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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吹破殘煙(二)[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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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吹破殘煙(二) [VIP]

悶悶的夜, 人與人像兩半月,合成嬋娟。窗外深院冷蕭蕭,屋裏青燈未滅, 呢語悄悄。

寂靜中, 陸瞻胸膛裏跑來一只野獸, 血液像它的怒吼,開始奔騰在四肢百骸。他忍耐著莫名的興奮, 可眼中仍有點燃的熾烈,“芷秋, 除了你,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你不要背叛我,不要丟下我,否則,我大概會殺了你。”

他垂眼盯著她,說得連他自己也有些怕,於是忙把眼搦開。

芷秋追隨著他的眼, 將整個自己填在他懷中, 像條蛇一樣蔓伸半身,貼著他的脖頸吐著溫熱的氣息, “你才舍不得殺我,我要真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會殺你自己,也舍不得傷害我。”

陸瞻墜入黑暗的神魂被她柔軟的聲線牽引回來, 只是胸腔裏興奮躥起的火有些難受控制。但他盡量表現得平靜, 唯恐又犯了病, 兩手掐出她的腰笑, “這麽有把握?我可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

“我知道,”鶯舌巧囀間,芷秋交頸倒在他的肩頭,“我也知道你就是舍不得。”

他忍著呼嘯高漲的情緒,溫柔地回應,“我已經讓人明兒一早送老太太兩個的屍首回京,你早上多睡會兒,不要撞見,仔細嚇著你。”

“好。”芷秋覺察到他加緊的心跳,仰起臉窺探他。

恰逢他對目過來,望她翠眉嬌橫遠岫,灩腮浮霞千裏。眼中的波光便似燒沸的水,猛地就將芷秋摁倒在床上。他俯身下去,湊近她的臉嗅一嗅,像是野獸品聞獵物,“芷秋,我想你給我生個孩子。”

芷秋正長時間學著與他陰晴不定的病癥友好相處,不再如從前那樣不知所措,反還搭著腔,成全他天馬行空的臆想,“好呀,那咱們是生個兒子還是生個女兒?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他將唇若即若離貼在她的唇上,笑容在幹涸的淚痕中光耀涅盤,“你喜歡什麽?”

“我想要個兒子,姑娘家太受苦了,”頃刻又一笑,擡手摩挲他的臉,帶著點點淚光,“都蠻不容易。”

上挑的尾音像一個月鉤,勾扯著陸瞻身體裏沸騰的欲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跌入一潭溫泉,於是將手卷起她的裙,胡亂扯著柔滑的妝花錦。

靡靡的呼吸中,芷秋生澀而順從地接納,絲絲疼痛令她彎曲雙膝,發出軟如四月的慨嘆。他將手盤踞於溫潤的花園裏,像樹根一樣向裏生長,此刻他不甚清醒的腦子裏真就相信那裏會結出一個孩子,像她一樣美麗堅韌的女兒,

直到芷秋在風波中逐漸平息,他翻下床去,到帳外取了緬鈴,回來坐在床沿摸出了枕下的紅帶子,往芷秋眼上蒙去。

不想她握住他的雙手,反將帶子罩在他的雙眼,並爬起來,在他腦後一壁打結,一壁在他耳邊吐息,“讓我伺候你好不好?”

陸瞻鶻突的心在她的蠱惑下跳動得愈發厲害,但那不是恐懼,而是在愛欲中狂妄的悸動。他選擇了相信她,任由她由他的懷裏滑到了地上,紅紗外是一片暧昧迷離的燭光,她高高仰起的臉龐帶著亦真亦幻的美。

他能感覺她溫柔的手解開了他的衣帶,然後是褲帶,就看見他恥辱的傷疤。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去抓住她的手,但他剛一微動,芷秋便低低地仰著臉在他眼下,目中滿是紅色的波光,“夫君,你不喜歡我嗎……”

他冷峭的鼻尖垂下,看見她像只皮毛光鮮的貓一樣跪在床沿下,跪在他的傷口面前,毫無遮擋與隔絕。她也沒有一絲猶豫,紅紗下更紅的舌像旋渦的風眼,將他整個人、整個靈魂吞沒。

低級的本性令他十分喜歡這種臣服之相,她跪在他很近很近的面前,像一個終身屬於他的子民在跪拜他這位君王。

許久之後,他仰起頭,喉頭滾一滾,那個醜陋而汙穢的傷口上,有密密麻麻敏感的神經掐著他的咽喉,逼迫他發出低低的吼叫。他幾經生長、也死亡,在她的唇齒之間。

當夜,陸瞻的病癥就緩解在一屋暗燈與洶湧的欲潮之間,那些瘋狂的行徑都沒有出現,唯有芷秋身上斑駁的齒印與他背上的指痕能證明,他剛由一場風暴中顛簸出來。

光陰虛度,舜華偷換,參差煙樹與輕霧濃霭在淺園散開,又在長園聚成一個迷局,困住了一顆玲瓏七竅心。

蔣長薇生辰的餘熱還沒過,仍有各個官眷補禮告罪,應酬中道著什麽“百歲無憂”“千秋萬代”“紅顏不老”之類的吉利詞,她聽後將嘴精準地揚成最端莊、最優雅的弧度,只是一顆心冷得出奇。

這日早起,蔣長薇妝臺梳妝,鏡面一晃,見裏頭走來鈴蘭的身影,臉上慍怒,眉心鎖恨,“姑娘,淺園那個袁芷秋同那個粉頭來了,說特來給姑娘送生辰賀禮,姑娘要是不想見,我就尋個由頭趕她們走。”

兩個丫頭立在身側,蔣長薇由匣子裏揀了一支鳳頭冠子遞去,唇上淡淡,“做什麽趕她們?請她們去廳上等候,侍奉茶點,說我稍後就到。”

鈴蘭走上前,接過丫頭手上的鳳頭冠子配在她端麗的發髻上,“前兩日姑娘生辰,爺卻領著那粉頭到玄妙觀去打醮,姑娘竟然還要見她?未免也太好性兒了些。按說那粉頭子與爺有殺夫之仇,怎麽還跟著爺出去?”

“是我料錯了,”鏡中一張精致無暇的臉冷冰冰笑開,胭脂淡粉下頭透出一絲蒼白,“我以為她是個有情有義的,曉得方大人是叫咱們爺坑害了去,這輩子都不會再同爺有瓜葛。沒成想,人家轉頭就替自己謀劃起前程來了。”

“呸!美得她,她想咱們爺的賬,也不瞧瞧自己是個什麽身份!姑娘您這回可千萬不能答應爺納她進門,別再充那個好人吃這個暗虧了。”

“爺要娶,我還能攔著不成?況且是我能攔就攔得住的?”

事無奈何,鈴蘭只恨得跺腳,為她換了衣裳,一齊往廳上去。

裏頭也正熱鬧,芷秋雲禾帶著丫頭,捧著一大堆的禮,幾匹料子不在話下,另還帶了個珊瑚盆景,紅得潤滑通透,就是蔣長薇這樣的富貴人家也難見。

須臾桃良將珊瑚奉上,芷秋趁勢在下首賠笑告罪,“真是對不住奶奶,前兩日分明是奶奶的生辰,可我因家中有事被絆住了腳,實在脫不開身,誤了給奶奶賀壽。今日略備薄禮來補賀奶奶千秋,求奶奶寬恕我失禮之罪。”

那蔣長薇拈著條帕子將裙拂正,眼神瑩瑩轉轉間瞥過雲禾,落在芷秋周到的笑臉上,“哪裏話,小小生辰,不說不敢驚動奶奶,還敢要奶奶賠罪?這禮我收下了,奶奶快不要自咎,咱們的是怎樣的關系?千萬別同那些人似的客套。”

這裏剛上了茶果,趕巧沈從之剛從衙門歸家,門上聽見說芷秋雲禾來了,恨不得裝對翅膀飛來。這廂衣裳也不換,穿著補子袍就由廊下轉進來。

一壁將烏紗帽摘給宗兒,一壁朝芷秋問禮,“嫂夫人來了。”

匆匆一眼,就轉去雲禾身上,見她香肌瘦漸,脂粉倦勻,花枝懶簪,心裏喜歡,面上淺笑,“雲禾姑娘也來了。”

走到榻上,蔣長薇心兒冷淡,笑目提醒,“這倒好沒禮,我同奶奶姑娘們說話,你一個男人家走進來做什麽?還不到外頭吃飯去?”

沈從之調目睞她一眼,不理會,還對雲禾芷秋二人笑著,“我與嫂夫人和雲禾姑娘是舊相識了,倒用不著講這些虛禮。二位吃過飯沒有?不如在家一道吃過?”

說話間,雲禾對上他的眼,橫波一轉,又挪開。芷秋窺見蔣長薇黛眉微變,將這三個人的心思都望在眼下,預備著辭去,“吃過飯來的,家中還有一堆事情要忙,不好耽誤。我們這就去了,奶奶勿送,大人勿送。”

榻上不過客套兩句,便叫來丫鬟送她們出去。沈從之留人的話兒懸在嘴邊,心眼兒一動,倒沒說出來。只等人去頃刻,就說要往前頭吃飯去,誰知盡是扯謊,出了廊下就抄近道走到大門處。

正趕上芷秋雲禾上車,他忙走去車前撩了簾子,“雲禾,借一步說話。”

芷秋驚駭一霎,扭臉將雲禾望一望。雲禾歪著臉,高高在上的一副姿態,“有什麽話這裏說就好了啊。”

沈從之急了,瞥一眼芷秋又望回她笑,“你真要我在這裏說?”

似有無奈,雲禾到底叫他攙下車去,芷秋欲喊她,不想沈從之扭過頭來,“嫂夫人請先行回家,我這裏說完話,套了車送她回去。”

又見雲禾點頭,芷秋沒了法子,只得叫小廝王長平驅車而去。

二人目送馬車的虛影片刻,直到沒了蹤跡,沈從之倏然拉著她的腕子往前頭一條巷子去,雲禾在後頭一行假意掙紮,一行趔趄著步子跟著他。

長園裏頭一片富貴竹壓下墻來,虛掩著逼仄的巷子,驪珠一人在口子外站著,有些膽戰心驚,還好過往無人。

沈從之將人拖到墻下,俯著臉看她半晌,招她一記白眼,“有什麽話就講啊,將人白白耗在這裏做什麽?”

他被她刺習慣了,也不惱,歪著臉隔得近近地睇她,“上回我說我的話兒,你仔細考慮過了沒有?”

“什麽話?”

“跟我回家啊,”沈從之歪著嘴笑,補子袍的衣擺有意無意地往她月魄色的裙面撞一撞,“嫁給我,你不吃虧的,多少銀子隨你使用。只要你點頭應下,我現就讓人收拾出一處院子來,離她遠遠兒的,就咱們兩個住。等過一年回了京,我在家外頭置辦房子,不叫你到父母跟前立規矩,還是咱們兩個,就是正經夫妻一般,她們為難不了你的。”

言訖,雲禾垂了下巴,像是在斟酌。他等不得,躬著腰歪著臉去撈她的眼色,“我發誓會待你好的,正房有的你都有,成嗎?”

雲禾暗忖半晌,仰起臉來,“那你得答應我三件事情。”

“你說,就是一百件我也依你!”

她眼一轉,將墻上墜下來的玉田翠色收攏在目光中,“一麽,你得親自帶著禮樂到淺園來接我,還要八人擡的大嬌。”

沈從之連連點頭,“這個有什麽問題?”

“第二,”雲禾抿唇,每一絲風情都拿捏得極度精準,“我要帶著文哥哥的牌位一道過來,你不許管我給他上香祭拜。”

頃刻間有像有一顆青梅碾爛在沈從之腹內,酸到了心肺。雲禾見他不答話,作勢要走,“那就罷了,咱們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的獨木橋。”

“好好好!”沈從之將她一把拽回,抵到墻上去,“依你,第三呢?”

“第三,雖說我與文哥哥沒有行夫妻之禮,可到底也做了二三年的夫妻。我也不要什麽斬衰三年之禮,我只為他斬衰半年,這半年,不能同你行周公之禮。你可依?”

沈從之搓得牙花子響,惡狠狠盯著她,“袁雲禾,你也欺人太甚了些,我沈從之要什麽女人沒有?你真當你是天仙下凡?”

“你不依就算了,我又沒逼你,何苦將人排場一頓?罷了,我回家守我的孝去,不妨礙你。”說著又作勢要走。

真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孽債,叫沈從之心裏狠得癢癢,面上卻拿她無法,將手一掣,又給她拉了回來,“成!我依你行了吧?!”

如此這般,雲禾望著他笑起來,像個得了道的狐貍精。令沈從之又恨又愛,俯下腦袋吻她。雲禾驚駭之餘,渾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拼命抵在他胸膛將他推一推,“放開我!”

沈從之退開一寸,眼色微變,像是有什麽沈到了冷冰冰的湖水中。頃刻卻又惡劣地笑起來,“我應了你這麽多,親親你總不為過吧?”

俄延一晌,他小心地貼去她唇上,像品擷一塊夢寐以求的蜜糖,盡管沒那麽甜,也是他苦心擘畫結出的碩果,他甘願一同吃下裏頭的酸澀,恨不得由裏到外吞下她。

他吻得十分用力,雲禾一記吃痛,輕哼一聲,“嗯……”

旋即悲風成陣,將這低吟送到遙遠的海面,響在方文濡的心間與耳邊。

床前芳屏如畫,繪著江南的綠瓦與細溪,而他倒在床上,緊闔著眼,微張著唇,噴出的呼吸裏描畫出雲禾的眉目,以及她眼下那顆小小的朱砂痣,這些都化為他手上的動力,令他學會賣力地在荒蕪的海面取悅著自己。

在海波的顛晃中,他靠著想象臨摹出雲禾若即若離的風情,也臨摹著醉倒在她滑膩膩的肌膚裏,雖然長著老繭的手有些不如人意,可也能勉強令他攀高到無我無塵的境地。

旋即響起一陣敲門聲,伴著一個可惡的粗糙嗓音,“方大人、方大人!我們大哥叫你!”

方文濡慌忙坐起來,摸了條帕子胡亂一揩,系好褲帶,拂正衣衫,再擦擦手,適才走出屏風去開門,“叫我做什麽?”

門前立著個彪形大漢,將他衣襟朝前一拽,“自然是寫給衙門的信囖,你小子不會想賴吧?”看他面色微紅,額上浮汗,這男人又將他放下,“你病了?”

他忙咳嗽兩聲,應時應景,“啊,吹了點海風,有點著涼了。”

這般說著,隨其繞船廊而去,行過樓船大大小小的艙房,走到前艙正廳裏。見那相裏遠坐一張書案上,前頭筆墨紙硯皆備了個齊全。

一見他,那相裏遠便起身招呼,“方大人,我這裏起了稿,請照著抄下就是。”

方文濡坐在案上,拈起他所寫的原件一瞧,東西倒不少,除了之前說的二十萬匹絲綢、三十萬瓷器、二十萬兩白銀外,還加了二十萬石糧食,十萬斤沈香。

他提起筆搖首嗟笑,“相裏公真是瞧得起我,我不過是小小六品官,哪裏值這些東西?”

“可你是新科狀元郎,還有經國之才,那就值。”

“三年一位狀元郎,至於經國之才,更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個祿蠹而已。”

“嗳,狀元公不必自謙。”相裏遠走到榻上坐下,吃著茶閑看他,“信寫完,就叫你那位閹人同僚去送,你瞧我多有誠意,放他一條性命,東西到了,也放你一條性命。”

說話間,方文濡已抄錄完畢,拈著信箋吹了兩口氣,走來與其過目,“那晚生就先謝過相遠公。”

那相裏遠將信瞧完,封了印交與左右,“找艘漁船送那閹人上岸,再將姮娥帶過來。”分派完,朝下首指了一座與方文濡,“這裏送上岸,大約二三日,衙門再請奏朝廷,等有回信,怎麽也得個把月,橫豎大人也是閑著,我倒有件事情想請托大人。”

“請講。”

恰逢門裏進來一位姑娘,十六七的年紀,穿著羅裙繡衫,紮了兩條粗粗的辮子搭在胸前,走起路來起起落落的活潑模樣,這般行到榻上,挽著相裏遠的胳膊晃一晃,“爹,你叫我?”

“嗯。”相裏遠滿目慈愛,頃刻又凜冽地轉看方文濡,“這是小女相裏姮娥,今年十六,打小沒了娘,一直跟著我在海上漂泊。十幾條船上都是些粗人,識字的不多,以至她沒念過什麽書,眼下放著大人這麽位博學多才的先生在這裏,正好可以教她多認幾個字。不知這個忙,大人願不願意幫?”

那相裏姮娥方才瞧見有生人在這裏,偷著眼將其一窺,見其雋美逸郎之相,溫文爾雅之姿,頓時紅了臉,將相裏遠搡一搡,“爹,他是誰啊?”

“這位是岸上的一位大人,爹請他來做客,你跟著他多讀幾本書,你道可好啊?”

“爹,我拜先生倒是可以,只是人家還沒應下呢,您倒先問我。”

父女倆雙雙將眼調向方文濡。方文濡當下心起一計,佯裝籌忖半晌,勉強應下,“晚生不過讀過幾本書,若是相裏公不嫌,我應下就是。”

如此這般,收下了這位女學生。那相裏姮娥自幼海上漂泊,船上女眷十分稀少,常年與一班男人為伍,倒學得個爽利性子。

下晌便坐在了方文濡艙裏的書案前,一壁取了塊磨慢悠悠研著,一壁偷眼瞧他,“先生,聽說你是位狀元郎?”

“是。”方文濡略翻著相裏遠房中帶回來的一本《三字經》,定在一頁遞與她,“這上面的字,你都認得哪些?”

“這上頭倒是都認得,別的就沒有了。”

“那我寫一首詩教你認。”

說著換他坐下去,提筆默一闕李太白的《春夜洛城聞笛》,筆墨蛇形游走間,靜得能聽見海浪拍著船軫的聲音。

方文濡得空斜窺她一眼,見其滿面天真爛漫,心有算計,喬做隨意與之攀談,“你自幼在船上長大,就沒下過岸去?”

相裏姮娥站到窗前,看著紗窗外無邊無際的海面,倏然有幾分惆悵,“偶時去過,與爹爹或是舅舅上岸去辦事,到集市裏一瞧,比海上熱鬧多了。我一直想住到岸上去,可爹爹說,我一個人去不了,得為我尋一個夫君,我與他一道住在岸上他才放心。”

方文濡窺一眼她的背影,刻意將字寫得很慢,“岸上人多,你爹爹不放心你,自然要為你尋一位夫君。既然你去過案上,那我考考你,你在岸上都去過哪裏?能寫下哪些街市的名字?”

“這個我能寫!”她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旋裙回來,驟一對上他的眼,有些羞赧地背著手,垂下睫毛捱步過來,提筆蘸墨,寫得十分生澀,“我就去過那麽幾次,當然記得,一條是鄞縣長明街,爹爹在那裏辦事。一條是福源街,爹爹辦完事情帶我去那裏采買料子首飾。”

長明街離市舶司不過一條街巷,與這裏卻是兩個縣,少說也得好幾日的路程。若是辦尋常的事,大可在臨海的縣鎮,何苦千裏迢迢跑那麽遠?

思及此,方文濡益發警覺市舶司裏有人通寇,可再不便多問,只將手一招,和顏悅色地將她招到跟前,“我先給你念三遍,你再學著讀一遍。”

言訖站起來,走到艙中吟誦著,“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抑揚頓挫的詩詞中,長久的思念已經令他完全不在意雲禾那些不光彩的過去,使她像一朵初開的水仙永恒嬌艷地盛開在他心上。

他們分隔的時光已經快要與他們相聚的時光一樣長了,他想,倘若還有剩下的時光,他將全部用來愛她,沒有芥蒂與餘地。

相裏姮娥用眼直追著他踱步的身影,在他淺淺的笑意中,她險些醉倒。他不用吟唱什麽詩歌,他悠揚的嗓音本身就是一闕詩,一支歌,是風不能散的馥郁柔情與愛戀。

春燕長去不肯歸,一線相思系江南。

與海上強悍的風相比,江南則是美人的腰肢,婀娜多嬌。但波詭雲譎的朝局仍然像一場餘震擴散到這裏。

這日陸瞻歸家,甫進院門,只見黎阿則後頭奔來,懷中取出信遞與她,“幹爹,餘公公的書信。”

一場風卷著竹葉紛紛,曲折的幽徑上,陸瞻倏然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只怕龔興一黨的事情生出什麽變故,二人忙行至東廂書房。陸瞻將信擺在案上,冷眼盯看半晌,適才拆了看起來。

一頁一頁閱覽間,黎阿則窺其面色,小心走到跟前,“幹爹,可是局勢有什麽變故?”

陸瞻將一沓信箋放下,把裏頭錯綜覆雜的情狀簡潔歸納,“龔興下了大理寺獄,皇上令三法司匯審,定了他三大罪狀,可他願將族中盡數家財充公,又有六部二十八堂官、各省七十多地方官員聯袂上疏為其求情。皇上犯了難,要殺他,還不那麽容易。”

“可龔興一黨幹犯國法,難不成還能就此作罷?”

“不會,”陸瞻眼皮微沈,帶著一絲失望與疲倦,“罷官流放抄家都有可能,只是可能不會要他們的性命。殺不殺他,皆是皇上一句話,但他兩朝元老,又是先帝的肱股之臣,我朝以孝治天下,殺他,皇上難免有些顧忌。”

“那幹爹,該送的證據已經都送上去了,蘇州一幹犯官該說的也都說了,已經洞見癥結了,倘或還都殺不了他,咱們還能有什麽辦法?”

陸瞻在案上扣響幾個指頭,嘟嘟噠噠緩慢的節奏中,一雙濃眉蹙破時機,“上回緹騎來報韓舸染了疫病的事兒我看沒那麽簡單,他在蘇州同那些病人時常在一處也沒染上病,反倒在去京的路上染上疫疾。你傳我的話,叫兩個護送的緹騎與都察院的何大人將事情查一查,保不準,就是龔興他們的人做的。這個時候他若再有一條罪狀上去,那些為他求情的人,臉面可就難保了。”

傾倒的日晷裏,阿則片刻領會,噙來一抹笑意,“兒子這就去辦。”

▍作者有話說:

方大人:媳婦不在身邊就很苦~

沈從之:你媳婦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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