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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究竟在誰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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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天朝帝京的東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寶首飾和玉器買賣的聚集地。

京畿繁華,百業昌隆,尋常時候過來東大街或閑逛、或尋寶的百姓本就不少,這幾日人潮更為洶湧,幾已是摩頂放踵之態。

原因很簡單,因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剛落幕,每回這場玉行界裏的一等大事從操辦到結束,東大街都得跟著熱鬧上好些時候。

所謂的「鬥玉大會」,一開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館興辦的一場賞玉宴,旨在廣邀同行同業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規定,與會的玉商們,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為展示,讓同是治玉、賞玉的行家們賞玩。

經過數十年至今,單純賞玉評比的交流規模漸漸擴大,不再局限於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們和各家玉商全來共襄盛舉,賞玩的活兒亦添進緊張刺激的氣氛,演變成大小流派之間的拚比,以及玉商們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戰場」。

每到「鬥玉大會」,作為主辦場子的帝京東大街總要轟動一場,即便盛事落幕,熱度依然持續,甚至整條東大街會更加熱鬧、擠進更多人,因為「鬥玉大會」上所有買賣不成、或是被評論為次級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會就近流進當地規模最大的玉市。

身為玉商,經營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飯。

只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再厲害的治玉師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錯眼的時候,一旦錯失佳品,讓東西流進尋常交易的玉市裏,那就各憑本事了,看誰能來「撿漏」撿個徹底。

撿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裏的人們津津樂道的事。

好玩意兒因蒙了塵被當成次級品,甚至是破銅爛鐵來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賤價出售,讓火眼金睛的識貨人撿個天大便宜,這便是行話裏的「撿漏」。

沒有比這樣的事更令人興奮難耐的了!

因此「鬥玉大會」一結束,整條東大街的營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熱起來,湧進來的人們大多數都認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睛,就是那慧眼識美玉之人。

所謂「今日篳路藍縷、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穩穩相中一塊寶玉,金銀有價玉無價啊,屆時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說到底,蘇姑娘可是咱們帝京玉市眾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那能耐絕對沒得比,姑娘都說這南天流派的『翡翠臥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這玩意兒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讓一個不真的次貨傷著咱們店鋪的顏面,您說是不?」東大街上,一家經營已超過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歲的老東家眨著近來漸感迷蒙的雙眼,對著一名骨架纖細、柔發烏亮的大姑娘家邊笑邊問。

被玉市眾人稱作「女先生」的蘇仰嫻聞言亦揚唇淺笑,徐聲誠摯道——

「南天流派以翡翠作品為大宗,翡翠在玉石中屬硬玉的一種,一般是半透明至不透明,要尋到透明的翡翠極少,當然,越透明自然價值越高,何老板手裏這座『翡翠臥牛』近乎透明卻具螢光,是摻進磷晶粉末養成的山料原石,所以不真。」

古玩或玉石的買賣收藏,主要靠眼力,誰都有看不準的時候,因此說「不真」來顯出謹慎態度,再有,不直接點出對方所收購的物件為假貨,這般用詞亦是為對方留面子。

何老板綹了綹灰白美髯,嘆了口氣。「老夫這眼力越來越老眼昏花,身邊又沒個可靠的人相幫,再加上後繼無人,欸,咱這間古玩店差不多該關門大吉了。」

蘇仰嫻適才進到店裏時,已不動聲色大致看過店中擺設。

兩名夥計雖將鋪頭整理得乾乾凈凈,但架上的好玩意兒確實不多,大件的擺設也偏少,若要繼續在東大街生存,怕是不太容易。

何老板搖頭再嘆。「不怕姑娘你笑話,咱可是萬般羨慕你家老爹,能有你這麼一個眼光犀利的閨女兒,在咱們這行當裏,如你這樣一個閨女兒抵得過別人家裏十個矜貴兒子。」

被直白稱讚,蘇仰嫻頰面微紅,淺淺勾唇。「是何老板您看重。只是三年前我家阿爹神識出了些狀況後,咱們家的『福寶齋』便跟著歇業,我也沒能振興家業,實在算不上好。」

「你那是疼你爹呢,拿整間『福寶齋』的好玩意兒寵他、縱容他,這東大街上走踏的,有誰瞧不出來?」何老板笑嘆,邊用厚厚棉布提起小爐上的鐵壺幫她倒茶,坐在太師椅上的她連忙側身作禮。

她家的「福寶齋」就開在東大街街尾,曾經也是帝京首屈一指的古玩玉器行,但自從三年前,她家阿爹開始忘東忘西,病發嚴重時還會認不得人,「福寶齋」便停了一切營生,而滿鋪頭的貨被她全數留下,只為了供阿爹日日把玩。

對於何老板的感慨之語,她笑了笑沒答話,舉杯啜飲香茶。

何老板將鐵壺放回爐上後,手一揮,道:「算了,不說這些,姑娘既然來幫老夫掌眼,將店裏新進的三批古玩和玉器全都綹過,那便按先前說好的那樣辦,新得的一批玉料原石裏,你要有看上眼的,就取一塊走吧。」

「好。」端莊地將茶喝盡,她起身作禮。

行禮過後,她擡起衣袖,纖纖玉指指向掌櫃的長桌上、一方被拿來充當紙鎮的石塊。

那東西約莫掌心大,灰撲撲的,仔細看帶著點兒暗青色紋路,著實不是個玩意兒,她卻道——

「多謝何老板慷慨。我就選它。」

「怎麼樣?」

一身素色春衫的年輕姑娘在見到蘇仰嫻踏進「福寶齋」後院,倏地合上手中讀到一半的書冊,她起身相迎,五官恬淡的面容浮出薄紅。

「小四兒,拿到了嗎?」另一位開口問話的,是個年近半百的胖大叔,身長不矮,但整個人肥敦敦,臉圓如滿月,十根手指亦生得肥肥潤潤,幾不見指節,不知情的人一見,還以為是哪來的富貴胖員外。

蘇仰嫻進到自家後院時,胖大叔正陪著蘇大爹下圍棋,後者發現胖大叔被自家閨女兒分走心神,連忙從棋盤上抓了三顆棋子藏進袖內,然後朝蘇仰嫻偷偷擠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年輕姑娘是蘇仰嫻的閨中密友,名叫明芷蘭,家裏亦是經營玉器買賣的。

明家不僅在東大街有玉行,在帝京富裕風流的幾個地段也有分店。

明芷蘭本身對家中營生頗有興趣,也算有些天分,可惜是個不得寵的庶女身分,明老爺明成運與明家嫡出的子女根本沒拿她當一回事。

滿身富態的胖大叔姓袁,名大成,與蘇仰嫻是同門師兄妹。

雲溪老人共有四名嫡傳弟子,袁大成是大弟子,蘇仰嫻排在最末,所以被師哥們昵稱「小四兒」。

作為帝京流派代表,身為大師哥的袁大成所掌管的是雲溪老人當初建起的玉作坊,各地鋪頭的經營以及玉料開采的事務則由底下兩個師弟擔當。

而蘇仰嫻身為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俗語說「老來得子寵上天」,雲溪老人年逾古稀才遇蘇仰嫻這枚「奇葩」,自是疼若心肝,就連上頭與她年歲相差一大截、當她親爹都夠格的三位師哥們,亦是一個比一個寵她,任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一邊,見到自個兒的手帕交明芷蘭,以及專程來「福寶齋」相候的同門大師哥袁大成,蘇仰嫻咧嘴笑開,又覷見阿爹極不入流的「偷吃步」行徑,還一臉的春風得意,她笑得更歡,遂快步走進小廳,把揣在懷裏的小布包取出擱在方桌上。

一揭開裹布,幾顆腦袋瓜全湊過來端詳,最先發出聲音的是蘇大爹。

蘇大爹瞠圓雙目,看看自家閨女兒,再看看閨女兒帶回來的東西,呵呵笑——

「阿妞真行,又淘到一塊好玩意兒了呀。」

蘇仰嫻親昵地扯扯蘇大爹的山羊胡,笑道:「是啊,是塊好玩意兒呢,爹可喜歡?」

蘇大爹點頭如搗蒜。「喜歡啊,喜歡得緊!」圓溜溜的瞳仁閃閃發亮,閃到後來倒現出幾分靦腆,蠕著唇又道:「妞啊,爹有個好生景仰的治玉大師,那人待咱們是有大恩的,那人他……他……」擰緊眉峰,努力想著別人曾施予他的大恩大德,但,卻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蘇仰嫻見狀也不慌急,慢悠悠道:「爹,那位大師姓範名起,號『雲溪老人』,多年前他收女兒為徒,與咱們『福寶齋』多有往來。」

「對!對啊——」蘇大爹一掌猛拍桌面,眉開又眼笑。「範起……是這個名沒錯……雲溪老人,對,是雲溪老人……他收你當閉門徒弟,你上頭還有三個師哥呢,三個年歲跟爹都差不多大的師哥,咱可喜歡他們了,跟拜把兄弟一般,咱喜歡他們。」

在一旁聽他們父女倆對話的袁大成禁不住哈哈大笑,肥掌拍在蘇大爹的肩頭。「你是我老兄弟,你家閨女兒卻是我的小師妹,這關系可錯綜覆雜羅。」

蘇大爹表情有些怔然,仿佛此刻才發現,挨在自己身邊的就是他口中的拜把兄弟似的。

「你……對,是大成你啊,你說需要尋一塊好料,要大大發揮所長,要雕琢出最好的玉件,然後……然後給你師父添壽,那可是九十高齡的天大喜壽,非添壽不可,怎麼也得添過百二十歲,好好風光風光。」點點頭,一頓,想了想又點點頭。「如今咱們『福寶齋』有好玉料了,可以添壽了,是不?」

「是啊。」淺笑答話的是蘇仰嫻,她再次拉拉親爹的胡子,並屈起指節輕挲蘇大爹紅潤的頰面。「尋這方玉料就是為了給恩師添壽,爹說得再確實不過,等阿爹的九十大壽到了,阿妞再去尋來更好的東西給爹添壽,爹說好不?」

「好。」蘇大爹聽得搖頭晃腦,樂呵呵笑開。

與蘇大爹年歲相近,並且被當成拜把好兄弟看待的袁大成也笑,笑得兩層下巴輕輕晃動,最後對著那方石塊頻頻頷首——

「咱們家小四這眼力勁兒當真沒話說,若非你特意淘回來擺在眼前,咱乍然一見它,也無法立時分辨這是石中藏佳玉,此際仔細端詳,果然耐人尋味得緊。明姑娘,你說是不?」

突然遭點名的明芷蘭驀地一震,好似看石塊看得太入迷,甫擡睫就發現面前三人全沖著她笑。

她緩緩牽唇,笑得溫婉。「是啊,真是一方難得的好東西呢。仰嫻,你真厲害。」

蘇仰嫻先是不好意思般挲挲鼻子,最後坦然接受稱讚,在親人和友人面前開心翹高下巴。

這一晚,為慶賀淘得一方好玉石,對美食向來熱愛的袁大成從外邊相熟的館子叫來一桌好菜送進「福寶齋」後頭的蘇宅,大夥兒舉杯同慶一番。

同時,擅於琢玉的他,對那方原石腦海中已有初步想法,再加上蘇仰嫻獨到的見解,該怎麼開石雕琢,該從哪裏下手,該如何因色取巧,美酒佳肴還未盡,他已用隨身不離的炭墨在原石上畫好線條,顯出樣式。

蘇仰嫻見狀,對自家大師哥翹起大拇指,歡喜之餘卻也不由得欽羨至極,再加上悄悄唏噓。

想她天生一雙火眼金睛,輕易能相玉、識玉,更說得出一口好玉,但真要她下場雕琢,女兒家的手勁與男子相較先天不足,讓她再如何努力也達不到頂峰,頂多啊頂多……僅算得上是個不太差的治玉工匠。

不管了,反正有三位師哥頂著天呢,且一個賽一個厲害,師父所創的帝京流派她就出一雙眼和一張嘴,其餘的就交給師哥們操辦。

她笑開懷,舉杯敬大師哥袁大成,見姊妹淘明芷蘭秀氣啜酒,吃相也秀秀氣氣,她乾脆把一根香噴噴的烤雞腿抵到明芷蘭嘴邊,把人家溫雅姑娘的半張臉蛋沾得油亮亮。

「福寶齋」蘇宅裏,眾人笑鬧的這一晚,在帝京的另一頭,有人正為了同一塊玉石險些得提頭去見自家家主。

「不是說十拿九穩嗎?」

身為家主的男子今夜剛進京,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歇歇腿,壞消息已傳入耳,玉顏登時沈凝,淡然語氣似挾霜雪。

大氣中處處透細致的雅軒通風甚好,夜風從半敞的窗外拂進,帶著曇花與夜來香的清香,這春夜明明挺涼爽,同在雅軒內的五名管事卻都滲了滿額汗珠。

五人相互覷了覷,年紀最長的老管事終於挺身答話——

「爺,咱們的人從東海那邊開始打聽,凡是跟東海流派的卓家接觸過的玉商、玉行、古玩鋪子,甚至是當鋪,全都查了個徹底,最後所有消息全都指出,那方玉石原塊確確實實流進帝京,之後咱們把人布進京畿,只差沒掘地三尺去尋,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得知那塊原石在古玩和玉器聚集的東大街出現,就落在一位何姓的玉行老板手裏。」

老管事領頭開口,另一名管事也跟著補充,道:「爺,您知道的,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不久前才結束,定然會帶動一波古玩與玉石的買賣,而趕著上各家店鋪『撿漏』的人便也多了……」頓了頓,表情既遺憾也慚愧。「把那方玉石原塊賣給那位何老板的人不識貨,身為買家的何老板一樣不識貨,卻是有人眼力犀利,在咱們趕到之前已先下手,聽何老板說,還……還沒收對方半毛錢,就讓對方帶走那塊玉石。」

臨窗而坐,肘部擱在雲石鑲面月牙桌上,屈起手支著額角的年輕家主斂眉掩睫,像在壓制火氣,亦像沈吟思索,另一手的五指則在大腿上緩緩敲動。

五名管事杵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

要知道,年輕家主連夜趕到帝京就為那塊原石,尋尋覓覓將近一年終於有些眉目,卻敗在他們手腳太慢,當真棋差一著,寶貝物件眨眼間就被淘走了,豈能不扼腕!

此際也用不著多說,連辯解都可省略,就等東家發落吧。

年輕家主突然不敲自個兒大腿了,心中仿佛已有計較,他徐徐掀睫,問——

「所以……究竟在誰手裏?」

蘇仰嫻今兒個一早與蘇大爹用過早飯後,父女倆一塊出了城,馬車直奔城郊十裏外的溪谷小村,探望築廬在谷中溪澗邊的雲溪老人。

之所以會與這位當代的治玉大家結緣,起因於蘇大爹當年在「鬥玉大會」上大鳴大放。

當時,一向對「鬥玉」之事不怎麼上心的雲溪老人被老友人拉去會場,因緣際會見到蘇大爹正與人比試,雖不到出類拔萃,卻也十分引人側目。

雲溪老人主動上前攀談,更是令蘇大爹受寵若驚,待後來幾次往來,雲溪老人才發現蘇家有女天賦驚人,此等絕世美才可遇不可求,讓年過古稀的老人家又起心動念,非收這個稚齡女兒家為徒不可,緣分便這般深結而下。

去訪雲溪老人,蘇大爹雀躍無比,在老人家面前完全變成雙目閃亮亮、腴頰紅通通的「仰慕者」,若與老人家聊起關於治玉的事,更是不得了,得慶幸有蘇仰嫻在一旁盯場,要不然當真是話匣子一開、沒完沒了。

從城中著名的館子外帶幾道佳肴,蘇仰嫻又親自下廚炒兩盤青菜,父女倆陪著雲溪老人用了一頓午膳,收拾妥當後才別過老人家返回城裏。

蘇大爹才返家便倒頭呼呼大睡,蘇仰嫻沒有午睡的習慣,午後,她應了明芷蘭所請,去明家開在東大街的玉行幫忙掌眼。

原本同行相忌,即使她不甚在意,卻不知別人心裏作何感想。

但如今她家的「福寶齋」歇業,這層忌諱便被淡化了幾分,而明家那邊又知道明芷蘭與她交好,遂透過明芷蘭私下相托。

她絕對是要賣自個兒的手帕交這個面子。

明芷蘭在明家的處境,她多少是明白的——

一個失寵姨娘所生的庶女,上頭有強勢的嫡母和幾個嫡出的兄姊壓著,底下有不擇手段要搏出頭的庶妹庶弟們,芷蘭脾性又是極其溫婉、不擅言詞的,雖說以往「福寶齋」在生意場上曾被明家下過幾次黑手,但芷蘭既然硬著頭皮來到她面前,替明老爺開這個口,她蘇仰嫻為了挺好姊妹就斷不會拒絕。

玉行裏有句老話,叫作「玉石無專家」。

意思是說,即便是受眾人信賴的老手,在一開始的相玉選料上,沒有人能徹徹底底相準。

但,她一向很準。

她甚至較恩師雲溪老人還準確,而相較她的三位師哥,那就更不在話下。

所以明家會腆著臉要明芷蘭來相請,不無道理。

今日她被迎進東大街明家的「明玉堂」裏,在場還有十二、三位治玉老師父,一瞧那陣仗,擺明是眾家老手相不準,意見甚是分歧,一票人誰也不服氣誰,全「虎視眈眈」等著她的看法。

那是塊相當罕見的木變石,黑到發亮,質地堅硬,卻出現木變石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完全澄透,既黑又透,細膩潤澤,讓玉石上特有的木質紋理呈現流水蕩漾的效果,才使得一些老手們認定是黑晶玉。

她詳細道出己見,對老手們的提問一一作答,底氣十足。

離開「明玉堂」時,她不知明家那些治玉老師父們有沒有被她說服,她也不在意他們聽不聽她的,她心頭篤定得很,這一次依然看得真真的,絕對無誤,倘是明家沒有采納,到頭來真相大白的代價就是毀了他們手中那塊木變石,而那已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

有些事管不來,但那些能做的,她盡量做。

她對送她出門的老掌櫃一再表明,說今日之所以無條件相幫,完全是看在明家芷蘭小姐的分兒上,會那麼說,實就是盼芷蘭在家中能好過一些,盼自己在帝京的這一點點虛名和微薄之力,能幫芷蘭在明家提一提地位。

傍晚時分她返家,一腳才跨進自家大門門檻,家裏目前僅餘的一雙老仆婢——川叔和川嬸,已朝她圍來。

以往「福寶齋」生意興隆時,光是夥計就招了十來個,粗使的仆婢也有七、八位,後來店鋪歇業,蘇仰嫻便把底下人給辭了,想繼續待在古玩玉器行的夥計,她就幫忙找門路、安排地方,幫不上忙的,就多給些銀錢。

而川叔和川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來到蘇家做事,真如同一家人,「福寶齋」盡管取下招牌,不再有大作為,夫妻兩人也沒想回鄉,仍留下來繼續照看他們父女倆。

「怎麼……呃!發生何事了?」

蘇仰嫻雙臂被他們一人一邊分別抓住,驚得一雙清亮大眸瞠得更大,心頭直跳。

「叔、嬸,是不是我爹的病又發作?他人呢?莫非又跑出去?」

之前發生過一回,蘇大爹溜出去後認不得返家的路。

那次幸虧有好心人幫忙,認出蘇大爹身分,才把坐在洛玉江邊哭得滿臉涕淚的他送回東大街「福寶齋」。

「不是的、不是的!」川嬸壓低嗓子忙道,川叔則猛搖頭。

「不是……嗎?那就好、那就好。」蘇仰嫻登時籲出一口氣,「那、那到底怎麼了?」

川嬸眨眨眸,表情掩不住興奮。「小姐,有個年輕俊俏、俊到沒邊了的公子爺來找您,當真是畫裏走出來的人物似的,好看極了,咱從來沒見過那樣好看的人呢。」

「你這婆娘,緊要的不提,提人家長相幹什麼?那是重點嗎?」在男子中身長偏瘦小的川叔擰高眉峰,對著比他高也比他壯的老伴猛翻白眼。

川嬸擡起下巴瞪回去。「那當然是重點,還是重中之重的點。小姐如今都二十歲了,婚事沒個著落,而老爺……老爺就那個樣子了,實在沒法兒替小姐著想什麼,咱們再不幫忙多想想、多留意,如何可以?」

川叔動著嘴皮還想鬥過去,蘇仰嫻倒是搶話,搖頭笑道——

「嬸啊,咱們『福寶齋』不再經營店鋪,但還能靠替人掌眼掙錢過小日子,咱們這樣也是四口人家不是嗎?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的。今兒個有人登門來訪,應該僅是沖著我在帝京這一點薄名,請我相玉或選料罷了,嬸莫想太多。」

「不是相玉選料,也不是要你掌眼。」川叔突然開口,眉目還頗嚴肅。

「咦?那對方找我是要幹什麼?」蘇仰嫻問。

「不知道。」

川叔的答話讓她額角一抽。

才想著該怎麼厘清事情原委,川叔緊接又說:「咱不知那位公子爺上門幹啥,但肯定不是來請小姐掌眼,因為人家來頭較你大,名氣較你響亮,小姐懂的,人家都懂,小姐不擅長的,聽說恰是人家強項中的強項。以往『福寶齋』經手一件名為『三羊開泰』的白玉小擺件,你癡癡望著那擺件三天三夜,飯也忘了吃,覺也不睡了,但咱們僅是經手,最後還是得將東西送到買家手裏,小姐那時可唉聲嘆氣了,您還記得不?」

蘇仰嫻很輕很慢地點頭。

她氣息微微急促,內心隱約浮現答案,卻是不敢置信啊不敢置信。

川叔、川嬸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來在「福寶齋」蘇家幫傭,雖非行裏人,但玉行裏的大小消息可知道得不少,對於天朝治玉的幾個流派,隨口就能道出,半點兒不陌生。

「所以真是……」蘇仰嫻咽了咽唾津,輕啞求證。「……是他?」

川嬸點頭如搗蒜,眉開眼笑。「登門拜訪,說是江北雍氏的公子爺,打曇陵源來的,咱這耳朵再不好,那也聽得真真的,一準兒沒錯。」拉拉蘇仰嫻的胳臂,再次壓低嗓聲,「小姐不是挺仰慕人家的?總說要尋個好時候訪一訪江北曇陵源,瞧啊,老天爺都幫您,把人撮合到您面前羅。」一門心思就是想著要幫自家小姐尋覓好姻緣。

沒理會川嬸後頭的話,蘇仰嫻只急問:「那他可有留話?有說找我是為了何事嗎?」

川叔川嬸對看一眼,再同時望向她,異口同聲道:「沒啊。」

「那他可有說今晚要往哪兒去?在哪兒下榻?」當真著急了,她竟急到眸眶有些泛潮。

「呃……也沒說啊,是說……他需要交代那些嗎?」川叔迷惑蹙眉,擡手撓了撓粗頸。

「那他可有說,明兒個還會再過來一趟?」換蘇仰嫻緊抓川叔川嬸的手臂。

老夫妻倆又一臉怪異地對看一眼,同時搖頭。

「噢……」蘇仰嫻嘆了聲,像鼓得圓鼓鼓的河豚突然消氣似的,雙肩都跟著垮了。

川叔再次撓著頸側粗皮,疑惑道:「他午後登門造訪,人一直沒走,就窩在後院跟老爺混在一塊兒了,是要他留什麼話?交代什麼?」

……嗄?

聞言,蘇仰嫻驟然揚睫,本以為不可能再瞠得更圓的杏眸,頓時圓瞪如銅鈴。

她瞠目結舌,小口張出圓圓一個小洞,鼻翼明顯歙張,腮畔刷上兩坨紅。

他登門拜訪。

她不在,他沒走。

他就等她返家。

所以……所以……他此時此際就在她家,離得這般近,她就要見到他!

一股麻感從脊柱往上竄,她腦門陡凜,說不得話了,只能起腳往自家後院飛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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