

可是……偏偏是這家夥啊。

他暗暗嘆息,對肖明遠道:“行了,我們走吧。”

從波鳥處知道了這幾日來發生的事,肖明遠真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想到那個冷峻孤傲的男子險些喪命於淩氏,就覺得心如刀絞,說不出來的苦澀難言。

而現在,殷文人已經去了西北,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到這個男人。

如果他真的一去不回……肖明遠深吸一口氣,本能抗拒去考慮這種可能性——

若是殷文真的回不來,他要怎樣跟早已身亡的林皓夜交代?

懷了滿腹心緒,這一日學校沒事,他想了許久,不知為何,竟然兜轉到市區西南角的雲夢閣酒吧。

想到最後一次跟那人在這裏見面時,他還是生龍活虎,不過短短數日,那人已在死亡線上走了一遭,如今更是行蹤不明,生死未知。

看著酒吧大門上“雲夢閣”那三個字的牌匾,肖明遠苦笑了笑,忽然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此時正值下午,店裏沒幾個客人。他剛邁進酒吧,身側赫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歡迎光臨。”

這個聲音溫潤舒緩,如風起於青萍之末,驚落無數池花對影而落——一瞬間,好像有溫水湧過經脈,四肢百骸都松懈舒適。

肖明遠下意識回頭,頓時楞住了:“是你?”

那人乍見到熟人,也似吃了一驚,只是很快又恢覆平靜,微笑道:“真巧,又見面了。”

他推動輪椅向後退了兩步,筆出個“請”的手勢:“請到裏面坐吧。”

肖明遠有些詫異,環顧四周看了一圈:“你……認識這家酒吧的老板?”

雲先生笑了笑:“這家酒吧的老板是我的子侄輩,他有事不在,這裏我先幫他看著。”

子侄輩?

肖明遠想了想,恍然:“難怪你們就都姓雲。”

雲先生含起一縷溫潤笑意,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只是道:“到裏面坐下再說話吧。”

肖明遠點點頭,跟著他走進裏間包廂,挑了個靠裏的位子坐下。

雲夢閣的主人的確很有品味,桌角的深碧琉璃蓮花盞中燃著雕花白蠟,燭光映照在墻壁上,蕩漾出一室離合光影,青碧如水。芙蓉石香爐中吞吐出輕渺白煙,香氣馥郁綿厚,吸入竅中,所有的繁雜心緒都被輕易壓下,只餘靜謐安寧。

肖明遠靠在椅背上,慢慢放松了身體:“這鵝梨帳中香果然功效神妙,能配出這香料的人一定是個心思細致、絕頂聰明的人。”

雲先生擡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過獎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

肖明遠托腮道,忽然反應過來,怔楞看著他:“你、你是說……這香料是你配制的?”

“閑來無事的消遣罷了,沒什麽。”

雲先生淡淡一笑,還想說什麽,展陸已經抱著菜單走進包廂。一眼看到他,頓時瞪大眼睛:“您、您……您怎麽在這兒?”

“在房裏悶久了,所以出來看看——正好你剛才不在,所以替你招呼一下客人。”

雲先生雙手搭住輪椅扶手,雖然姿勢隨意,卻有一種渾出自然的難言尊貴。

“你不用管我,招呼客人就好。’

“喔,哦……“

展陸對他的態度和波鳥如出一轍,既有親近之意,又不失恭敬分寸。一旁的肖明遠看在眼裏,只覺得一頭霧水:這個雲先生到底是什麽身份,能讓這兩個從骨子裏透著疏離傲氣的男人都這樣敬服?

他還在尋思,展陸已經看向他:“您還是像以前那樣,一瓶桂花酒,一碟藕粉桂花糖糕嗎?”

肖明遠還沒答話,雲先生已經淡淡開口:“蓮藕有去熱生津,補益脾胃的效用——我看你嘴唇幹裂,從剛才就一直魂不守舍,應該是事多心煩,急躁上火,這道糕點倒是很對你的癥狀。”

肖明遠聽他說了這些,一時間有些怔楞,直到展陸離去後才回過神:“你……原來你還精通藥理?”

男人搖搖頭,微笑:“閑暇時看過幾本醫典,只是略通皮毛。”

略通皮毛……

肖明遠不易察覺地輕挑眉梢,暗自腹誹:又懂香料,又通醫理,這人閑暇的時候還真多。

不過若非如此博聞多識,也不會讓波鳥引為知交吧?

他這樣想著,忍不住問道:“對了,我能不能問一聲,雲先生現在在何處高就?”

“我生性閑散,喜歡逍遙自在的日子,不習慣把自己束縛在一個地方。”

雲先生靠在輪椅中,手指摩挲著搭手上的花紋。

肖明遠略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其實相貌並不出眾,一張面孔焦黃僵滯,乍看上去甚至有些瘆人。只是一雙眼睛靈動異常,澄凈如秋水靜潭,頻顧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清絕風采氤氳而出,令人無法轉移開視線。

這樣一個人,也難怪波鳥他們會對他另眼相看。

他在那兒想著出神,那位雲先生已經開口道:“我看你來時眉頭緊鎖,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啊?沒什麽……”

肖明遠下意識否認,擡頭對上那一雙清冷明凈的眸子,只覺得心頭一陣涼意掠過,好像所有心事都被他洞悉無遺。

也許是因為這樣溫潤洞徹的目光太讓人依賴放松,也許是因為鵝梨帳中香的氣味有舒緩心神的效用,內心的壁防不知不覺有所松動,他下意識喃喃道:“沒什麽,只是……很擔心一個朋友。”

“你擔心他,表明他現在的境況只有他自己才能掌控,你幫不上任何忙——既然幫不上忙,那你能做的只有好好保重自己,別讓你的朋友多添擔憂。”

雲先生緩緩道來,語調平緩綿長,話說得並不曲婉,卻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正正打中心竅,熨平了肖明遠焦灼的心情。

他嘆了口氣:“你說的沒錯,我在這裏空著急也沒用。”

幾句話的功夫,展陸已經把點心和酒水送上。他放下餐點後卻不急著離開,抱著托盤站在一邊,探頭探腦像是有話要說。

雲先生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麽了?”

展陸咳嗽兩聲,湊到他近旁:“那個……您出來已經有好一會兒了,要不要進去休息一會兒?”

雲先生略露出一個無奈的神情:“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只是在這兒聊兩句,不會有事的。”

“可是……”

展陸撓撓頭,話還沒說完,雲先生一個眼鋒掃過去,溫溫冷冷,一如他此刻語調:“我只是在這裏坐一會兒,不礙事的。”

他的口吻還是極溫和,卻不容置駁。展陸出了一身涼汗,不敢再說什麽,忙不疊退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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