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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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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黑的夜色裏,女人衣衫略顯淩亂,她身上多處都沾著血痕,面色略有些猙獰。一柄白色的拂塵拖在地上,發出“嘶嘶”的聲響。青石板地上不算幹凈,加上女人的步子也踉踉蹌蹌的,不一會兒,雪白的拂塵就染成了灰色。

斷櫻趁著五副使大鬧點燈會,一掌紅蓮業火沖破了少林迦印,獨自從東海淺攤逃了出來。她如今身負重傷,更是身敗名裂,放眼整個江湖,除了魔教似乎沒有她的立足之地。可她堂堂一代掌門,又怎麽可能去做魔人的狗?斷櫻不願意,她也不會那麽做,可終究是凡人,她心裏裝著太多震懾武林的野心。死這個字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恐怖了,無論成事還是失敗,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死。畢竟,雖不如慧聰,沈季淞,她到底是一派之長,還是能憑著功夫尋出一條道來的。當今天下二分,熹微兩邊的皇帝看似坐的穩,可是個人都知道,南邊衛後外戚分權,北邊獨孤去閑力壓皇權。就這世道,她大可以尋個有野心的世家,憑著一身本事在帝王將相路上開出一條道來,到時候權利在手,再幹涉武林,也不算晚。

斷櫻算盤打的很響,腳步不停,眼中閃爍著光亮,手緊緊握拳,眼瞧著就要出龍門了。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眼前身影一閃,一個跟她一樣身著藕紫色長衫的女子立於眼前。這姑娘生的溫婉標致,如今一雙眼睛含著淡淡的淚光,很是讓人憐惜。段沐雪手裏提著劍,她輕功不算出神入化,若是往日斷櫻一定早就聽出來了,可偏偏是現在。斷櫻身上有傷,加上思緒不寧,竟是沒有發現自己的小徒弟早已跟了自己一路。

她眼光閃了閃,面對自己的徒弟還是露不出什麽猙獰的神色。段沐雪一直是她最喜歡的徒弟,天資聰穎,性格溫和,小小年紀便躋身一流高手。但現實很快潑了她一盆涼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亦有人。她本以為小心培養這個徒弟,有朝一日,山定能嶄露頭角。可江山代有才人出,段沐雪在她這一代眼裏那是根骨奇佳,難以尋覓。可放在如今的世道,虛臾少掌門,剛剛年過弱冠便有宗師之力;龍門少主年紀輕輕身法詭秘,飛雨花駕馭的如魚得水;飛霜令橫空出世,劍法淩厲,有破空之勢,更是遇強則強。段沐雪不夠,山也不夠,在這個亂世之中,梟雄紛爭,武林亦是人才輩出。

她眼底劃過一絲不忍,有些決絕的從段沐雪身邊走過。斷櫻有自己的道,而那條道,需要權利的加持。她自以為看清了,少林和虛臾自命清高,不願意攀附權勢,而崆峒則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她偏偏看見了南邊的琰王,那琰王跟飛霜令攪在一起,不論寒冰閣同他有沒有什麽私底下的交易,都給了她醍醐灌頂的警示。只要攀到權勢,有朝一日未必不能翻盤得勝。

她想的入神,身後女子顫抖的聲音響起,堪堪拉回了她的思緒。

段沐雪:“師尊,是徒弟不才。我贏不了龍曉,更不是藺姑娘的對手。沒有辦法像沈掌門一樣年紀輕輕,已經名列宗師,慧聰大師更是望塵莫及。是我沒用,辜負了師尊的信任!”

斷櫻頓了頓,沒說話,依舊自顧自的往前走。

段沐雪:“可,師尊,我再不濟也是山的門生。我不能看見山墜入地獄之中,再不濟,我也有能力保護山一派安和。魔門惑心,權利更是腐蝕心智。這是您教我的!”

斷櫻沒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疑惑的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小徒弟。可是眼前劍光一閃,淚挽霜花使的漂亮至極,一劍穿心,沒有半絲猶豫。她有些驚訝的動了動嘴唇,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睜著眼睛,滿眼皆是不可思議。斷櫻直直的砸在龍門外泥濘的土地,藕紫色長衫被泥土沾得面目全非,再也見不到往日的仙風道骨。

段沐雪脫力般的跌坐在地上,她那方之下剛好有塊被人遺棄的青石板,她坐在上面,長衫落地,只沾染了點塵灰,並未泥濘不堪。

她捂著臉嚎啕大哭,破碎的聲音從手掌中漏出,斷斷續續,“師尊……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你的養育之恩……我對不起你的栽培……可是山的所有弟子都是無辜的……您不該把山當做所有的賭註……我……我一定會好好守護山的……師尊……對不起……”

少女泣不成聲,淚水糊了滿手,可她只是不斷重覆著自己的話語,像是在給自己尋得最後的一絲支撐。被一劍穿心的時候斷櫻是驚訝的,可她更明白,一直以來她都看輕這個小徒弟了,此等心性,堅毅決絕,以正為道,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有她帶領的山,一定在亂世中窺見天光,就算緩慢,也會一步一個腳印的前進,絕不會在武林之中銷聲匿跡。只是……斷櫻再也看不到了……

天光乍現,點燈會的風雨已過,五副使如同一道閃電,一瞬出現一瞬又銷聲匿跡。徒留其中的人震驚不已。

藺惘然緩緩睜開眼睛,她頭有些發疼,腦子也迷迷糊糊的,渾身上下都粘著一身汗,很不舒服。擡手在額頭上摸了一把,才大致覺出,自己這是發燒了。不過也不奇怪,她那日連挨西江月幾掌,心脈都險些被打碎,硬是憑著剛頓悟不久的二重寒力留了口氣,如今這疲憊感卷土重來實在是不意外。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幾日,估計不會太短,畢竟渾身上下都有些僵硬難受。她慢慢的起身,把鞋襪穿好,披上外袍,一步一頓的往屋外走。院裏沒什麽人,靜悄悄的,一只小鳥落在矮墻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如今已經要入冬了,江南的冬天不比北方,濕冷濕冷的,本來她也不怎麽在意,如今身體一下子差了,就不得不在意了。她有些狼狽的搓了搓臂膀,沒有停留,依舊自顧自的在院裏走。她躺的時間有些多了,再不走走,她都怕自己發黴,可這腦袋燒的厲害,沒走幾步就覺得視線混沌,有些昏昏沈沈,仿佛下一秒就能倒頭睡下去。

忽然,眼前人影不斷放大,那人今日沒穿藍衫,遠遠瞧去竟叫她有些不習慣。她瞇著眼睛想要瞧仔細些,那人一身白衣,袖子寬寬,隨著步子搖搖擺擺。不是很輕薄的料子,但穿在這人身上偏是不凡,依舊仙氣飄飄的。他斂了笑意,淡色的眼瞳沈下來,薄唇亦是沒有半分弧度,她一直覺得這人長得很好看。三年前第一次被爬窗的時候就覺得好看,但到現在也形容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是那種英俊不凡,也不是少年意氣,更不是什麽柔美俊雅,什麽都不是,可就是這麽一個人,往前靜靜地一站。笑也好,不笑也好,都好看,好看的令人心顫,好看的叫人心痛。

許是腦子燒糊塗了,藺惘然眼睛裏裹上些水霧,說不清是淚還是生病的緣故。她突然又想到了那半截斷掉的龍骨,還有那人驚鴻一瞥的白發人,種種情緒在心裏上下翻湧,難受的緊。她不確定的眨了眨眼睛,生怕眼前這人下一刻就化成雲霧散了。

公孫琰快步走過來,臉上淡淡的,不見慍怒,不見欣喜,就這麽低頭看著她,“怎麽出來了?還在燒呢?不知道身體重要嗎?先進去歇息。”

這人一靠近,那股獨有的味道又傳了過來,如今的藺惘然思緒有些混沌,竟是傻傻了吸了幾下鼻子。她小心翼翼地擡了手,抓住那人的衣袖,低著頭沈默了很久。藺女俠一向強硬的狠,什麽時候這麽軟乎可憐過。公孫琰當即就是一楞,他浪蕩慣了,裝的也好,習慣也罷,哄人的話能編成一本書。男女老少他皆有涉獵,都能哄個妥帖,也就眼前的小姑娘,他說不出半個字,只覺得心裏都塌了一塊。

“別走……”

姑娘的聲音低低的,軟軟的,有些像祈求,又有些像撒嬌。公孫琰楞在原地,聞言,心口有些難受。半天他才動了動眼睛,溫柔卻又決絕地把姑娘的手拉下去。他知道藺惘然現在腦子不太清醒,可有些話他還是要說,有些事他還是要做。公孫琰嚴肅的掰著藺惘然的肩膀,他手很大,覆在肩膀上,自有一種無形的壓迫裏。

他深吸了一口氣,定下自己的心神,近乎狠心地說,“你不能這樣。”

藺惘然瞇著眼睛看他,眼底滿是疑問,似是不解。

公孫琰:“藺微,我問你,你學劍是為了什麽?下山是為了什麽?”

藺惘然頓了頓,有些遲鈍的思考了片刻,才緩緩說,“救人,護人,求俠道,以己之身,行力所能及之事,平力所能及之亂。”

公孫琰:“天下紛爭,誰最苦誰最需俠者之心?”

藺惘然楞住了,她那個遲緩的腦袋好像模模糊糊的摸到了公孫琰的話意,她有些抗拒的掙了掙,但那人使了力氣,根本由不得她反抗。於是乎,藺惘然只能低著頭,小聲地答,“百姓。”

公孫琰笑了笑,溫柔在眼底蕩漾著,可說出的句子卻一字比一字狠心,“阿微,你有劍,有能力,以你之力,很多人都可以得救。你明白嗎?亂世紛爭,誰都說不準仗能停多久,誰也說不清要打多久,那麽多人流離失所,妖患遍世。既然你已經看明白了,妖並未全惡,人也亦非全善,那你就要遵從自己的想法,去救,去改變。這才是有能者的意義,而不是爭天下第一,武道極境。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生在帝王家我有我的宿命,如果你把精力全部放在我身上,那麽請問你的劍究竟指向了誰?你不是琰王的侍衛,不是王府的家臣,不是熹朝的藺家軍士,你只是你,你應該做你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一門心思撲在一個沒有回報的人身上。這世道需要救的人不止我一個,可憐人多了去了,你不能只救我一個。就算力量微小,就算身如羸弱枯草,也要爭個熹微天光。”

藺惘然聽的煩,眼睛也開始發酸,她本能的想要反駁什麽……

你跟別人不一樣……

你只有一個……

我不想找不到你……

可所有的話被她壓在喉嚨裏,混沌的腦子並沒有搶走她所有的理智。她還是可以清楚的明白,公孫琰說的沒錯。這些日子她把太多的精力放在這個人身上,說搶龍骨就搶龍骨,無論是對付黑瞎院還是與人比武,起的都不是一個正字。她隱隱約約覺得這是不對的,這不是她所求的,可是有些事情又像一根牢牢的鎖鏈將她鎖在原地,難以掙脫。這跟鎖鏈用刺骨的寒冷告訴她,她的心沒那麽硬,沒那麽冷。她渾渾噩噩的被鐵鏈牽著鼻子走,那日龍骨斷,鐵鏈碎,她一腳跌進深潭之中,無法起身。她眼前一片迷茫,完全記不起前路在何方。

可現在她似乎又看清了,那人用冷冰冰的話語拖她起身。告訴她這個十分現實的道理,亂世之中,誰的命都只是自己的命,誰的道都是自己的道。雖有同道人,但路還是要自己走,要自己在一片漆黑之中摸索。人絕不能因為失了同道之人而停滯不前,無論生死如何,路總要走。

藺惘然頓頓的點了下頭,猛的擡頭,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突然真誠的笑了下,宛若冬日初陽,暖的人心燙。

“你放心,我會走好我的道,我也會好好練劍,霜雪之境而已,葉璃能成功的,我也可以。”

近乎狂妄的言語砸進公孫琰的耳朵裏,他近乎呆滯的看著眼前的姑娘,心口早就軟成了一攤水。眼前的姑娘一改這段時間的悲傷,心神不寧,一雙眼睛布著淡淡的光亮,依舊是那麽堅定不移。她的肩背挺直,堂堂正正的告訴他,這條道她絕不會因為他的影響而停滯不前。但同樣的,無論前路多麽艱辛,她就算死拖死拽也要拉著他一起走。還未走近黑暗,就不要放棄光明,就算身邊已然漆黑一片,也不要忘記曙光即將到來。

公孫琰只覺得一顆心漲的滿滿的,雙手僵在姑娘的肩背上,幾乎有一種沖動,在心裏不斷叫囂著把眼前的姑娘揉進懷裏。心臟鼓動,全身的血脈都湧在手掌上,皮膚相交之處,燙的嚇人。

他倏地收了手,有些手足無措的盯著她。藺惘然沒明白他突然的反應,只覺得這人奇奇怪怪的。她腦子燒糊塗了,本來是想出來走走活動活動,誰知在這院子裏和這人吹了會兒冷風。現在報應全上來了,腦子越來越迷糊,眼皮也越來越重,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她迷迷糊糊的盯著眼前的人,心想:好像現在睡著也沒什麽關系……

就這樣,藺惘然雙腿一軟,一下子砸進了公孫琰懷裏。她輕閉著眼睛,呼吸平緩均勻,近乎乖巧的窩在那人身前休息。

公孫琰把眼前人抱了個滿懷,看著青衫姑娘不設防的倒在胸前睡覺,莫名有些哭笑不得。他有些艱難的分出一只手探她的額頭,果然還有點燙。

那就好好休息吧。

他輕輕勾了勾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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