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負著遠超出他這個年紀的負荷閱歷，現世中的每一秒對他而言都是不可承受之重。自十八歲完全回憶起轉世前的過往，他幾乎每一夜都在血腥殺戮中驚醒，之後便怔怔望著窗外天色一點點變亮，再無半分睡意——

千年前那場焚毀摘星樓的大火，雖然早在歷史長河中銷蝕的只剩一點蒼白單薄的文字記錄，卻深深刻印在他的記憶裏，哪怕身亡轉世也無法磨滅半分。

在索菲爾的四年無疑加重了夢魘，更消磨盡了他的心力，以致在金新月最後一戰中，他甚至失去了拼死突圍的意念，最終在淩氏的包圍下束手就擒。

也許……這樣死了，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只是……他實在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讓憎恨的仇人稱心如意，不甘心就這樣背負著汙濁罪業死去，不甘心像一個提線木偶般、被所謂的“命運”玩弄於掌中！

就像灰燼中燃燒的最後一點殘火，雖然奄奄欲熄，卻仍然在絕境中拼盡全力掙紮——

他不甘心！

心緒在這一瞬激憤如潮，翻騰湧動著一股腦沖入腦中，幾乎將神智淹沒。殷文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定住心潮，卻沒有將心中所想透漏半字——

這些話……他並不想告訴眼前這個還未沾染過多血腥汙穢的女子。

“你既已知道前因後果，就不該再攔我的路。”

良久，殷文平靜開口，語氣淡淡：“……你不是我的對手。”

水月聞音目光微冷：“如果我不讓路……你就要殺了我嗎？”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傷害你。所以……請你讓路。”

殷文垂著眼，聲音平靜，仿佛片刻前的心緒如潮只是一場幻夢。

水月聞音卻沒有動怒，一雙漆黑眼珠向他凝望良久，忽然綻出一抹溫柔微笑：“其實說到底，隔在你我之間的只是千年前的那場夙仇，如果能消弭掉這個，你就不會再恨我姐姐了吧？”

殷文眉心微動，聲音沈了幾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這麽痛恨我姐姐，只是因為她是妲己轉世的九分身之一。但如果……她不是呢？”

她走上前幾步，話語中帶著奇異的柔媚韻調：“如果……這個被天詛咒的命途調換給了別人，她不再是妲己轉世，你是不是就不會憎恨我們了？”

心頭陡然升起不好的預感，殷文攥緊手指，沈聲喝道：“你們到底做了什麽？”

“……陰陽教大祭司法力通神，東皇太一留下的玉鏡更有顛轉命途的效用，只要請月神大人做法，便可扭轉星盤，改變星軌命途！”

說到此處，她目光灼灼，亮如妖鬼：“到時候，你跟我姐姐就不再是宿敵，再沒有什麽可以阻止我們！”

穆清華聽到這裏，終於回過味來：原來……這個嬌蠻任性、不可一世的索菲爾副總裁，早已對殷文動了真心。

她滿心裏不是滋味，然而仔細想想，又忍不住微微苦笑：時至今日，她又有什麽資格、有什麽立場來指摘別人？

從她不問緣由、一槍擊傷他那天起，她就已經失去走進他內心的資格了。

殷文並不知道她腦中轉過的念頭，心底因水月聞音的話而掀起驚濤駭浪，終於擡起頭，目光冷亮如電，直直逼射在她臉上：“顛轉命途？你們要跟誰顛轉命途？”

到底只是個小女孩，被那樣的目光逼視住，水月聞音心裏突地一跳，禁不住有種後退的沖動。然而出身貴胄的傲氣也在那一瞬被激發，她強硬著站直身板，逼迫自己與殷文對視：“這個人……你應該也很熟悉。”

她話音剛落，眼前陡然閃過一道黑影，一只冰涼的大手死死卡住喉嚨，將她推按在石壁上，發出“砰”一聲巨響。

脊背上傳來斷裂般的劇痛，水月聞音眼前一陣發黑，只聽見男人冷冽低沈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你們對她做了什麽？”

在說這句話時，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從齒縫間迸出字音，昭示著內心已經瀕臨爆發的憤怒和擔憂。

夜兒……

你一定不能有事……

水月聞音被他卡得呼吸不暢，卻沒有掙紮的意圖，只是盯著那雙近在咫尺的冰藍眼眸怔怔出神——

印象中，這個男人一直謹守禮法，她幾番借故親近，他卻刻意保持距離。

相識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打量他。

“你真的很英俊啊……”

她盯著他怔楞道，試探著伸手想要撫住他的面頰。然而殷文手指收緊，她呼吸不暢，頓時失了力氣。

“皓夜她在什麽地方！”

內心的焦慮擔憂如烈火般燒盡所有隱忍克制，他再也按耐不住，顫抖著聲音喝問：“她到底在哪！”

因著極度的恐懼憤怒，全身血液都逆向心底而去，手指肌膚寸寸冰涼下去，指尖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

水月聞音敏銳察覺到他的異樣，眼中神色漸漸變得森冷：這樣擔心那個庶民女子……他是真的對那個女人動心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個女人，絕對絕對不能再留！

“……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她！”

咽喉被卡，她發不出聲音，只能用挑釁的眼神看著他，用唇形一字一句這樣說道。

殷文瞬間臉色慘白，冰藍雙眸中聚攏起濃重的陰霾，怒潮洶湧，便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在那個瞬間，穆清華幾乎以為他真的會捏斷水月聞音的脖子！然而下一刻，殷文並掌如刀，準確無誤地落在她頸椎上，在打昏了那個女子後向著密道出口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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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皓夜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無窮無盡的黑暗迷宮裏。

她在黑暗中奔跑著，沒有光，也沒有風，只是機械地踩著石階一級一級往下，漫長的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

這裏……是哪兒？

她停下腳步，回頭茫然張望著，卻發現來時的路也是一樣漆黑不見五指，似乎腳步所經過的地方都已被黑暗吞噬。

怎麽會這樣？

無邊無際的黑暗，看不到盡頭，也找不到出口。類似的情境喚醒了她記憶深處隱藏最深的恐懼，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攫取住心臟，她驀地狂奔起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喊：

“師傅——”

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不對——不，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她的師傅，在他看來她不過是一只厲鬼，一抹本不該存在於世的亡靈，因為殺害生人而被他帶回雲夢山，即便永世困在這兒也是罪有應得。

可是……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她不要被困在黑暗中，她不甘就這樣消弭於世，就算是背負著罪孽血腥，她也要生存下去——

哪怕……是以厲鬼的身份！

“……你以為你是劍聖弟子嗎？在世人眼裏，你只是一個幽靈，一只厲鬼，他們只會恨你、怕你，根本不會真正關心你的死活！”

“就算是你的師傅……也根本沒把你當作劍聖傳人看過。在他眼裏，承認的弟子只有淩昊天一人，哪怕他叛出師門，你師傅仍然念念不忘。”

“而你……只是一只厲鬼，滿手血腥，死有餘辜！這樣的你，怎麽配當劍聖傳人，你師傅又怎麽會把衣缽傳承給你！”

“沒有人會在意你的死活……你唯一的歸宿就是來我這裏，來吧，把你的靈魂交給我——”

那個甜美誘惑的聲音在黑暗中低低響起，尾音拖得柔媚婉轉，勾起人心底最深重的陰暗。

沒有人，會在意我……

林皓夜用手捧住頭，靠著濕冷的石壁慢慢滑坐下去。

全身的血液都湧上大腦，太陽穴一陣又一陣腫脹著劇痛，無數聲音在腦海中喧囂，幾乎將她淹沒——

“……你既然已經死了，就應及早超度，重入輪回，而不應羈留陽世，為害生人！”

“……當代劍聖寬仁溫厚，如何會收了這樣一個厲鬼出身的弟子？”

“……這樣的你，怎麽配當劍聖傳人！”

閉嘴……你們都給我閉嘴！

她忽然站起身，拔出光劍在黑暗中亂砍亂劈，想要殺出一條血路。然而那個聲音低低笑著，帶著說不出的嘲諷之意——

“你恨嗎？不甘心嗎？想要報覆嗎？”

“那就殺了這個人……是他害你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空間驟然發生了異變，虛空中浮動起一圈圈水波樣的漣漪，黑暗就如在水面化開一般，漸漸淡褪，露出黑幕掩蓋下的景象——

仍然是再熟悉不過的情景，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房間，那個人蜷縮在墻角，因驚懼而臉色慘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直勾勾地瞪視著已經化作厲鬼的自己。

“你痛恨他嗎？是他害你落到這個地步，而他卻壓根不當一回事，仍然過他的好日子……”

“在他看來，他什麽也沒做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只有強者才不會被淘汰。”

“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來吧……按照他的規則，把他加諸在你身上的一切還給他！”

“按照弱肉強食的規則……殺了他！”

“殺了他……”

“把他欠你的，十倍奉還給他！”

十倍……奉還？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那個陰冷黑怖的夜晚，她躺在血泊中，感覺到血液一點一點淹沒肺葉，在窒息的黑暗裏等待死神降臨……

眉心驟然有不可遏制的戾氣聚湧——殺了他……讓他為自己的所為付出代價！

她如魔魅般伸出手去，緊緊卡住那人咽喉，力氣之大幾乎掐斷他的喉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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