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漸漸熄滅，面具下的肌膚卻完好無損。那仍是一張少年面孔，膚色蒼白，左眼周圍繪了青藍色的火焰圖紋，令他原本俊秀的面容平添了幾分邪魅氣息。

少年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脆如鈴鐸，發出微微的振鳴：“上元佳節，夜色深沈，兩位不如就留下來吧——”

最後一個“吧”字餘音不絕，在夜風中送出老遠。少年雙手一合，兩道若有若無的光束在掌心凝聚，足尖一點臺階，已經合身前撲。身法詭異如一抹輕煙，眨眼逼至面前，手臂交合，虛光凝聚成的利刃呈夾擊之態劃向女子頸項。

林皓夜不閃不退，腰身柔軟下仰，兩道淩厲氣勁便貼著面頰肌膚掃過。她手腕一振，劍尖微微顫抖，趁著擡身之勢反刺向星魂面門。

少年噙著一縷冷笑，手腕收回，剛以光刃擋隔住軟劍，忽覺手下一輕，那一擋居然擋了個空——

軟劍劍尖上陡然亮起六點銀燦流星，分合進擊，去勢神妙無方，竟如有六位配合得當的高手同時夾擊一般！

“……六分光？”

星魂被這一式逼得連退三步，還是慢了一分，衣袖被劍鋒劃破一線，登時臉色微變。

然而眨眼間，他已恢覆正常，收起掌心光刃，輕輕拍掌讚道：“好劍法……劍聖門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我也很想看看你能到什麽程度呢？”

他說出這句涵義莫名的話，忽然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十指指根在如水月色下泛出一點冰冷銀光——

那是十枚式樣奇特的銀色戒指，材質莫名。戒指上似乎連著細細絲線，在黑暗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微光，漫漫延伸出去消失在夜色裏，不知通向何方。

他霍地一擡手腕，十指微微顫抖，就像戲臺上操縱木偶的傀儡師一般。然而出人意料的，隨著那一振，竹樓陰影裏真的有無數個黑影站了起來，僵硬著步子慢慢挪動，就像是木偶被絲線牽扯而起。

那是……“傀儡之術”？

林皓夜眼瞳驟縮，凝聚成銳利一點，捏住軟劍的手指不覺緊了幾分。

雪萊師傅曾經提過，傀儡之術是一種操控人心智和行為的秘術，一直流傳於陰陽家。雖然威力極大，但反噬之力也極為驚人，因此即便是陰陽家中也少有人練成。

原本以為自陰陽家退居南疆後，這門陰毒術法就已失傳，沒想到眼前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陰陽術的修為竟達到了如此高深的境界，還練成了這門傀儡秘術。

那些被秘術操控的黑影踉蹌著步子慢慢走到空場中，一張張慘白呆滯的熟悉面孔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月光下，竟然都是苗寨居民！

林皓夜眉鋒凝蹙，殺意更深重幾分：“這些苗人如此信奉陰陽教，你居然這樣利用他們？”

“既然是本教子民，能夠為本座獻身，是他們幾輩子都求不得的福氣……”

星魂無謂一笑，雙手上提，那些苗人傀儡發出一陣肉眼可見的顫栗，忽然僵硬地擡起手臂，每個人手上都握著一把斧頭，毫不留情向圍在圈中的兩人劈砍而去。

殷文原本一直站在旁邊靜觀戰局，此刻突然縱身而起，落地時足弓旋踢，一連撂倒兩名離林皓夜最近的苗人。

破解傀儡之術的最好辦法就是擒賊先擒王，他之前未曾加入戰局，就是擔心對方留有後手。如今被秘術控制的苗人雖然不通武功，但人多勢眾，他這才出手阻擋，為林皓夜留出餘地全力應付星魂。

一者迎敵，一者助攻，這是兩人自黑水玄蛇一戰後與彼此形成的默契。

林皓夜再不多話，軟劍上流過一道雪亮劍光，陡然刺穿深沈黑夜，直取星魂！

少年操控著引線，夜空中響起呼嘯的破空聲，銀光縱橫交織成一面盾牌，格擋住劍勢。

兩個人出手都極迅疾，眨眼間已經交換了十幾招。兩道黑影在暗夜中倏忽來去，快到根本看不清身形，只有劍光絲影偶爾亮起，卻也瞬息即逝。

再過百來招，星魂招式忽變，傀儡銀絲收回大半，在虛空中延展編織成一張細密羅網，像林皓夜當頭罩去。

這些細絲極其柔韌，不亞於尋常兵刃，若是被罩住，只怕會於瞬間撕裂開身體。

林皓夜當然明白這一點，不得已加快速度，軟劍展開如水銀瀉地，似一道風般穿行在密集空隙中。

“真是不錯的速度……不如我們再快一點如何？”

星魂牽動手腕，細細的破空聲頓時快了一倍不止。眼看林皓夜前後退路都已封死，他微微露出一個冰冷的笑意，手指輕彈，就要將她撕成碎片！

就在這一刻，平地上驀地騰起九道白光，如閃電般割裂開夜空——

林皓夜在瞬間劈出九劍，劍光極盡絢麗，如九天銀河倒卷。內力所至，軟劍劍尖逼生出一寸湛青劍芒，如蟬翼般顫動不止，居然直面迎擊上引線組成的密密羅網！

只聽極輕的“哧哧”聲連續響起，暗夜中看不清晰，然而星魂卻知道那是無數根引線在劍氣的沖擊下猝然斷裂，堪堪成形的天羅地網就這樣於無聲無息間潰散無形。

林皓夜一擊得手，九劍倏忽化為一劍，一改“分光化影”變幻不定的劍勢，這一劍居然毫無花俏，毫無變招，直直擊向面門。

雖然這一劍的來勢是如此簡單明了，然而星魂卻生出莫名的錯覺——擋無可擋！

因為這一劍是如此雄渾蒼莽，如此霸道凜冽，連天地間自由來去的風都被劍氣生生斬斷，失去了方向——

可曾見過怒龍出淵的氣勢？

這一式“問地何極”，正是化自縱劍七式中最霸道、最兇險的“龍淵”！

這一劍已經達到了她武學修為的最高境界，即便當日面對淩氏少帥時，也未曾用過。縱使是身為陰陽家右護法的星魂也擋無可擋，只能縱身而起，在空中一連翻了三個筋鬥，才堪堪避過劍氣迎面一擊。

那一劍擊潰整座竹樓後兀自不衰，居然“砰”的一聲劈裂地表，只聽“嗶啵”之聲響徹不絕，竟是巖層被劍氣生生擊穿！

那一劍的威力實在太過可怕，方圓半裏內的地層都被波及，地表起了一陣巨大震顫，就像是發生了一場小規模地震。

不，那不是好像……地面的的確確發出地震一樣的戰栗，巨大的裂縫在地表伸展蔓延開，有沈悶的轟鳴聲自地底深處傳來，夾裹著刺骨寒氣，好像巨大的蛟龍失去了束縛，即將破土而出！

殷文聽了片刻，臉色陡變：“快退……那是地下水脈！”

林皓夜霍地一驚。

她幾乎忘了，雲貴高原本是以喀斯特地貌為主，地下泉脈分布廣闊。而照現在的情形看，剛才那一劍分明斬斷了泉脈巖壁，才令地下河水暴湧而出。

“殷文！”

她呼喚著那個人的名字，竭盡全力想要靠近他，卻被洶湧而出的水流沖得站不住腳，身不由己向後栽倒。

殷文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被河水卷扯著越來越遠。只有聲音透過轟鳴水聲傳來，仍然依稀可辨：“我沒事……趕快離開這兒！”

然而，此時想退已經來不及了。在巨大的地底壓力下，水流洶湧澎湃，仿佛來自遠古洪荒。天地造化的力量是如此勢不可擋，將試圖靠近的兩人生生扯入兩個不同方向，隨著滔滔河水向著鏡月海沖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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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月海的彼岸是一座白石砌成的宮殿，巍峨高聳，卻大半隱沒在夜色中。宮殿四周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深沈霧氣，即便有人走到附近，也很難發現一磚一瓦——

的確，作為陰陽教總壇的陰陽宮，又豈是凡夫俗子能輕易窺見真容的？

從陰陽宮的高臺上望下去，鏡月海靜謐如鏡，倒映出那一輪圓滿月華。隨著水流風向，無數素白蓮花燈悠悠蕩蕩從對岸飄來，燭光在流動不息的夜霧中越發恍惚迷離，仿佛有無數個靈魂從水面上飄來，向彼岸投生而去。

“今年的蓮花燈比起往年似乎又多了啊……”

娑羅樹下站著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穿著一身雪白長袍，卻並非純色，領口和衣襟繡了繁覆的西番蓮和曼陀羅，每一針每一線都閃爍著孔雀翎羽的金碧光輝。她的額頭白皙而寬廣，雙眼前卻遮著一層淡紫輕紗，紗帶在夜風中悠悠飄蕩，仿佛水月觀音降臨塵世，遺世獨立，冰清度人。

輕紗後的雙眼靜謐而深沈，仿若洞悉一切的悲憫，又似冷眼旁觀的淡漠。任何人與她對視，都會不自覺地打一個寒噤，就像自己一生的汙濁罪惡都在那雙眼裏顯露無遺。

唯一例外的，應該是立在她身邊的女子。

“蓮花燈多了，說明有更多世人皈依信奉陰陽教，對祭司大人而言，這不是好事嗎？”

月華傾瀉在她的臉上，眼前女子顯然已經不是錦瑟年華，卻有著雙十少女難以企及的麗質，眉目宛然，容光絕世，一顰一笑都氣韻非凡。

“世人點燃蓮花燈，並非信奉陰陽教，而是因為自身太過弱小，所以需要尋找精神上的寄托……只可惜，天機大道，又豈是凡人所能窺探的！”

白袍女子聲音清冷淡漠，仿若九天神祇高居雲端，俯瞰世間眾生。

她身旁的女子退後一步，深深鞠躬：“月神大人身為陰陽教大祭司，自然非同凡俗。我等不敢窺求天機，只望月神大人指點一二。”

月神……

自東皇太一逝後，陰陽家便由星月二使統領。而眼前女子，便是陰陽教中至高無上的大祭司，月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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