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看著自己時，唯一完好的右目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漣漣波光，卻又竭力將那種光采壓抑在冰封之下，是一種覆雜到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性子奇特，無論對任何人都態度淡淡，沈默寡言。可照顧自己時又悉心體貼，無微不至，令人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這樣微妙奇異的氣氛下，兩人獨處了將近兩周。

兩周時間，殷文強悍的恢覆力表現的淋漓盡致，後背傷口愈合大半，只留下縱橫交錯的疤痕，看來詭異猙獰，像是毒焰灼燒後留下的痕跡。

見他恢覆的差不多，雲紹便提出告辭離開，畢竟淩氏內部雲波詭譎，長留此地不是良策。

彼時飛廉去了機場迎接淩氏少帥座駕，淩氏中一應安防事宜交由安防部副主管李如松打理。

殷文明白這是變相架空他手上的權力，只是比起死刑，這已經是極寬容的處置方式，所以他什麽也沒說，借口要送雲紹離開，故意避開所有人，免得彼此尷尬。

雲紹心知肚明，也不推辭，只是淡淡一笑。

“這幾日，辛苦你了。”

原本做好一路上裝啞巴的雲夢閣老板，在經過淩氏跑馬場時，忽然聽到在前引路的殷文冒出來這樣一句。

他反應了三秒鐘，才道：“沒什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罷了。”

“是嗎？”

殷文淡淡一笑：“波鳥醫生會拜托你這種事，看來你們兩個交情匪淺，怎麽以前沒聽他提起過？”

這是……在想法套他的話嗎？

雲紹笑了笑：“他是我一位長輩的知交好友，因為我是這兩年才來投奔他的，所以殷文主管可能沒聽過。”

“原來如此。”

殷文點一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解釋：“那麽我很好奇，你是否知道荊玥的事？”

阿玥……

雲紹不易察覺地蹙起眉：“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有事趕回老家，不在東海市。等我回來時，才知道他出事了。”

說到這裏，他語調低沈，氣憤且無奈：“那個白癡，早叫他有事要說出來，他偏偏要一個人扛，生怕給別人添麻煩，還真當自己是大英雄嗎！”

殷文心頭倏爾一跳，只覺得他的口吻熟悉異常，好像在那兒聽過。未及細想，忽聽不遠處一聲馬嘶長鳴，繼而傳來一陣“得得”的馬蹄響動，似是有駿馬在飛奔靠近。

他心裏一個咯噔，回頭看去，果然是那匹照夜獅子奔到近前，巨大的蹄子眼看要招呼到雲紹身上。

殷文失聲驚呼：“小心！”

雲紹“咦”了一聲，擡眼瞧見奔到面前的雪白駿馬，不說也不動，像是被嚇呆了。

殷文蓄緊力勢，已經做好沖過去救人的準備，誰料那匹照夜玉獅子卻突然停下來——

那匹白馬的確神駿非凡，奔時疾若迅風，停時也如雷霆乍驚，幾乎是貼著雲紹衣角站定，搖頭打了個響鼻。馬頭湊到雲紹面前嗅了嗅，忽然一反之前的狂躁，貼在他手肘處蹭了又蹭，意態極為乖順。

殷文自認性情也算冷靜，大小風波經歷無數，這回卻真是楞在當場。

照夜玉獅子脾氣極為暴烈怪僻，平日裏發起狂來，十幾個健壯大漢拿著鐵鏈都鎖不住，只肯聽他一個人的話，怎麽會對一個陌生人這樣親近？

他微微瞇起眼，看向雲紹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探究之意。

後者正用手撫摩著白馬鬃毛，察覺到他的敵意，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怎麽了？”

殷文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眼底那抹堅冰之色慢慢化開，泛起星星點點的溫潤亮光，忽然扭過頭道：“沒什麽，我們走吧。”

他從雲紹手裏接過白馬韁繩，想要把馬牽到一旁。然而照夜玉獅子用力搖頭，只是在原地頓著蹄子，一步也不肯離開。

殷文搖頭苦笑，又怕太過用力傷到愛馬，正無奈時，雲紹拍拍馬頭，輕聲道：“好了，聽他的話吧。”

白馬抖抖雪白鬃毛，終於放開他，跟著殷文乖順地走到一旁。

殷文把韁繩遞給聞聲趕來的馬廄侍從，叮囑幾句後折了回來：“抱歉，讓你久等了。”

雲紹搖搖頭：“其實送到這裏就可以了，後面的路我認識，你去忙你的事吧。”

殷文笑笑：“我不是送你，我是躲人。”

“躲人？”

雲紹楞了楞，環顧四遭，忽然明白過來：“今天淩氏董事長回來？”

殷文眼底波折出一絲異彩：“你很了解淩氏。”

這不是疑問，而是陳述，並且語氣極為斷然——雲紹不覺看了他一眼，淡然微笑：“要跟淩氏打交道，自然要多做些功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古人明訓。”

殷文“喔”了一聲，不發一言地引著他往前走，在快到淩氏大門口時忽然站住：“你剛才說的話，我曾經在一個朋友那兒聽過。”

雲紹不動聲色：“是嗎？”

“她曾經說過要守護我，可到頭來我才發現，不是她守不住我，是我守不住她。”

殷文嘆息一聲，笑容苦澀：“我是不是很沒用？”

雲紹的眼神變得黯淡，緩了幾秒鐘，輕聲道：“造化弄人罷了，並不是你的錯。”

“造化弄人……我也這樣想過，可殺人覆仇是造化弄人，進索菲爾是造化弄人，連最後放開她的手也是造化弄人……這個理由用的太多，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殷文低沈笑著，可聽在耳中，卻比哭泣出聲還令人難受。

雲紹有些無奈：“你這樣自苦，不過是傷人傷己，何必呢？”

“……傷人傷己？”

殷文蹙起眉：“現在還會有人被我傷到嗎？”

“當然……比如說，那位一直關心你、擔心你的穆清華小姐。”

雲紹勾起嘴角，帶上幾分冷嘲之意：“她對你情義深重，輕易辜負了她，你不會後悔嗎？”

殷文閉上眼睛，澀然道：“嘲笑我……很有趣嗎？”

雲紹察覺到自己失言，略顯歉疚：“抱歉，我不是有心的。”

“沒什麽，本來就是我的錯。”

殷文睜開眼，對他安慰一笑：“情義深重……也許吧。只是我不是完人，已經給出去的，沒辦法再收回來。”

已經給出去的……

雲紹目光微閃，想要說些什麽，卻聽到一陣急促的滴滴聲尖銳響起，是從殷文腰間的通訊器發出的。

殷文皺皺眉，瞧見上面顯示出的名字是作戰部副主管李如松，迅速按下接聽鍵：“如松，有什麽事嗎？”

李如松冷峻的聲音從中傳出：“殷文主管，請您立刻趕來少帥辦公室，少帥要見您。”

淩昊天……要見他？

殷文不由自主凝肅了神色：“我知道了，我馬上趕過去。”

他掛斷通訊，剛要開口，雲紹已經搶先一步：“送到這裏就好，我自己可以回去。”

“那麽，失禮了。”

殷文對他微微欠身，叮嚀一旁的侍從將人送回酒吧，隨即快步離開。

當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建築後，雲紹瞇起右目，眼底波光冷冽，似是融入萬千情緒，又似清清凈凈，映不出半點影子。

一旁的侍從試探著開口：“雲先生，我們現在走嗎？”

雲紹看一眼殷文離去的方向，微微一笑：“……也好。”

殷文來到董事長辦公室時，那位俊美無儔的淩氏少帥正坐在紅木桌後翻看一沓文件。聽到敲門聲後，他淡淡擡一擡眼：“進來。”

殷文推門進屋，見屋裏沒有其他人，心中感慨更深一層：他離開半個月，原本應該立刻傳召飛廉少將前來匯報近況，卻沒有這麽做。這是不是意味著，淩氏少帥已經不再像原來那樣信任飛廉少將？甚至連這種場合都要刻意回避開他？

這兩個人之間的嫌隙，真的已經深到這種地步？

他嘆息一聲，徑直走到淩昊天面前，跪地行禮：“恭迎少帥歸來。”

“請起。”

“多謝少帥。”

殷文站起身，語調冷硬，毫無波動起伏：“不知少帥傳召屬下有何吩咐？”

淩昊天終於擡起頭，一句廢話都沒有地直奔主題：“有一件重要任務交給你完成。”

重要任務？

殷文勾起眉鋒，口吻帶上一絲冷嘲：“難道今時今日，少帥還敢把‘重要任務’交給我嗎？”

他的口吻放肆而無禮，大違他平日裏隱忍內斂的脾性，按軍規是大不敬。淩昊天卻不以為意，順手合上文件夾：“因為這件任務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也只有你能完成。”

聽他這樣一說，殷文倒被勾挑起一絲好奇：“到底是什麽任務？”

“我要你護送一件東西去西北分部，至於具體細節，雷納德會跟你詳細解說，你有什麽要問的可以直接去找他。”

淩昊天站起身，緩緩從辦公桌後踱出，嘴角玩味著一絲笑意，優雅而冷酷：“我要對你說的，只有一句話——如果完不成，你也不必回來了。”

殷文眸光微凜：“死令？”

他凝頓片刻，忽然冷笑：“看來這個任務真的很重要啊，你確定要把他交給我？你就這麽肯定，我不會背叛？”

“任何人都隨時可能會背叛淩氏，這一點我非常清楚。”

淩昊天淡淡一笑：“但是同樣，每一個背叛淩氏的人都會付出代價，這一點也無需置疑。”

殷文微微瞇眼：“那麽少帥想要我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這麽說……是明著表示遲早有一日會背叛淩氏嗎？

面對殷文的挑釁，淩昊天的態度是淡然而篤定，就像是獵人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獵物。

那樣的眼神，冰冷而優雅，隱隱透出冷酷危險的意味——殷文看在眼裏，手指不由自主捏緊，指尖沁出滑膩的涼汗。

察覺到他下意識的警惕，淩昊天笑了笑，往前踏上一步，貼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在他擡起頭的瞬間，殷文臉色隱隱發白，驟然回頭盯視住這個如神一樣的男人：“你竟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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