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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醉臥花樹(四)[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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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醉臥花樹(四) [VIP]

墻外飛花, 墻內人家,銀鉤卷青紗,屋內半丈陽光, 擺著橫七豎八好些個箱籠。書案後頭娥眉巧描畫, 朱砂洇小楷, 紅袖拂香箋,桃腮透春霞。

幾個丫鬟正在清點一些珠翠花鈿之類, 挑揀出來,另裝了一小箱, 懷抱到案前與芷秋瞧,“奶奶, 這都是方才念了您記下的,您再瞧瞧,可有沒有什麽是您喜歡的,要是喜歡,可就不好拿去典當了。”

芷秋著眼一笑,提著筆搖首, “都是我往常不戴的, 放著也是白放著,都拿去換現銀子吧。”

正巧這丫鬟就是前些時謝昭柔城外流民裏買來的, 死了父母,被兄長所賣,十六的年紀,叫飛燕, 因時常感念芷秋恩德, 愈發用心服侍。

聽見芷秋是為著城外災民捐銀子, 便十二分感激, 伏跪在地連磕了幾個響頭,“奶奶天恩,是我們這些人八輩子修的大福,只好日夜上香祝禱奶奶長命百歲,享一世的富貴!”

“喲,”芷秋擱下筆朝桃良笑,“瞧這丫頭多會說話。快起來吧,我可經不住你的跪,不用費心,我也不想長命百歲,老了老了,一臉的褶子,活著有什麽趣?”

便使人都出去玩兒,單留桃良一起點算造冊。正值陸瞻歸家,見她在書案後頭算算寫寫,走過來瞧。只見那冊子裝訂得厚厚一本,藍色的封皮,題了“胭脂捐錄”,所用朱砂墨。

扉頁也用朱砂墨記了造冊人,分為謝昭柔、袁芷秋、袁雲禾三人。再翻一頁,錄著:韓謝氏昭柔捐銀五十兩、韓袁氏雛鸞捐銀五十兩、方袁氏雲禾捐銀八十兩、陸袁氏芷秋捐銀二百兩、馮王氏玉鳳捐銀一百兩。

往後即是空白,陸瞻擱下冊子笑問:“這馮王氏是誰?”

芷秋起來,推著他到床邊的龍門架旁,一壁為其更衣,一壁笑談:“就是按察使司一姓馮的經歷官之妻啊。上回我生辰,她也來了,她因是商賈之家的出生,倒與我說得上兩句話,這回聽見我要籌募災銀,就頭一個使丫鬟送了一百兩來給我。”

這廂替陸瞻套上了件鷃藍掩襟直裰袍,紮得松松的腰帶,裏頭未穿單衣,斜露著一片緊實的肌肉。芷秋擡眼就瞧見了,禁不住紅了臉拍他,“你怎麽裏頭老不穿衣裳!”

“熱。”他笑。

她便揪著他兩片斜襟可惡地擠擠眼,“那褲子也別穿了吧。”

“不行。”他仍是笑。

“哼,不講理。”芷秋咕噥著挪到書案後頭吃冰茶,起了一絲香汗,透在紅彤彤的小臉上,像顆井裏撈上來的山楂,“我發了帖子給這麽多官眷,就見這位王夫人送了銀子來,真是想想都上火,那些人平日裏吃的喝的,哪樣不是百姓身上來的?如今要往她們腰包裏掏點銀子,簡直比登天還難!”

正要安慰,但見黎阿則進來,想來是有公事要談,芷秋欲退到外頭去,陸瞻卻擺了袖,“什麽話照說,你幹娘如今也心系百姓起來,叫她也聽聽。”

黎阿則挨到書案前,呈了一份帖子予陸瞻,“幹爹所料不差,姜恩祝鬥真這等,果然令其親眷在各災縣低價收購良田,其中還有不少是龔老族中的親眷。再有各大商賈鄉紳,也趁機壓低田價收百姓的田,還雇百姓耕種,面上是給了災民一條生路,實則是斷他們的後路啊。”

陸瞻將名單粗瞧一眼,隨手插入一堆公文裏,“自古天災有其弊,也有其利,苦的是百姓,利的,自然就是這些人。你將這份單子重錄一份呈到司禮監,再另擬份折子親遞給餘公公,蘇州的情況,事無巨細,都要呈報皇上。”

待人出去,芷秋在案上托著腮苦思冥想,“陸瞻,這些人,買那麽多田做什麽?”

“買田自然攏財,皇田官田不收稅,他們趁災壓低田價,再雇百姓為其耕種,我朝皇室宗親乃至大大小小的官員多是靠兼並土地斂財,你以為單靠收受賄賂就能發財?”

“不,”芷秋搖搖頭,懵懵懂懂,大夢乾坤之態,“我只是不明白,要那麽錢做什麽?不都睡一張床、吃一碗飯?百年之後,難不成用金子堆座墳就能還魂重生?像咱們家,這麽大的園子,我們還不是就住在這一個院子裏,也就使喚這麽幾個人,無非是我裁衣裳花的銀子多些。”

陸瞻壓在案上,拂一把她的腮,下巴朝窗戶外頭懟一懟,“你這是天問,得問老天爺為什麽造人,卻造了一顆貪得無厭的心。不過你裁衣裳倒沒花幾個錢,都是織造局裏的緞子,何苦攬一個窮奢極欲的名聲?”

“算了,銀子還是好東西,”芷秋笑著搖頭,抱起她的賬冊起身,“你瞧,我現在就得為了銀子各處去求人呢。”

“你捐了二百兩,怎麽不多捐些?就用不著去多求人了嘛。”

芷秋挑起下巴,顛得鬢邊墜著的一顆紅玉斜光掃影,“你這才叫不懂,靠我一個人,是救不了天下的,天下還得天下人來救。我不過是望我們這些女人,不至於閨中無良、冷觀他人瓦上霜,不論多少銀子,也算心系民生啊。你小時候教過我的,君子謙謙,勿分男女,有德者,皆為君子。”

一雙桃花浮水的眼總是溫柔而毅然,令陸瞻時刻為之心動。他走過去,含笑睇她,“誰說商女不知亡國恨?依我看,當是粒粟猶愁女校書。”

金塵曼舞中,芷秋賫抱賬冊墊起繡鞋吻他一下,骙瞿辭將出去。踔厲飛揚的裙幾如那九翚翅的鳳凰,翻著滾滾紅塵,似乎永不滄桑。

這廂與雲禾同輿而坐,頭一個要去的就是布政使司一位理問大人家,這理問從六品,也算地方大員,其夫人姓孔,四十來歲的年紀,容姿還算青春。其女待字閨中,因好奇芷秋雲禾之貌,也到了廳上來。

芷秋先將母女二人奉承一番,讚其雅姿,誇其妙態,將母女二人哄得直笑。

加之那孔夫人又不敢得罪她,只叫丫鬟捧出二十兩銀子,“奶奶勿怪,我們家道也艱難,不比奶奶家裏,少不得有皇上照拂。我們老爺在任上,不敢說有多大作為,但一向兩袖清風,家中也沒有多少田地,就靠那點子俸祿過日子,請奶奶寬恕。”

是真是假且不論,只說芷秋面上感念萬分,捧出賬本來錄下姓名,“錢多錢少倒不打緊,就算我們這些婦人對蘇州百姓的一份心,免得老叫那些男人說咱們每日就知道閑吃閑耍的,夫人說可是這個理?”

這般拿了銀子,就往長園去。院墻起伏飛花,芭蕉難掩富貴,裏頭比淺園不差,繞山轉水,飛橋搭廊,芷秋頭一遭來,睜著眼顧盼,倒是見這裏的仆婦丫鬟比家裏多了許多。

請到廳內,可巧沈從之在家,聽見雲禾也在,硬不顧外內之別走到廳上去。夫婦二人坐在富貴寶榻上,蔣長薇肚子已見大,隆在妝花緞掩襟長衫內,翠花寶鈿,面帶春色,榮華一身比芷秋二人之風流,更顯端莊貴雅。

請了茶點,那蔣長薇朝二人中間的方幾上睇一眼,“這是我們從京裏帶來的師傅做的點心,二位請嘗嘗。雲禾姑娘,你請嘗嘗呀,上回你來我家,我因有事兒,沒好好招呼你,如今想來還愧呢。”

雲禾往上瞧,掃見沈從之一抹含情帶霪的笑,登時臉便有些不好看,“謝謝奶奶,奶奶不用同我講客氣。”

那蔣長薇朝身側一瞥,心內了然,笑在面上,輕撫著個肚子,“我因有了身孕,不便到處去逛,不然也該同你們姊妹二人多走動走動,省得我在蘇州,連個說話兒的人都沒有。”

芷秋揣度一霎,周到著接了招,“奶奶好福氣,我們蘇州是個養人的地方,少不得奶奶要生個像您這般的俊俏哥兒。不像我們,都是沒福氣的,這輩子也生不下個一男半女。”

“嗨,什麽福氣,只求能平平安安生下來就好了。”蔣長薇見她十分坦然,也沒了興致,便言歸正傳,“我聽說了,奶奶是要為城外的災民籌善款,我特備了二百兩銀子,奶奶且先拿去。”

“喲,那少不得要替流民多謝奶奶了。”

這廂在桃良手裏接了賬本,又與她在炕幾上錄名。人一錯了身,沈從之便將雲禾瞧了個清清楚楚,見她杏眼脈脈,腮紅馥馥,便忍不住搭訕,“雲禾姑娘,你捐了多少?”

雲禾不想他當著夫人在這裏便如此不顧體面,愈發厭嫌起來,“我是沒錢的人,只捐了八十,不比尊府這樣的人家。”

炕幾上錄帳的二人皆是一頓,芷秋恐蔣長薇面上不好看,忙搭訕開來,“問奶奶本家尊姓,再說芳名,我們這冊子都是要記錄清楚的……”

沈從之略斜一眼,見芷秋伏在炕幾上,正好擋住蔣長薇視野,便踱步下去,佯作去拿了塊點心,趁機摸了張票子塞在雲禾手上,拈著塊點心又坐回去,還同蔣長薇岔腔,“這芙蓉糕有些噎人,回頭告訴廚房一聲兒。”

這般記錄好,各人回座,雲禾生怕難堪,忙將票子折入袖內,眾人皆不見異樣。只人去後,蔣長薇搭著鈴蘭的手慢吞吞起身,淡瞥了沈從之一眼,無話講。

轉出廳外,鈴蘭倒有好大一堆脾氣,“方才姑娘沒見著?我正拿墨呢,瞥見爺偷偷塞給那粉頭一張銀票!姑娘往前還說她不可懼,如今瞧瞧,明知道人家有了婚約,爺還那副眼巴巴盯著不放的樣兒,這明擺著是動了真情了,姑娘還不管?”

蔣長薇籌忖半晌,臉色逐漸黯淡下來,“你急什麽?不是還有位狀元郎在那兒擺著嗎?”

“快別提那狀元郎了,你聽見宗兒說,他就是讓爺給薦到寧波去的。爺將人薦到那刀滾肉的衙門裏去,安的什麽心?我看吶,那狀元郎不在寧波出事也得出事,咱們爺,就不會活著叫他回來!”

“胡說什麽?!”蔣長薇怒目圓睜,“這種話是隨口亂說的?叫人聽見,自有吃不完的官司等著咱們!”

日昃而去,花風吹來,且住了是非。卻說芷秋雲禾辭去,上了馬車,別了粉墻,入了紅鄉,晃晃蕩蕩中,再往下家去也。

路途上雲禾方同芷秋說起這一遭來,且將二百兩票子拿來給芷秋瞧。芷秋驚後煩惱,“這人也太放肆了些,夫人還坐在那裏,就緊盯著你不放,還拿錢貼補你,真是萬不該收他的。”

雲禾一同惱嘆,滿眼睛裏都氣,“我也不想收,可方才人夫人就在上頭坐著,我怕吵嚷出來彼此面上不好看,只得趕忙揣起來。我又不缺他這幾個錢,姐,你交給姐夫,叫他請人還回去好了。”

忖度片刻,芷秋又笑起來,接過票子,“我看還給他他也未必收,不如就充了公,在他夫人名下再添上二百兩,你也沒花他的,也免了推來推去的煩難,何樂不為?”

這般免了雲禾的災,令雲禾也松快起來,“也不知媽那裏消息放出去沒,咱們過兩天去收銀子,能收到多少啊?”

“一條巷子的姊妹們一人拿一兩出來,也不少。等回了家,夜裏再去問問祝晚舟同淺杏兩個,少不得她們看我的面上,也要捐些的。”說著,想起一事來,“方大人大約到了,可給你送信來沒有?”

因問起,雲禾露出滿臉幸福的笑,依在芷秋肩上,“昨天門外頭才遞來一封。講他一路都好,因送糧食去杭州,就在杭州買了兩匹緞子,隨信送來。”

嗤嗤一笑,桃花顏色浮在面頰,無窮盡的幸福裏就只差了歸期。而歸期,就落在朝夕雲夢裏。

晚間歸家,細對了賬,芷秋先緊著叫人將銀子送到隔壁韓家去,那邊回執了衙門的收據,送來的小廝再三謝過,丫鬟進來傳與芷秋,便使芷秋恬淡的幸福裏沖來一股成就感。

正值月上竹梢,陸瞻瞧她一臉志得意滿之態,也不忍心打擊她這杯水車薪,仍卷了書看,空隙裏暗瞧她將算盤珠子撥得似琴音曼妙。

天全暗下來時,又見她迤邐搖裙似要出門,他便闔了書,“天都黑了,還到哪裏去?”

芷秋奔走一天,只摘了花冠,未卸妝,肌膚裏起的淡淡油光將粉妝浸得似剛落筆的丹青,艷態自然。衣裳也沒換,沖他挑挑眉,“我去問問你那兩位侍妾,總不好我誰都想著了,卻沒想著她們,她們曉得了恐怕要惱我,一個園子裏住著,何苦給自己招恨?”

但見他臉色微變,行將過來,“祝晚舟倒罷了,那個淺杏,前些日子丫鬟來報我說是病了,要過人,你就別去尋她了。況且她雖說是侍妾,可往前就是這園子裏的一個丫鬟,除了月例銀子,沒多少錢,你去問她,她又不敢得罪你,豈不是叫人為難?”

月兒在窗,照著嬌滴滴的小花娘,將頭悵怏著點一點,“你說得是,人家丫鬟出身,也沒攢下幾個錢,我倒別去擾她了,我只去問問祝晚舟。”

陸瞻笑一笑,愛她這聽話模樣,恨不得心肺裏供著,眼皮兒上養著,手心兒裏擎著。便吻一吻她,一只大手撫去她的後背,在肚兜結上摩挲摩挲,“早去早回。”

如是,芷秋紅著一張臉,帶著桃良往祝晚舟門戶上去。裏頭倒還安靜,丫鬟們多是睡下了,只得芭蕉映月,孤月照窗,冷冷清清沒個人影。

因院門還沒關,芷秋便徑直往裏去,一路也不見人來招呼,暢通無阻地就到了屋裏。

外間裏不見人,只聽見臥房裏有聲,芷秋與桃良循聲而去,打簾而入,即見丫鬟紅纓正扯著裹在祝晚舟腹上一條長長的絹布,繞了好幾個圈兒,漸漸露出祝晚舟一個渾圓的肚子,驚掉了芷秋手上的賬本。

“啪”一聲,主仆二人扭頭過來,怔忪一霎,面色大改,驚得得忙系衣帶,四個手慌腳雞似的顫個不停。芷秋挪著步子漸進,往祝晚舟腹上瞧一眼,“你有孕了?是誰的根締?”

祝晚舟三魂驚飛七魄,起先還辯舌不認,“我沒有,是奶奶看錯了,關門落戶的,哪裏來的身孕?”

“你還賴?”桃良挑著眉峰,將屋子掃量一眼,未見別人,便大著嗓子說開,“你以為瞞得住誰?你這住處靠著園墻,那邊墻根底下是不是有個狗洞?是不是有個男人夜裏鉆狗洞進來?!”

風燭潺潺,屋裏熏著安息香,芷秋卻有些心神不寧,擺擺手示意桃良低聲,自揀了跟梳背椅坐下,“那男人是誰?”

一時有根有據,祝晚舟再抵賴不過,也揀椅子坐下,“既然奶奶都曉得了,我便明說。那是我未婚夫,杭州楊通判家的大公子楊林渡,我們倆早年便定了婚約,逢年過節在席上見過幾次,彼此都有意。”

“哼,你們有意……”芷秋冷笑起來,隔著一盞銀釭打量她,“你們倒是有意了,可將陸瞻的面子往哪裏擱?你們奸/夫/淫/婦合起夥來,將他蒙在那裏,倘或傳出去,他就要成了人家的笑柄!”

祝晚舟硬起骨頭,怒瞪著眼,“你才是淫/婦!我與他本就有婚約,若不是姓陸的閹人來,我少不得去年就嫁了他了!我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叫他接到這麽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生生不得,死,死也不得,我憑什麽要遭這等罪?我遭著罪,他還要臉面?哼,別招我笑話了,一個閹人能有臉面?就沒我這檔子事,他也沒臉面!”

說話就哭起來,眼淚簌簌不止,芷秋惱在座上,漸漸叫她哭得心軟,想她所言也不錯,都是父母之命難違,卻無端端苦了這麽個青春佳人。

案上燭火燒得嗤嗤響,正是沈默對眼淚束手無策的時節,卻見陸瞻打簾子進來,外頭罩著件黑氅,眼裏透出冰凍三尺的寒意,身後跟著張達源並幾名小火者。

二女一時皆不知如何應對,稍刻,芷秋反應過來,見他臉色冷白,眉宇裏攢著殺氣,便迎上去,將兩人看看,陪上笑臉,“你瞧你,我不過同祝小姐多說句話,也沒耽誤多一會子,你怎麽就來了?我們女人家的話你可不好聽,快回去吧,我一會子就回去。”

陸瞻雙眼逐漸拔出火,拂袖甩開芷秋,走上前盯著祝晚舟的肚子冷目端詳。祝晚舟見其陰沈面色,嚇得涕泗橫飛,一個勁兒縮在椅上抱著肚子,“你想做什麽?”

這關乎一個男人的底線與尊嚴,芷秋懂得的,她曾天天與男人周旋,了解他們甚至比他們了解自己更甚。她理解他的怒意,故而望著他一片背影泛了鼻酸。

但畢竟人命關天,此刻有比起憐憫他更重要的事。她放得十二分溫柔,在身後喊他:“陸瞻,我們回去了好不好?橫豎你也不喜歡她,那就別管這些麻煩事情了,我們回去歇息吧?”

陸瞻猛地回眼,陰鷙而冷漠。胸膛裏燒滾的怒火令他聽不進芷秋的話,甚至燒得他有些失了智,狠磨著牙根,“張達源,將祝晚舟帶下去,剖腹取子。”

聞聽此節,芷秋嚇得腿軟,那祝晚舟更是嚇得滾到地上抱著他的腿連哭帶喊地央求,“陸督公,我、我知錯了,別殺我、求求您別殺我、別殺我的孩子!”她伏在地上,連著咚咚咚地扣頭,血光漸漸浸濕烏溜溜的地磚,“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他掰起她的下巴,勾著唇角笑,“我從來不殺女人,只是你在我家裏,卻懷了個禍根孽胎,實在是情法難容。我只要這個孩子的命,至於你活不活得成,看造化吧。”旋即將手一丟,轉過身去,“張達源,帶下去,我要全須全引整副的骨頭!”

話音甫落,就有兩個火者上來拖人,芷秋見他乖張不同往日,料想他是犯了病癥,一時也顧不得驚怕,忙上來拽他,“別殺她!陸瞻,饒了她吧!她、她年紀輕輕什麽也不懂,她是一時糊塗,你聽我的,什麽事情等明日再說吧,你且先靜一靜,等想清楚了再發落不遲啊。”

陸瞻轉過身來,卻不為所動,“我想得非常清楚,明天後天都是一樣。”

情急之下,芷秋撲到祝晚舟身上,將她抱在懷中,“你要剖腹,就連我的腹一齊剖了!什麽大不了的事?至於這樣要打要殺的嗎?!”

眾人聞言,皆不敢妄動。陸瞻一步步捱過來,胸膛起伏不定,將二人垂看半晌,腮角咬得發硬,卻到底收回成命,擡靴而去,挺拔的背影恍惚顯得有幾分潦倒。

該夜,月有缺,醉風搖花,悄然無話。

當床前高燭殘灺,芷秋沒有能等到他開口,便翻過身來,看他巍峨起伏的側顏,像是安慰他,又像是由衷的喜悅,“陸瞻,沒什麽大不了的,這種事在我們堂子裏也常見,客人貼倌人、倌人再拿去貼別的客人,何至於要人命?你能手下留情,我很高興,你能做個好人……我真的很高興。”

孰料,陸瞻洩出一縷苦笑,翻過身去,“可我還是想罰她,還想捉了那奸夫來大卸八塊,我就是殺人不眨眼,幾乎所有的宦官都是這樣兒,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你卻為什麽總是對我要求那麽高?”

芷秋將正要去掰他肩頭的手垂了下去,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大約是她對他滿懷著最高的期待,期待他殘缺的身體裏,仍然保留著完美的靈魂。這個要求的確很高。

她笑了,“因為我愛你啊。”

陸瞻也笑了,苦澀而心酸。他曾走過顛簸的命運,挨過殘酷的霜刀風刃,積攢了滿身的恨,她卻堅持要他做個聖人。

▍作者有話說:

是是非非誰對誰錯,你們來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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