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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吹破殘煙(十)[VI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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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吹破殘煙(十) [VIP] (1)

該夜, 一番清雨細殘月,銅壺和著聲漏岑寂。白日的殘局後,雲禾笑得臉酸, 眼下坐在妝臺拆解花冠, 卸妝梳洗, 鏡中宮娥黃嫩,青春正好, 何似白日裏四面逢源的老道模樣?

這廂有小丫頭倩兒伺候洗漱,飛鶯鋪床熏香, 驪珠則在外頭上了香進來,捉裙跨過門檻, 便想起來問:“姑娘,今日說起陸姑爺的事情,我心內十分不安,可見這官場的事情瞬息萬變。要我說,咱們還是趕緊搜羅出沈大人陷害咱們公子的證據,趁著陸姑爺還得勢, 早日交給他, 好請他為咱們公子討公道呀。”

雲禾正用絹子擦手,青絲滿背, 婀娜玉步走到床上坐著,“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眼下姐夫有事情,我也不好用我的事去煩他。況且咱們連書房的門都打不開,要討公道, 又從何處說起?”

“那就想法子開啊!”驪珠搬條杌凳來坐在跟前, 伶伶俐俐地轉轉眼睛, “我想著個法子要對姑娘說的, 偏這幾日為著奶奶生產的事情忙得沒功夫。”

“什麽法子?”

“鑰匙既在宗兒身上,少不得要從他身上取。我瞧這個色胚對我總有些心術不正,不如我借機同他吃酒,將他灌醉了取鑰匙,姑娘也將沈大人灌倒了,咱們偷偷去書房裏找。橫豎咱們是千杯不倒,他們也喝不過咱們去。”

雲禾聽後籌忖片刻,喜滋滋將頭點一點,“是這個道理,你往日與我出局代酒,也練出了一身的好酒量,不怕灌不倒他們,只是難在沈從之這兩日不往我這裏來……”

這裏愁攢千度,卻正好是說曹操曹操到,倏聽外頭一陣輕浮腳步聲由遠至近,頃刻間沈從之由宗兒攙將著,趔趔趄趄地走進來,吃得一臉醺紅,喜得眉梢輕提。

一見雲禾,就笑起來挪到床上去抱她,“雲禾,我有兒子了,我沈從之有兒子了!真是好,眼下我仕途通達,還得了個兒子,又有你在身邊,夫覆何求?!”

嚷得雲禾耳根子疼,滿心不耐煩地掰開他摟著肩上的手,“恭喜恭喜,天下人都沒有兒子,只有你沈大人生了個活寶貝在家裏。”

才與驪珠商議了一番“宏圖霸業”,可一見今日不是良機,便一點好處也不給他,將他歪歪斜斜的身子一推,“既得了個寶貝兒子,還該多多犒勞一下有功之婦才是啊,你又到我這裏做什麽?到奶奶房裏去吧,我使人攙你過去。”

沈從之攤倒在床上,只覺眼前天旋地轉,她這話兒像一場龍卷風,把他方才的一場歡喜席卷而去,笑聲便添了幾縷心酸,卻借酒裝瘋,將往日那些高高在上,委曲求全都稍放一放,“我哪兒也不去,今兒就在你這裏,你趕不走我!”

雲禾斜垂了眼睨他一瞬,叫他一身酒氣熏沒了心情,沒好性兒地叫人端水進來給他洗漱。

半晌吹了燈,月光拋入帳中,軒窗外雨難住。沈從之睜著眼盯著帳定,聆聽屋檐外細語之聲,仿佛是在將一段心事緩緩傾訴。

而他的心事,就縈絆在這鬥帳之中,默默無言。直到聽見雲禾呼吸漸重,他翻過身來,靜窺一晌她的背影後,猶豫著將手懸在她凹陷的腰間,再一寸一寸地往上臨摹她的伏線。

“雲禾?”他輕輕喊了一聲,見雲禾沒有反應,便又大膽地添了一句,“我真喜歡你。”

說完,自己也笑了,收回手枕在腦後,那些心事就像拉開了閘,一發不可收拾,“自打第一回 見你,你湊到我面前來,湊得好近,直接就湊到了我心裏。你真美啊,比我見過的所有女人都美,美到我想把所有好東西都捧給你。我上回打了你一巴掌,我自個兒還心疼了好久,可你好像一點都不疼。”

月光模糊地照在他臉上,難得一見的柔情與黯淡。他想起方才的一番謊話,在他一生諸多的謊言裏,恐怕就數這句“夫覆何求”最假。

在此之前,他不懂愛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兒,但眼下,“我很想告訴你這些的,但在你冷漠的眼睛裏,我常常膽怯。你總把我講得一文不值……在你心裏,我真的是一文不值嗎?可我有錢啊,看在錢的份兒上,對我好些吧?”

她沈默的背影倘若翻過來,大約仍然會是一個冷漠的眼神。故而沈從之很慶幸她沒有翻過來,慶幸之餘,卻有鋪天的失望匯成了一片荒海,他在月光下,獨自在那片海裏顛沛流離。

卻在另一條顛沛流離的命途裏,寫滿離腸萬種,千般別緒,無奈寧波未雨。

天有清風,春花漸紅,天際茫茫的海面像一個噩夢匆匆奔流而去。自海裏被打撈上來,方文濡先是昏迷了幾日,後又頸項上的刀傷發炎,性命頗是堪憂一陣,幸得幾位大夫連番候診,方才轉危為安。

可耽擱來耽擱去,竟然蹉跎了一個來月的光景,以至於再誤歸期。這廂打點了幾件破衣裳,紮了個靛青的包袱皮,朝陳允拱手,“有勞陳公公多日照拂,明日歸家,市舶司的事情只好全托付在您肩上了。公公辛苦些,我回去至多兩月,接了愛妾,不日就回來。”

那陳允歪著臉窺一眼他的包袱皮,好笑起來,“明日才走,今兒就打點起行禮來了,可見方大人歸心似箭吶。可千裏之遙回家去,怎麽也得帶點寧波的土特產呀,否則回去怎好見老太太與姨娘?”

方文濡訕訕一笑,將他請到坐上吃茶,“往日的俸祿銀子我都換成票子揣著,從前說好的,家裏的錢要交給小妾,我不好私自買什麽,倘或買了她不喜歡,豈不是花冤枉錢?算了,還是銀子給她去,她愛什麽買什麽。”

“您向來十分節儉,我曉得。”

說著,陳允拍了兩掌,即見兩個小火者捧著幾樣東西進來,方文濡正要推遲,叫陳允先按下,“我也曉得大人的為人,是斷不肯收禮的,您放心,不過是幾樣土特產,不值什麽錢,不過是盡個朋友之宜。您要空手回去,倘或督公怪罪我,可怎麽好?”

果然見是一些玩意之類,方文濡便不再推諉,親自斟滿茶他吃。笑談片刻,那陳允忽然一驚,“喲,我還忘了件事兒,瞧我這記性!方大人,您海上帶回來的那位姑娘,現住在市舶司一位吏目官家中,叫他家女眷照管著。可您明日去了,她怎麽辦呀?您先歹交代交代,我們也好尊辦呀。”

經他提醒,方文濡也適才想起來,把著個盅轉一轉,悵怏了一陣,“她父母沒了,我看,還是要托公公替她尋一門親事,不拘什麽門第之類,人品端正就行。公公若辦成了告訴我,嫁妝,我來出。”

陳允略有幾分為難,“嫁妝不過幾十兩銀子,倒是小事兒,只是她既沒父母親人,又叫海寇擄去那麽些時日,只怕好人家不敢要啊。”

“公公多費心,好歹千萬許個良人家。”

說著話就將午晌題過,至下晌,布政司幾位長官及市舶司幾位官員為方文濡同鎮撫司的人擺席送行。席面就擺在一本地吏目官的家裏,請了戲班子唱堂會,不時畢至鹹集,玳筵齊開,妙妓圍坐,席上開懷暢飲。

一眾官員裏唯獨不見提舉苗全,有人因問起,“這苗大人說是在家養病,連今日開席替幾位上差同方大人送行他也不來,到底得的是什麽病?”

曲水流觴間,陳允淡色一笑,陰柔之氣盡顯,“得的是個要過人的病,哪裏敢輕易出來走動?”

“怪道了,連人去看他,他家裏也都婉言推拒了。”

說到此節,方文濡壓著脖子與北鎮撫司那位魏大人交頭接耳,“現是將那苗全押在那裏的?”

魏大人叼著杯脧案一眼,“現就押在我們所住的驛館內,沒人知道,只等明日叫兩個人將他押送京城。”

“好,明日分兩路動身,你與我往蘇州去通報陸督公,派兩個人將苗全押回京上呈皇上。官員通寇,茲事體大,這苗全又是沈豐舉薦的人,須得避著些耳目,別叫人曉得了。”

“方大人放心,我們北鎮撫司辦事兒,不想讓人知道的,就不會走露半點風聲。”

竊議之後,酒過五巡,席上妙妓唱起曲子來,其中一位臉上也生了顆痣,引得方文濡想起雲禾來,又想不日歸家得見,心內暢美不已,將那妙妓盯住不放。

不想有些尿意,踅出彩屏到園子裏解手。出來見斜陽穿樹,草滿鶯啼,止不住流連一番,放慢了步子一路游賞。

倏忽哪裏躥出個人來,攔了他的去路,“狗官!你害死我爹爹,又害得我無家可歸,自己卻逍遙自在!今日撞見你,我就要你賠我爹爹的命!”

說話一個影兒撲將到他懷裏來,將他又捶又打,卻似貓爪子撓人,不痛反癢。他忙將人兩手拽住,抽身一步,“姮娥,你父親的事情是我對不住你,但他既為賊寇,就難逃一死,我有職責在身,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頃刻那相裏姮娥啼哭起來,覆覆行行的淚痕糊滿桃腮,一雙眼死死盯著他。他忙朝四周顧盼,所幸無人,又溫言軟語相勸,“你快別哭了,叫人瞧見,還當我把你怎麽著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這可不是海上,這是岸上,姑娘家沒了名聲怎麽嫁人?你快回後頭去吧。”

殘照當樓,葉罅裏漏下的光像是灑在海上。她哭得很傷心,恨意裏,仿佛帶著一點不甘心,“我住在這裏一個來月,住不慣,你送我回海上去!”

“你要是住不慣這裏,告訴我你舅母家的住址,我叫人送你到你舅母家去。”

誰知她卻哭得更兇了,橫抹一把豎抹一把,淚濕長襟,“我不要到舅母家去,家裏不富裕,舅舅沒了,舅母還有好幾個弟妹要養,養不了我。”

方文濡背起一只手,半彎著了腰偏著臉瞧她,“那你還有什麽親人?你說出來,我叫人送你去,只是你別對人說起你的身世。”

她倏而擡起淚汪汪的眼,又遲疑著垂下,“沒了,都叫你們官府殺光了,我沒有家了!你答應我爹要照管我的,卻將我丟在別人家裏,連你也不管我,我還能往哪裏去呢?”

“我何時不管你了?”方文濡直起腰來,舉目一望,翠色裏立盡斜陽,“我才托了人給你尋一戶好夫家,我出嫁妝,將你體體面面地嫁出去,也算我對得起你爹。”

“那你對得起我嗎?”

相裏姮娥擦幹淚,慘淡地笑起來,“你利用我,堂堂一位正直的狀元郎,卻利用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傳出去,你的官聲還能好聽?”

“我那是權宜之計。你這也不願待,那也不願去,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要跟你走!”淡煙衰草裏,她撲在他懷裏,毫無顧忌,“我爹是將我許給你了,你怎麽能將我丟在這裏自己回家去?你帶著我一道去,我保證不吵鬧,以後為姐姐端茶遞水,好好伺候你們。”

懷抱軟玉溫香,使得方文濡長期枯燥的身體頃刻悸動。他滾滾喉頭,還是謹慎而無情地將她推開,“不行,我家養不起丫頭,更養不起多餘的女人。”像是於心不忍,他又尋了個借口,“你嫂子脾性不大好,最不能容人,倘若我帶你回去,你不知要被她打成什麽樣子。”

說著,他退了幾步,“你就在這裏待著,瞧我的面子他們家也不會虧待你,我知道寄人籬下不太好過,暫且忍耐吧。你上岸來,要學的第一件事便是忍耐,岸上的風暴比海上的風暴殘酷得多,只有先學會忍耐,才能等到時機。”

相裏姮娥有些聽不懂,她只固執地以為,“你就是我的時機!”

“我不是。”

方文濡殘忍地轉身,朝向一片淺桃深杏。他或是別人的時機,但他的時機,則永遠在脈脈餘暉的蘇州水影,他就要回到那裏去。

可惜雲燕無蹤跡,命數怎能定?

第二天,車馬備其,與陳允拜別辭去。只見日暾朝生,寒煙驟斂,萬樹千紅,春滿古道,走到岔路,就在官道上與鎮撫司兩位押送苗全上京的緹騎相辭。

這裏剛別過,正要跨馬而去,不想茫茫疊翠山,卻遮不住愁來路。忽聞一陣飛蹄之聲,回首望,見遠處一行人急奔而來。那陳允揚著鞭又揮又喊:“方大人!方大人暫且留步!有旨意!”

眾人一聽,忙迎上去,那陳允引著傳旨的太監走上來,“方才你們前腳走,後腳旨意便到了,我忙帶著幾位來追,真是萬幸,好歹叫我們追上了!”

那傳旨的太監挺起肚子,請出一則絹布卷開,“聖諭!寧波市舶司副提舉方文濡,誅寇有功,朕聞之大喜,著方文濡接旨後立刻進京陳述誅寇事宜!”

這廂念完,彎腰將方文濡虛托起來,“方大人,恭喜啊,您這可是要升官兒了,您進了京,少不得要受皇上欽獎,您可不用再在這砧板似的地方熬幾年了。”

方文濡接過絹布,苦澀一笑,“謝謝公公。”

“這就轉道啟程吧?”

“公公先請。”

他回首眺望,重疊山巒遠濃翠,掩盡了故鄉,而夢裏嬌娘,又再隔日空凝睇,怎奈歸期未有期。

卻有歸雲信,半月後轉回蘇州。彼時蘇州府內流言四起,大多皆是有關陸瞻私自調糧,禍亂地方的揣測。雖無真憑實據,亦無朝廷公告,但卻傳得風生水起,畢竟,人人都願意相信宦官亂政,更不喜歡閹人當權。

有那自詡不凡的才子秀才爭相論品,“秦國趙高,東漢張讓,自古閹人亂政的先例就數不勝數。閹人沒有把勢,以致多數性情乖張,這樣上無祖宗下午後人的閹奴,能助朝局什麽?”

“於兄這話雖沒錯,可我聽說,咱們蘇州府這位權閹,原是吏部尚書陸大人家的小公子,自幼倒是飽讀詩書,十六歲時就中了進士,若不是當年直諫先帝,恐怕如今已能官居三品之上。”

“忠良之後,未必就是忠良,做了閹人,哪還記得祖宗後人?我看吶,要不了多久,他準叫人參到朝中,也不必等著任滿回京了,只怕就要被押解上京。你若不信我,等著瞧吧。”

金樽前又有人湊上來,“聽說他娶了這煙雨巷從前的花魁,我倒無緣得見那位花魁娘子,未知品貌如何?”

“自然是艷骨無方,才情過人,你們等著吧,若是陸閹下了獄,家財自然要被抄沒,屆時或許可以將這位花魁娘子買回家去!”

笙笛間霪笑連連,被風一送,不幾日便送到芷秋耳中。芷秋心內有數,只是難免擔憂,每日有些食不下咽,好容易養起來的皮肉,不多時又消減下來。因流言迅猛,家中來拜會的人不多,愈發清閑下來,僅是袁四娘阿阮兒等人來問過話。

縫人問她,她只笑說:“嗨,那些人不就愛編排人?存起心來,你就是好好在家中坐著,他們也得說你在哪裏丟了性命。你們不要當真,隨他們說去。”

如此將人應付過去,自己卻悄麽發愁。這日趁著日朗天青,坐在廊下裁剪料子,說是為陸瞻趕制一件夏衣。廊下水池只裏睡蓮正艷,馥郁顏色充斥人眼,又有紅白鯉魚恣意暢游,芷秋瞧了喜歡,叫桃良進屋拿了魚食來撒了些在池子裏。

這裏剪針線,後頭陸瞻廊下走來,瞧她穿著水紅潞綢衣裳,合歡紅的裙子,一個背影弱羽依依倚在撫檻上。桃良打門裏出來,端著盞剛煎好的酥油牛奶,“姑娘快趁熱吃,擱了糖的,好吃得緊!”

芷秋卻將一個鳳吐珍珠的金釵搖得微響,“我有些沒胃口,你們吃吧。”

桃良正要勸,恍見陸瞻繞廊而來,接了牛奶牽著芷秋往臥房裏去,“我瞧你有些消瘦了,該吃些。”說著走到榻坐下,將芷秋抱在膝上,銀湯匙攪一攪餵給她,“我的事情我已經說過了,沒事兒,再壞也丟不了性命去。”

“我還是止不住擔心呀,”芷秋吃了兩口,便不再吃了,拽住他的手腕子,“你幾句話就將事情說完了,可真到那時候,又哪裏是幾句的事情?譬如你到了詔獄裏頭,他們對你用刑怎麽辦?拿燒紅的鐵烙子燙你,又或是什麽老虎凳,你怎麽經得住?”

講了兩句,漸漸就有淚花撲出來。陸瞻一顆心又軟又疼,忙摸了帕子為其搵淚,“你想得也太多了些,真到了詔獄也沒事兒,鎮撫司詔獄就是我管著的,誰還敢對我用刑?不過在裏頭待幾日,事情辦好了,我仍舊出來的。”

“自古說世態炎涼,你好時,他們自然聽你的,你不好了,他們自然去聽別人的,誰還敬你重你呢?”

陸瞻聽了覺得又可愛又好笑,眉目舒展時,暗暗將一只手卷入她衣裳內,“世態炎涼是沒錯,可他們都有自個兒的判斷,迷局未明,不會輕易得罪我的,你只管放心。”

那只手像條蛇似的爬在她衣裳裏頭,緩緩使得她眼波迷醉,折倒在他肩上。渾圓而柔軟的一片迷鄉也使陸瞻有些意亂情迷,俯臉吻她,黏黏膩膩地輕吻裏,他將手卷入裙中,抽掉幾根帶子,隨之也觸著另一種滑膩膩的什麽。

一陣風折楊柳後,有腳步聲由遠漸近,卻謹慎地止步在屏風後頭,原是黎阿則,低聲告稟,“幹爹,魏謙派了兩個緹騎回來,剛剛才到,現在外頭廳上等候。”

“叫他們等著。”

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兩個緹騎茶也吃了好幾盅,方見陸瞻穿著藍得發黑的道袍,不緊不慢地走近廳上來,袍子未束腰帶,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正握著條帕子揩手,眉也不擡,“方大人有消息了?”

兩位緹騎忙拔座起來稟報,“督公所料不錯,上次遭劫,方大人沒死,是叫海寇劫了去。如今已經安穩回城了,原是要回蘇州的,可皇上來了急諭,傳他進京,所以魏大人特叫卑職們來回稟督公。”

陸瞻將幾個指頭一一搽抹過,帕子折入懷內,擡眉起來,“魏謙怎麽不親自來回稟?”

“卑職正要稟報這件事兒呢。多虧了方大人,咱們在蘇州市舶司抓一個通寇的官員,不是別個,正是前幾年沈從之舉薦給沈豐、沈豐又舉薦給皇上的市舶司提舉苗全。”

聞言,陸瞻笑起來,興致盎然地擡了下巴叫二人坐,“苗全我知道,是十年的進士,原是在翰林院做個閑職,後被沈豐舉薦去了寧波市舶司,聽說明年就要調回京到順天府任府尹的。”

“正是此人,但此人在市舶司這幾年,私通海寇,每每將我朝與他國貨船往來的信息透露給海寇,海寇劫了貨再與他坐地分成。他這幾年斂財無數,有些送到老家,有些則送到京中沈閣老家裏。因這件事兒牽扯到沈閣老,魏大人不敢走露風聲,所以親自同方大人一齊將他直接押送進京。”

“他做得對。”陸瞻扣著十指,兩個拇指相互打著圈兒,“你們八百裏加急回京,傳我的話給崔元峰,在我被押解回京之前,務必讓這個姓苗的吐露幹凈,供詞不要過司禮監和內閣之手,秘密上呈皇上,其他的,皇上自有定奪。”

其中一緹騎品砸過來,一瞬慌了神,“您老被押解進京?這是怎麽個說法?”

“沒事兒,你們回京,朝中自然會有參我的消息,告訴崔元峰和與我交好的幾位朝臣,不要為我辯駁。”

兩人不便多問,領命拜禮出去。陸瞻眼色在沈默中墜一墜,把一片青天墜成了月色。

帳外蒼狗白衣,帳內卻仍舊是萬年不變的兒女濃情。芷秋狀若淺醉微醒,桃腮嫣目,欲語還羞,透著青紗瞧他,只等他走來撩開帳。

燭火光下,點亮陸瞻眼中的霪色,撩開帳將她摟抱起來,湊到耳根子處吹一口氣,“眼下心情又好了?”

她臊忙慌地縮在他懷裏,只穿著一抹杜娟紅肚兜,一條珍珠白紗裙,幾個粉嫩的腳指頭半掩在裙中,將整副骨頭似要揉進他的骨頭內,擡眼將他微嗔,“你討不討厭?我本來也沒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就是為你擔心。”

“我討厭。”他將她小心翼翼地吻一吻,摟著人倚在床架子上,“我的事情你不要擔心,你從前講過的,我要怎麽著了,你會帶著銀子改嫁。我想想心裏就受不了,所以你放心,我不會有事兒的,就為了你,我也得全全乎乎的。”

芷秋懷裏撐起,撅著嘴死盯著他,“你最好是,否則你要是出什麽事,我第一個卷了家財別嫁漢子去!”

他笑一陣,下床取了玉簫遞給她,“吹一曲我聽。”

銀釭明滅,月玨橫斜,春簾內玉簫輕奏,吹盡這兩年從未分別過的時光,婉約煙水裏,無不是情長日短的嘆息。一曲罷了,陸瞻見她又似低落起來,忙捧著臉親她,“心肝兒,我告訴你件高興的事情,你笑一笑。”

“什麽?”

“方文濡還好端端活著。”

“真的?!”芷秋將玉簫一扔,吊著他的脖子先驚覆喜,“真的還活著?你怎的這麽神呢?什麽事情都叫你說得準準的,你莫不是已經得了道吧?”

陸瞻兜著她的腰,只覺她的歡顏可以戰勝人間無數愁苦,他也就笑了,“他在寧波遇著點不平事,現已平了,還立了功,被皇上傳召進京去了,一時回不來。明兒你好好梳妝梳妝,將這個喜事兒給你妹妹帶去,你也趁勢去散散心。”

“雲禾聽見,只怕要高興死了!”不過須臾,芷秋眉染秋霜,“可她已經嫁了人,這可怎麽好?真是前世的冤孽算不清,這沈大人怎麽就非纏上她呢!”

這大約是個無解之謎,連雲禾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她也不再去想,憑他桃花吹落,自有薔薇來。

在同樣一個淡月黃昏裏,一線涼風由紗窗密密麻麻的細孔裏吹入,斜掃雲禾連鬢角的碎發,鏡中娥眉淺畫,朱色描唇,艷麗地朱砂痣像一場盛宴如火如荼的開端,寶鑒一笑,媚入香骨。

這廂妝罷,走到外間見驪珠幾個來往擺著酒菜,她提起一個白釉壺晃一晃,聞聽裏頭泉洌叮咚,便笑,“這是什麽酒,可要烈一些的好,只怕那王八羔子吃不醉!”

“姑娘放心,”驪珠俏麗地擠擠眼,懷裏掏出一個紙封也晃一晃,“抗得住酒,還能抗得住這個不成?”

“蒙汗藥?你哪裏弄來的?”

驪珠嗔她一眼,“又不是什麽寶貝東西,前兩日我去堂子裏要來的,一會子姑娘和沈大人在房裏吃酒,我在耳房裏招呼宗兒那狗雜種,完事叫飛鶯守著,有什麽動靜,倩兒負責報信,咱們非將他那書房翻個底朝天。”

雲禾亦得意一笑,坐到榻去,“得了,去請他來吧。”

夜剛岑寂下來,燈花初結,沈從之在蔣長薇房裏看孩兒,逗弄一陣沒了興致,便歪在榻上遠遠瞧一眼床帳。本是想搓著肚腸擠兩句體貼的話出來,臨到了,卻情詩盡忘,濃詞皆丟,憋不出一句堪聽的辭藻。

倒是蔣長薇,見他有些憋悶,靠在枕上拂拂額帽,又扮起賢良,“夫君守著我做什麽?我這裏沒什麽,孩兒有奶母子照看著,你到七娘房裏去吧,叫她給你解個悶兒。”

話頭一挑起,沈從之心便往那頭飛去,可面上還要周全兩句,“你這身子怎麽樣了?大夫不是說不能見風,你再熬幾日,暫且別往屋外去。”

哪裏來一陣風,蔣長薇倏然打個冷顫,涼到心裏去,“我好著呢,夫君只管忙你的去,何苦白白守著我,我眼下還服侍不了你。”

尷尬中,驪珠來得正巧,撥開鈴蘭就往臥房裏闖,“姑爺,我們姑娘叫您去呢。”

恍惚有只喜鵲在沈從之耳邊喧鬧起來,歡喜得他拔身起來,只言片語也想不起留,一股腦往雲禾房裏去。進屋見雲禾穿著大紅灑金對襟衫,紮在牙白的裙子裏,梳著烏油油的髻,頰腮兩側還畫著斜紅妝。

桌上四盤八簋擺得滿滿當當,又溫著金華酒,並兩只玉斝,堪得上良夜良辰。一切令他有些心口發酸,也倏忽有些害怕起來,只怕方文濡還活著的事情叫雲禾曉得了,這夢幻般的一夜就成他人生裏的一片海市蜃樓。

雲禾見他怔在門口,媚眼翻波地一笑,“你瞧你這個人,平日裏巴結的那樣,如今我請你,你卻站在那裏不動彈。怎麽,還要我過去拉你不成?”

一喚,將沈從之神魂喚回來,萬分慶幸她還在眼前,忙不疊挨著她坐下,生起一絲小心翼翼,“今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這樣招呼我,倒弄得我有些不習慣……”

她忍不住翻一個白眼,只是今日這個白眼翻得酥人骨頭,令他酒未飲,人先醉。

少頃,雲禾篩了酒,舉起綠油油的玉樽往他杯上輕輕一磕,“自我嫁給你,你待我沒得說的,我麽也不是那般鐵石心腸,你待我這樣好,就是塊石頭也泡軟了,何況我一個小女子?”

仿佛天下落了金元寶,將沈從之砸了個頭暈眼花,鋪天蓋地的喜悅掩埋了剛剛冒出頭的疑心,“你可算明白了,不枉我成日縱你寵你,往後,就同我好好過日子,回了京,我也是一樣待你。”

雲禾又斟來一杯,媚孜孜地勾著眼色,“自然是好好過日子,我這個人麽,脾氣不大好,從前的事,請你多擔待,不要同我計較,這就是待我最大的好了。”

說到底,沈從之也不過是個男人而已,這一刻難免就心迷了胭脂笑,情困了紅粉局。翠袖殷勤金杯錯落之間,他真個就想象起“好好過日子”這幾字真言來,那些一幀幀滑過的畫面裏,滿是她一張粉妝笑顏,直到醉倒,口裏還呢喃著。

滿腹柔情,幻化成二字,“雲禾,雲禾……”

雲禾出門的腳步一頓,回首過來看他一眼,就一眼,便又無情地捉裙而去。廊下撞見驪珠耳房另一個門裏出來,吃得雲腮微紅,手上墜著串鑰匙晃一晃。

月淡星疏,二人各秉一燭,將多寶閣下那個匣子打開,裏頭果然是一些書信,多數是沈豐的手信,雲禾迅速翻閱,眉心漸漸扣緊,你來我往的字句中,織成了一張天羅地網將陸瞻網在裏頭。

驪珠也各處翻一翻,“姑娘,好像沒有有關公子的。”

雲禾正伏地抄寫那一堆信箋,聞言匆匆回她,“再翻翻,我相信文哥哥的死絕對同他有關。”

樹影鬼魅地搖晃,驪珠一手覆燭,將多寶閣一一照過,一無所獲中,又翻到書案上去,慌亂中一封書信翩躚落地,正巧落在雲禾腳邊,她抽來一瞧,卻是市舶司苗全所書,除了一堆奉承之言,另有短短幾個字紮入雲禾眼中:

特蒙沈公悔教提拔,不勝感念,沈公所托方生之事,業已辦妥。

驪珠將燈籠湊近,跟著粗粗看一眼,眉心稍結,“原來是就放在書案上頭的,還害咱們翻箱倒櫃的。怪了,姑娘,他怎麽將這信隨手放在書案上,還不找個地方藏起來?”

雲禾握著信箋的手抖一抖,忙俯案抄錄下來,一應遞給驪珠,“他太自大了,文哥哥沒有根基也無家世,才叫他有恃無恐。藏在褲子頭,別叫人翻出來。”

言訖忙將匣子一應書信封了放回原處,正要踅出門去,倏見沈從之與宗兒兩個廊下出來。那宗兒鉆進來將滿屋子蠟燭點亮,頃刻也照亮沈從之黑漆漆的眼,跳躍著傷心與絕望,死死盯住雲禾,仿佛要從眼睛裏跳出個魂魄,掐死她、或是乞求她。

突兀的寂靜裏,他什麽也沒問。雲禾反倒破罐子破摔地笑起來,“你是想問我到你書房裏來做什麽?就是你猜的那樣,找你害文哥哥的罪證!”

須臾,沈從之像是松了口氣,又似乎是有些窒息,雙肩垂下走到書案揀起那封信在她眼前揚一揚,“就在這裏,你看到了又能怎麽樣?”

“去官府衙門告你。”

他垂下眼角一笑,“想告倒我?雲禾,我沒想到你在風月場打滾兒這麽多年,還這樣天真。這天下,有幾個衙門敢管我沈從之的事兒?”

雲禾挺直腰,恨目相對,“我不信這天下會叫你沈從之只手遮天,你陷害忠良,欺占民女,我不信沒有王法管得你。”

“欺占民女……”沈從之慢悠悠繞著她轉一轉,每走一步,心都抽疼一下,痛覺浮上面龐,成了一個頑劣的笑,“你是民女嗎?你只是個婊/子,我對你太好了,好到你已經忘了自己是個什麽身份。我現在就提醒提醒你,你是沈家的人,想告我,也先看看你出得了出不了這個門。宗兒,將七娘請回房內,沒我應允,不許人探望。”

宗兒得令,將雲禾一推,雲禾絆著門檻趔趄了一下。沈從之在她背後,雙手幾乎本能地要伸出去,又謹慎地攥成了一個拳頭,攥得手背上的經絡凸得像斷裂的山脈。

當夜,翠瓦凝露,輕寒凜凜,澹澹的月光撒得遍地都是,將沈從之的影子拉得長長一條,與雲禾的影相隔咫尺。

他轉過身,望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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